“是。”杜钰绯抬起一双明亮的双眼:“大师,她真的是药女吗?”
摒尘大师瞥了漱玉一眼:“请玄虚子试一试不就知晓了?”
杜钰绯不愿这么快就离去,还想再说什么。
“且去吧!”摒尘大师大师闭目,指尖佛珠游走。
杜钰绯无奈,只能招了两个人过来把漱玉送到玄虚子处去,自己则留下来把漱玉刚刚躺的地方擦拭干净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玄虚子是道家子弟,早年前被逐出了师门,他落魄潦倒时遇到了摒尘大师,便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没想到玄虚子却是制丹能人,后来南诏被灭,摒尘大师身坠地狱,与沧澜山庄狼狈为奸,只为搅乱大齐,把萧霆拉下皇位。
对于药女之名,玄虚子早就如雷贯耳,当看见一个水灵灵的女郎躺在自己面前,他却有些无处下手。这可是妖女啊,就算是一根头发丝也能引得万人抢破头。
整整一个晚上,玄虚子用她的头发试药,可是炼出来的药竟然与平常无异,最后他只能狠心用针刺破了漱玉的手指,取了一滴血。
“或许外界对于药女的传言太过离谱了。”玄虚子炼好了丹药想找个小徒弟来试药,又舍不得药女的血,便决定以身试药。只要向外界宣扬世尊有药女在手,何愁那些人不蜂拥而至,即使现在已经是败势,也能扭转乾坤,当初萧霆如果不是有药女,早就命丧苍山的瘴气之中了。
黑色的药丸吞入口中,滑入腹部,玄虚子细细品味,希望能最真切地感受到药女的功效。不知是不是有一股错觉,他觉得腹部滚烫,难道这就是药女的功效,的确是十分明显,他内心欢喜,席地而坐,闭目打坐起来,气息在体内运行了三十二个周天,他感觉体内有一团火,那团火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突然,他猛然睁开眼睛,血气从他的七窍之中流了出来,他张大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断了气息。
当杜钰绯被玄虚子的小徒弟请过来时,吓得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那药女还活得好生生的,玄虚子却已经死透了,她忙不迭地去找摒尘大师。
摒尘大师正在诵经,直到一段经文诵完才让杜钰绯进来。
“世尊,玄虚子死了,七窍流血。”杜钰绯杀人无数,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但是看到玄虚子的死状,她还是浑身发冷。
摒尘大师看着墙上一幅鬼面观音的画像,那观音的嘴角有一丝诡异的笑容,他双眼染上了一层雾气:“就连地狱也容不下弟子吗?”
无人能够回答他。他生来尊贵,却从小被送到佛陀座下,孩童时,他也曾问师父自己的爹娘呢,师父告诉他,他的爹是南诏王,他入佛门是为了给整个南诏祈福。慢慢他长大了,偶尔在法会上能见到父王,他的父王高大神武,可是对他却尊敬客气,一入佛门,需斩断红尘,他是佛子,而他的父王是施主。
他一辈子都在替南诏祈福,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诏覆灭,即使他身坠地狱,背叛了佛祖,使劲了浑身的解数,都无法撼动大齐的根基,或许这就是天命难违。
可是,他就是不信天,也不信命。
“把她浸入水牢。”摒尘大师声音冷漠:“差人给萧霆送信,就说他的漱玉在我手中。”
杜钰绯不可置信地盯着摒尘大师:“她真的是七年前的漱玉娘子?”
当日在广仁寺发生的一切,已经一字不落地放在了摒尘大师的桌案上,不管是真是假,总要一试。既然她不是药女,那自然有其他的用处。
这时,突然钟声大起,杜钰绯吓得脸色发白:“世尊,他们攻上来了!”
摒尘大师依旧一副出尘的模样:“且让他们上来吧,正好不用送信了。”
雨还在下,满山的雾气和水汽交织,让人几乎看不清前路,幸好有孙正瑞带路。
所有人事先已经服了药,又戴着用药水浸泡了面罩,倒是安稳地穿过了瘴气林,当他们站在地宫的入口时,竟然顺利得让人后背发凉。
没有任何的阻拦就到了地宫的入口,整个山中,只能听见雨声。
萧霆看着地宫的入口,入口缓缓打开,一个穿白衣的女子捧着一个匣子走了出来。
郭檠要去拦,萧霆却摆了摆手:“让她过来!”
