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地下宫殿的囚牢里,一个狱卒把孙正瑞放了出来,自己换上了他的衣裳:“强子哥已经被他们截住了去路,先生赶紧走!”
孙正瑞被囚禁在此多日,长久见不了阳光,他的皮肤呈现一种惨白色:“我走了你怎么办,一起走!”
狱卒摇了摇头:“先生先走,二柱子拉肚子马上就回来了,回来如果看到牢里没人肯定会鸣钟,到时候您就真的走不了了。”
另外一个狱卒被他下了药,现在要一直跑茅厕,他才能换孙正瑞走。
孙正瑞还要说什么,却被他打断:“先生出去能救更多的人,我爹娘老婆孩子都不在了,活着也没用。”
孙正瑞双眼微酸:“他们会折磨你的!”
狱卒却拿出一粒药:“这是先生给强子哥的药,我要了一颗,强子哥走得很快,先生就放心吧。”
孙正瑞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良久才狠心地转过身子:“保重!”
这座地下宫殿十分巨大,建造精良,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山川地势都有了变化,总会有缝隙可以出去。孙正瑞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年了,与那些狱卒都已经熟悉了,自然也知道出去的小路。
只要出了宫殿,外面就是浩瀚的苍山,就算杜钰绯要派人追也难定方向。
快一些,只能更快一些。孙正瑞走在常常的甬道里,穿过一个又一个积水的破洞,连续走了两个时辰,他终于出了皇陵,此刻,外面朝阳刚刚升起,霞光四射,然后他听到了命钟声。
不敢再耽搁,他转身引入了苍山之中。
此时,杜钰绯看着监牢里的死尸,七窍生烟:“人呢?人去哪里了,他是谁?”
二柱子哆哆嗦嗦地跪在一旁:“他是钱起,与我一同当值的。”
杜钰绯从大殿出来之后,本来是要即刻处理孙正瑞的,但是却突然传来了王婉的消息,她不敢耽误,就把孙正瑞稍稍搁置了一会,没想到这么短功夫就让人跑了。
“找,现在就派人去找,一定要把他找到!”如果是以往,杜钰绯当场就把这人给杀了,可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外面情况灿烈,朝廷的兵马说不定下一刻就能进苍山:“让所有人都去找,快去!”
......
戎州城城外五里处,大军扎营。
离大军不远处搭起了成片的营账用来安置百姓。
漱玉和谢衡忙前忙后,戎州城也遭受了天雷火的功绩,城中房屋倒塌。
彼时,漱玉正从南返回北地,没想到与挥兵南下的郭檠相遇。
郭檠就派兵送她来了戎州城与谢衡汇合,谢衡作为随军大夫见戎州损失惨重,便留了下来。
漱玉来得正好,她把自己的想法和谢衡互通有无之后,两人重新写了方子,按照方子煎药,这药治疗热血症有奇效,即便是呕血,三副药下去也能痊愈。
当即,谢衡就把药方送去了京都,只要这药方下发到各处,热血症之毒便可解。
郭檠是急行军,也只带了谢衡这一位大夫,戎州城也只留了两百将士设防。
戎州是州府,下辖的县城、乡镇不少也受了战火,人就都涌入了戎州,两百将士,却有将近上万的患者。
将士们也临时帮忙煎药、送药,忙得脚不沾地。
漱玉和谢衡更是忙得头眼昏花,却一刻也不敢停歇,他们每耽误一刻,说不定就误了一条人命,可是患者却原来越多。
漱玉嘴角已经起泡,见谢衡坐在炉子边打瞌睡,他一路南下,没有完整睡过一觉,便说:“你先睡一会去,这锅药还没好,等好了我再叫你。”
谢衡的确困得受不了了,此时天已经黑了,患者们也都歇下了,轻症的倒也不必急着喝药,急着喝药的是那些已经开始呕血的患者,便也不推辞,寻了个空地躺下,叮嘱道:“最多半个时辰,你一定要叫醒我。”
“放心,你好好歇着吧。”
炉火的映衬下,漱玉满脸憔悴,动作轻缓地搅动着大锅里的药,怕惊扰了谢衡。
这时一个女子惊慌地跑过来:“大夫!”
漱玉吓得手一抖,赶紧把勺子放在一边,这才领了那女子往旁边去,压低声音说:“怎么了?”