匣子里躺着一片衣角,上面沾染了污渍,看不出是什么。
萧霆的心却突然漏掉了一拍。
紧接着又有一个女子端着匣子走了出来。
里面是一缕头发。
雨水打在萧霆坚硬的盔甲上,他盯着那个入口,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又出来一个女子,是一块帕子,上面沾染了血迹。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双目浸染了雨水,声音卑微:“摒尘大师要我做什么?”
这时,杜钰绯出现在门口,她的声音穿透大雨:“世尊说可以放过国医,但是要一命换一命。”
萧霆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好,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席幕赶紧上前拦住他,大喊道:“陛下,小心有诈!”
郭檠双目通红,声音哽咽:“我去,我去换她。”
杜钰绯却笑着说:“你的命不值,萧霆毁了我们南诏,他是南诏的罪人,只能用他的鲜血来告慰我南诏皇族英灵。”
席幕突然看向杜钰绯:“你怎么保证国医真的在你们手上?”
杜钰绯却只看向萧霆:“你可以赌一下!”
他赌不起,他解下了自己的佩剑,脱掉了盔甲,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他望着那个空洞洞的入口,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前。
士兵们紧紧跟随,突然凭空几支利箭落在空地上。
杜钰绯大喊:“只能萧霆一人入内!”
雨越下越大,萧霆身后带的五百将士已经泪流满面,他们以为这一次一定能凯旋,没想到不战而败。
席幕看着萧霆的背影,难不成国医真的是漱玉娘子,七年前,萧霆为了大齐舍弃了漱玉娘子,现在,他为了漱玉娘子舍弃了自己。
郭檠也已经泪流满面,他恨萧霆吗?当然恨。七年前,漱玉被五万将士分而食之,可是,现在看他义无反顾地走向地宫,藏在心中的恨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乌云密布,雷声滚滚。萧霆的背影消失在入口,一刻钟之后,漱玉被扔在了宫门前。
杜钰绯冲着众人说:“赶紧带着她离开,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地宫里可藏着大量的天雷火。”
说完这句话,地宫的门又重新关上了。
郭檠和席幕已经冲了上去。
席幕解开捆绑漱玉的绳索,郭檠抱起她就往回走,两人最后看了一眼地宫。
席幕下令:“撤!”
地宫藏有大量的天雷火,杜钰绯根本不怕他们攻上来,显然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不论是他们之前的叛国,还是现在绑了大齐的皇帝,他们这些人都没有活路了,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
郭檠抱着漱玉穿梭在树林中,幸好这次只有五百前锋,撤退也不混乱。
当所有人撤到半山腰时,突然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席幕脸色发白,拉着孙正瑞冲大家大喊:“快走!”
大家撤退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席幕回头看去能看到滚滚的浓烟。
好不容易当他们返回山脚下,却发现苍山竟然断裂开来,那一片山都塌了。
漱玉是在半夜醒来的,只觉得自己颈部发疼,被抓的这些日子,她清醒的时辰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昏睡,梦里浑浑噩噩的。
孙正瑞看到她醒来之后,拿了两个碗过来:“来,放血!”
漱玉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孙正瑞却先用匕首在自己的手心划了一刀,他握紧拳头,接了小半碗鲜血,这才压低声音解释道:“当初,摒尘收拢了杀活帮,杀活帮抓了苗家一女娘,那女娘是毒物,我见过,她闻出了我身上的味道,告诉我毒物如果要解毒,只要喝了另外一个毒物的血,身上的毒就能解了。”
漱玉还不明白自己怎么被救的就要被解毒,可是孙正瑞在这里,想来已经安全了,她也割破了自己的手心,装了一碗血,与孙正瑞交换了血。
两人各自端了血一饮而尽,漱玉脑袋这才清醒了一些:“你说的是苗月浓吗?既然有解毒之法,当初你怎么没有替她解毒。”
“玄虚子把她看得很严,我们也只悄悄说了几句话而已,她说认识你。”
漱玉感觉腹部一阵绞痛,朝孙正瑞看去,见他也一副难受的表情,竟然笑了,看来就算是解毒也要重新经受一番曾经的疼痛。
疼痛袭来,漱玉瞬间失去了知觉。
烈日当空,满目疮痍,所见之处山塌林毁。
漱玉立在乱石之中,看着将士们在碎石中翻找,心口就像破了一个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她昏睡了三日,前世今生,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愿成为一个普通人。身上的毒解了之后,她的确与普通人无异,以为自己能够奔向新的人生,可是,现在轮到她被困在过去了。
萧霆为了救她,只身进了地宫,天雷火爆炸,他与叛军同归于尽。她从孙正瑞和席幕的述说中拼凑出那日的情景,雨那么大,他没有穿盔甲,消瘦的身影坚定地走进了地宫,没有丝毫的犹豫。那个身影竟然同记忆中的那位身着银色铠甲,手持长枪的少年将军重合了。
第一次见到他,他威风凌凌,杀伐果断,那时她对他只有惧怕和顺从。往后十年,她见过他的风光、落魄、狼狈,见过他意气风发地攻城略地,也见过他被敌军打得片甲不留,陪着他吃过山珍海味,也吃过树根观音土。后来他娶妻,她便与他生了嫌隙,直到后来在苍山自戕,被五万大军分而食之。
这嫌隙延续到今生,她冷眼见他困在过去,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这些都是惩罚。
可是,他却用自己的性命受罚了,上天入地,再也没有一个叫萧霆的人了。她所有的怨恨、不甘、痛苦已经无人来承受了。
风吹过耳畔,就像有人在呢喃。眼泪溢出眼眶,迷蒙了她的双眼,她看到一个人影朝自己走来。
席幕满身狼狈,她已经带着将士们找了三日了:“消息已经送回京都了。”
到现在席幕都不明白,萧霆为什么会为了秦艽而只身入地宫,他是一国之帝王,他的身上系着苍生,岂能一命换一命。
郭檠拿了一件披风替漱玉披上:“刚刚太和城传来消息,说是有位自称王朗的大人到了衙门,你要去看看吗?”
“嗯,去看看吧。”漱玉擦掉脸上的泪水,看向席幕:“连尸首都找不到吗?”
整个地宫都塌陷了,也的确翻出了尸体,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碎肉,更多的是连碎肉没有,席幕一脸憔悴:“你们去城中吧,我在这里带人继续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漱玉点了点头,与郭檠一起下山了,风吹起她的衣角,衬得她如一只蝴蝶般。
郭檠见她神色落寞,讷讷地开口劝道:“才三日而已,地宫宽阔,说不定陛下藏在何处呢。”
话本子里的故事,主角往往险象环生,死里逃生,可是现实生活中,死了就是死了。天雷火的威力大家都心知肚明,连山都塌了,人还能活吗?
暖风吹过漱玉的脸颊,她微微点了点头:“嗯。”
或许,他真的藏在什么地方,也许他真的还活着呢。
......
“儿啊,儿啊,你醒醒啊,你醒醒啊。”一个妇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只哭得萧霆眉头紧皱,他想睁开眼呵斥,这世间何人敢喊他儿?