那女子哭得涕泪横流:“我妹妹刚刚吐血了,我,我抱不动她。”
漱玉见所有人都睡着了,又怕人过来吵到谢衡,便用竹筒装了药:“我随你去看看吧。”
那女子抹了一把脸:“我们今日才到得戎州,只能睡在最外面,劳烦您多走一会。”
百姓们都愿意呆在营地附近,有些人就算已经好了也不愿意离去,营地有药还有粥,他们失了家宅,哪里都去不了,就暂时在这里寻求庇护,所以导致人越来越多,晚些来的人只能呆在最外面,往里走就会和原本呆在那里的人产生矛盾,这些日子,打架吵架的已经数不清了。
漱玉体谅地点了点头:“就你们姐妹吗?”
“嗯,我们县城也被炸了,家里爹娘都死了。”那女子哭着抹泪。
漱玉叹了一口气,最近这种话听得太多了,不仅死爹娘的,还有全家都死了,只留一人活着的:“你放心,你妹妹会没事的。”
“谢谢大夫。”
终于走到了最外边,或许是因为女子,他们并没有太靠近人群,而是选了一块避风的地方,没有灯,只能接着月光看见那里躺了一个人。
“人还清醒吗?”漱玉蹲下,把手中的竹筒递给那个女子。
“玉娘,大夫来了。”那女子接过竹筒。
漱玉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却碰到了一只细腻温润的手,她心中一紧,从战乱到现在,已经最少三个月了,他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却有一双细腻光滑的手,几乎是本能地,她就要后退,突然,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一个鲤鱼打挺越了起来,她后颈子一疼,心中后悔,大意了。
她们离人群有些距离,动作也不大,并没有多少响动,几乎没有任何停留,扛着漱玉就窜进了夜色中。
谢韫这一觉竟然睡到了天亮,已经有不少百姓醒了,却不吵不闹地排队领粥领药,他没有看到漱玉,便拉了一个士兵问:“王大夫呢?”
那士兵摇了摇头:“一早上就没有瞧见,是不是去给患者瞧病去了?”
营地很大,上万人密密麻麻地围着营地铺陈开来,有些重症患者已经走不了了,大夫们也会亲自去看诊。
谢衡点了点头,心却七上八下的:“你们继续施药,我去寻寻她。”
漱玉失踪了!
谢衡一直寻到中午都没有找到她的人,派兵询问其他的百姓,竟然都说没有看到人,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失踪,当初在京都她就被人绑架过,他一时有些慌乱,拉了一个令兵:“赶紧派人给郭将军送信,就说王大夫失踪了!”
“是!”令兵骑上马就跑。
漱玉是郭檠亲自派人送过来的,万一真的把她弄丢了,他们这些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平昌七年,惊蛰,春雷滚滚,大雨瓢泼。
郭檠一路挥军南下,在南诏与大军汇合,几乎把南诏包了饺子,这次,那些叛贼就是插翅也难飞。
营地里令兵进进出出,郭檠刚出去巡视了一番,靴子上沾满了泥土,回到营账亲兵端了水来,他正准备脱下鞋袜洗脚,门外有令兵来报。
“进来!”郭檠胡乱擦了一把脚。
令兵从戎州城冒雨而来,冻得嘴唇发紫,单膝跪地,声音哆嗦:“王大夫失踪了,谢太医令属下来报!”
郭檠慌乱起身,一脚踩翻了洗脚水:“失踪了?何时失踪的?失踪了几日?”
当初在路上遇到漱玉,他急行军,不能耽搁,还是派人把她送到了戎州,戎州有士兵留守,叛军也已经清理干净了,按说应该是安全的,可是,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失踪。他心神不定,不知如何应对,现在他也不可能放下手上的将士去寻人,但是任由他什么都不做也不行。
春雨贵如油,他望着营账外铺天盖地的大雨心慌意乱,一息之后招来了副官:“你替我跑一趟,去太和城寻席将军,就说国医失踪了。”
当初战乱起,朝中无人可用,郭檠临危受命,不负皇恩,可是他杀敌无数,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妹妹。
“是!”副官领命之后冲入了大雨,军令容不得耽搁。
......
苍山,风雨晦暝,乌云罩顶。
山脚下大军扎营,战旗飘飘,风骤雨急,马蹄声声。
此时帅帐之中已经点了烛火,萧霆坐在首位,看向跪在前方的孙正瑞,神色晦涩不明:“你是孙正瑞?从南诏皇陵之中跑出来的?”
苍山广阔,孙正瑞对天文历法颇有涉猎,否则也无法走出浩瀚的苍山。此刻他一身破衣烂鞋,满身污垢,宛若野人,跪在地上脊背笔直,神色严肃:“正是!”
萧霆挑眉看向一旁的席幕,席幕失了胎儿,又日夜奔波,身子已经大不如前,整个人消瘦干瘪,连精神气也像被抽走了一般。
席幕没有见过孙正瑞,但是其他的人见过:“郭檠的驻军地离此处不远,我让人请他过来辨认。”
萧霆点了点头,席幕起身出去安排了一下,又重新返回。
孙正瑞眉头微皱,他们这样只能耽误时辰:“我从皇陵逃出来,只是为了送两张药方。一张是热血症的药方,另一张是防治瘴气的方子。”
萧霆与席幕对视了一眼,正了正身子:“你说!”
“我出苍山入了太和城,发现城中已经有治疗热血症的方子,那方子比我的方子还精简一些。”太和城中有太医布药,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我询问了一下,那药方估摸是我师妹捣鼓出来的。”
萧霆身子微微后仰,当他得知漱玉已经被郭檠安全送往戎州时,他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这才缓缓落下。今日这人自称孙正瑞,要求见席幕,席幕就把人带了过来。他们已经在苍山脚下扎营了多日,始终找不到攻山之法,如果没有防治瘴气的方子,他们一旦入了苍山就是生死由命了,他不可能再犯同样的错。
如果此人是孙正瑞,有防止瘴气的方子,而且他还能作为向导,带兵直接攻入叛军的据点,那么,这一切都会顺利很多。
“我在皇陵呆了几年,对苍山的瘴气也多有了解,只要事先服用了药丸,再用浸泡了药水的面罩敷面,便可无惧瘴气。”孙正瑞继续说道。
如果这样,那些叛军的确无惧。
但是此行必须谨慎,宜缓不宜急燥。
这时营账外有令兵来报。
看到来人,席幕一愣,来的是郭檠的副官,便问道:“可是郭将军处有军情?”
那副官没见过萧霆,就是席幕也是因为她刚刚巡视各处时见过一面,他单膝跪地禀告:“不是军情,郭将军差属下来报,国医在戎州失踪了!”
萧霆腾地上前几步,慌乱之中碰倒了面前的桌案:“你说谁失踪了?”
来人气势非凡,副官吓得身子一晃:“国医。是谢太医从戎州给我们将军送的消息!”
本来以为她安全地呆在戎州,没想到又失踪了,到底是谁在抓着她不放,三番两次地绑人。
“是摒尘大师。”跪在一旁的孙正瑞开口道。
萧霆怒向孙正瑞,然后看向那副官:“你现在速速回去,让郭檠过来觐见。”
听到觐见二字,那副官差点扑倒在地,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出了营长,外面大雨倾盆,他内心却向团着一团火,刚刚和他说话的人难不成是陛下?那就更不能耽搁了,副官寻了马匹,飞身上马冲入狂风骤雨之中。
营账里,萧霆冲着孙正瑞怒目而视:“说,他为什么要抓国医?”
孙正瑞深深地看了萧霆一眼,眼神复杂:“摒尘怀疑国医是药女。”
那一刻,萧霆的身子犹如被雷击一样,自从七年前他在苍山和五万将士吃了漱玉之后,世间对药女的追捧一日高过一日,不仅仅是沧澜山庄,就是很多世家富户暗地里也在搜罗药女,只是药女难寻,百年难得一位。他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如果她真的又成为了药女。叛军们抓了她,她的后果不想而知。
他等不了郭檠来辨认眼前的人是不是孙正瑞了,立即下令:“孙正瑞写方子,让太医们即刻把药制出来,大军备战!”
席幕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上前拦住了萧霆:“陛下,制药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况且这几日都有雨,也不适合进山。”
萧霆却是半刻都呆不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杀入皇陵,把那秃驴大卸八块,便命令道:“先连夜制作五百份药,我带先锋先上山!”