可是他只能看到一片虚空,他试着动动手脚,却发现什么也动不了,只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做了无数的努力,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被困在了一具身体里了。
每日有人过来喂药,替他清理身体,还有人过来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刚开始他生气、愤怒,后来不得不接受现实,大部分时辰他都让自己陷入沉睡,偶尔也会被人吵醒,他就在想,当初漱玉重生在王婉身上时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只有无尽的绝望。
春去秋来,他对自己现在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了。
他附身的这个人是渝州富商的独子商陆,商陆不学无术,整日招猫逗狗,明明马术不精,还要和一群纨绔子弟赛马,从马上摔落,商了脑袋。
商家花了大价钱请了名医来诊治,药是喝了一碗又一碗,人却始终无法醒来。
商夫人替儿子擦干嘴角的药渍,眉间的愁绪都化不开,拉着同样一筹莫展的商老爷说:“你听说了,国医要来渝州了。”
自己的独子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商老爷连自家的铺子生意都顾不得了,满大齐地寻找大夫,他一向肥胖的身躯都消瘦了不少。
国医的大名他们早有耳闻,只是他儿子的身体经不得颠簸,之前国医在京都,他们也想过带儿子去京都瞧病,就怕儿子半路就断气了。
国医的封地在巫溪县,她从京都前往巫溪县,必然要在渝州城落脚,商老爷早就摩拳擦掌了:“到时候不管花多大的价钱,一定要让国医上门一趟,今日请的这大夫还说是华佗转世,我看他拿针的手都在抖,也不知道把我儿扎坏了没。”
商夫人立刻埋冤道:“都是你,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赤脚郎中,你也别折腾了,这些日子就呆在家里等国医来,你也打听打听,看他们是往哪条路过来,也能先去迎一迎。”
商老爷忙不迭地点头:“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我这就安排人去打听。”
萧霆在一旁却听得热血沸腾,漱玉来要渝州了,她的封地就是渝州下辖的巫溪县。
......
入了渝州的地界,就是山路十八弯,漱玉不愿在车里颠簸,就骑马在前面开路。
马车里,王朗教王娅读书,谢世在一旁端茶递水,不时看向外面郁郁葱葱的山林,身前身后是陛下派的卫军护送,倒也不必担心路上的宵小生乱。
王朗已经回家半年了,谢世一看到还是忍不住落泪:“你当日好生生的,怎地就失忆了,害得我和婉儿担心了好久。”
王朗和翰林院的同僚入了南诏之后就开设书院,可是南诏百姓都不愿娃娃们读书,他只能四处走访,哪里知道山路难行,他连人带马滚下了山,后来被猎户所救,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便留下来在村子里教孩子们读书。一晃两年,苍山地动山摇那日,村里的房子倒了,他被房梁砸中脑袋,瞬间如醍醐灌顶一般,记忆纷沓而至,他才匆匆赶往太和城,寻了衙署自报家门。
王朗只到这些年苦了她们娘两,揽过她的肩膀安慰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往后,我也不在衙门任职了,婉儿开医馆,我就开一间书院,你就是孩子们的师母。”
的确,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谢氏想起长青和周蔷就有些担忧:“他们夫妻两年纪小,上面也没有长辈,要我说就不该听婉儿的,这么着急忙慌就往巫溪县赶。”
王朗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看正瑞是个稳当性子,你担心这些干什么?长兄如父,有他在,他们还能惹出什么祸事不成。”
谢氏叹了一口气:“蔷儿的命苦啊,京都那些妇人的嘴都能吃人。”
“有什么命苦的,周家所犯之事,不管是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先帝留了他一命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她现在与长青郎情妾意,以后生三两孩童,这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说起生孩子,谢氏又是叹气,透过车窗看向骑在马上的漱玉:“婉儿这性子越来越沉稳,那一身气度就是男子也比不上,我说要替她寻门亲事,她倒是十分顺从,可是你说说,媒婆都寻得什么人,歪瓜裂枣的,她也能同意。”
漱玉已经十九岁了,在媒婆的眼中已经是老姑娘了,介绍的不是鳏夫就是纨绔子弟,就是谢氏都看不上眼,漱玉却什么都不问就答应,真正是让谢氏操碎了心。
王朗沉吟不语,半晌才说:“虽然朝廷瞒得严实,但是我们自己知道,当初先帝为了救婉儿,只身入了地宫,到现在也尸首都找不到。”
谢氏是女子,她只知道当初陛下与婉儿又一段缘,倒是不知道婉儿什么时候和先帝还有牵扯,便说:“陛下下旨不让说这事,只说先帝是为国捐躯。”
王朗点头:“这事不说,我只说另外一件。倘若一个神武如先帝般的男子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你会如何?”
谢氏猛然睁大眼睛看着王朗。
王朗郑重地点了点头:“先帝已经是人中龙凤了,又如此有情有义,这样的人,万万人之中都出不了一个,却被婉儿遇见了,是幸事,也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