席幕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他们是将帅,不能为了一人的安慰而不顾将士的性命,行军打仗最忌讳头脑发热,急攻冒进:“陛下!”
萧霆却根本不听她的话,已经迈步出了营长传令下去了。
待他重新回到营账,沾染了雨水的脸庞更加冷酷,他看向孙正瑞:“他们为何怀疑国医是药女?”
“昌伯之前是他们安排在沧澜山庄的一颗棋子,后来沧澜山庄覆灭,昌伯就一直跟着苏瑾他们入了京都。国医的生平事迹早就被送到了摒尘处。国医及笄前缠绵病榻,及笄后其医术让整个太医院都望尘莫及,世间唯有药女能有此奇迹。”孙正瑞参与了他们一起制作了天雷火,才能研制出解药的方子,期间各种消息交织,他也能拼出一个全貌。
席幕有些讶异:“国医真的是药女?”
孙正瑞摇了摇头:“她不是药女,而是毒物。”
席幕眉头紧皱:“毒物是什么?”
“《毒经》乃是彝族苗家的独门功法,把人制成毒物,就会百毒不侵。”
席幕大惊:“她炼了毒经?”
孙正瑞点了点头:“当初她身子孱弱,如果不是毒经能以毒攻毒,她早就不存于世了。”
席幕这才恍然大悟。
孙正瑞缓缓吐出一口气,握拳的五指也慢慢松开。叛军们抓了秦艽一定会大做文章,到时候说不定会四处宣扬她是药女,那么她的处境就会十分艰难,不管她是为何让自己变成毒物的,他都尽可能地弱化她药女的身份,让人惧怕总好过人人都想吃她一块肉强。
萧霆却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五指抓住一样,疼得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即便自己变成了毒物,她也要活下来,当初却那么利落地自戕了,他听着营账外的雨声,颤抖的烛火映衬着他黑沉的脸色。
见他的脸色不好,孙正瑞没有再说了,就算摒尘抓了秦艽也是不可能如愿的。
席幕也保持沉默。
三个人呆在营账里,直到天越来越黑,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就听到了郭檠的声音:“郭檠前来觐见!”
不知为何,席幕吐出了一口气,亲自把他迎了进来。
看到郭檠,萧霆有满腔的怒火,怨他没有看顾好她,怨他来得太迟了,最后却硬生生地忍下了那口怒气,指了指旁边的孙正瑞:“你辨认一下,他是不是孙正瑞?”
进入营账时,郭檠就看到了孙正瑞,只是他现在像个乞丐,不仔细瞧还真的敲不出:“孙大夫?”
孙正瑞点了点头,当初他与郭檠他们一起被左懋囚禁了些日子,自然是认识彼此的。
郭檠这才看向萧霆:“是孙大夫!”
萧霆突然有些烦躁地起身,如困兽一般在营账里转来转去,片刻后看向郭檠:“明日天亮,你随朕攻入苍山。”
“是!”郭檠是武将,只听君令。
“国医恐已落入叛军之手。”
郭檠立刻神色大变,如果她真的被叛军抓了,恐怕不会有上次那样的好运气,所以要快!
一晚上,萧霆都坐卧不安,席幕劝他去歇息,明日攻山才有力气,他却根本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她躺在自己怀里,脖子汩汩流血的场面,他用手去止血,却怎么都止不住,血从他的指缝中溢出,她一句话都没有留就走了,像一只一去不回的蝴蝶。
檀香阵阵,茶香袅袅。
杜钰绯一身白衣跪坐在摒尘大师前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茶桌,她心如鹿撞。
摒尘大师看了一眼躺在一旁,因为手脚被绑而蜷缩在一起的漱玉,眼神闪过一丝嫌弃:“就算是一味药,也该洗净之后再送到此处!”
这里是摒尘大师的卧房,干净得一尘不染,好不容易把漱玉抓了回来,摒尘大师又多日不曾见自己,杜钰绯思之若狂,便直接来此找他。
本来以为会被赞赏,没想到还是被训斥了,心中虽然有些不悦,但是一看到他的那张脸,顿时心花怒放,低头认错:“是我考虑不周,请世尊恕罪!”
摒尘大师没有再怪罪她:“把她送到玄虚子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