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用手掌挡住他的嘴巴,越看,越觉得他与漱玉娘子着实相似,突然热血沸腾,用力地拍他的肩膀:“你这小子,前途无量啊,前途无量啊。”
郭檠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徐天却从瓦罐子里倒了一碗水塞到他的手中:“今日我要收你为义子,你愿不愿意?”
“愿意!”漱玉在一旁喊道。
郭檠正准备摇头时,看到漱玉冲自己点头。
“郭檠,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如果你的妹妹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能成亲生子,一生幸福美满。你之前说把我送到京都之后就离开,可是这一路我真的当你是好朋友。苏瑾说他要开药材铺子,以后还要做药材行的行主。你如果认了徐世伯为义父,以后我们就都在京都,还能常常见面。”
徐天冲漱玉竖起了大拇指。
郭檠看着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远处的梯田里都是一家一户在忙碌的身影,就是三儿发病拿刀砍伤了爹娘,他爹娘依旧费心费力地照料他,或许这就是家人吧,或许自己真的可以幸福。
郭檠端着那碗水跪在徐天面前:“义父!”
“好!”徐天接过水一饮而尽,嘴都要咧到耳后根了,扶起郭檠:“等回了京都,我一定好好给你办一场认亲宴,到时候给你补上认亲礼。”
“哟,趁我不在这亲都认上了。”苏瑾从外面走进来,一脸阴阳怪气的,他手上拎着一个篓子,里面装了不少吃食。
他长得俊美,只要在村子里转一圈,多的是女郎女娘给他塞吃的。
漱玉笑着迎了上去,接过篓子瞧了瞧:“哎呀,还有鱼啊。我待会给你们做个鱼汤。”
苏瑾却依旧不满意:“怎么?认亲还要避着我啊。”
漱玉知道他的心思,赶紧看向徐天:“徐世伯,要不,你也把苏瑾认下吧,否则他要吃醋了。”
徐天哑然失笑,挥着仅剩下的一只胳膊:“认,认认,来,丫头,你来做个见证。”
这下轮到苏瑾不好意思了,一扭身进了屋子:“强求来的我不要!”
众人哈哈大笑,就是郭檠也笑了。
昌伯从厨房里看到这一幕就有些心酸,公子年少时因为有眼疾不得庄主喜爱,他生母又去世得早,与兄弟姊妹也不亲近。
等到漱玉来厨房准备做鱼汤时,昌伯实在忍不住就说了:“徐大人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武艺高强,人也洒脱坦荡,公子倾慕不已,每每见徐大人与郭公子切磋武艺之时,公子总是羡慕。公子从小就过得苦,庄主不爱,兄弟姊妹不友。”
漱玉突然就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笑声是不是太大了,苏瑾总是一副没有正形的模样,会让人以为他无坚不摧,却忽视了他心中所求。
等炖好了鱼汤,漱玉就单独去找了徐天。
徐天对苏瑾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只是觉得他长得太像女郎了,他心中有些发怵:“不瞒你说,我就是怕女郎,那女郎一落金豆子,我的刀都拿不稳。”
“苏瑾是少年郎,又不是女郎。”
“他长得太漂亮了。”
“徐世伯,你之前不是说要感谢我吗?”
“是啊,你救了我的父亲,当得起我的重谢。”
“我不要你的重谢,只要你以后切磋武艺都带着苏瑾。”
徐天一脸为难地应了下来。
......
呆了七日三儿的完全痊愈,说起他去深山的事情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是去打猎的,深山里的猎物多,我打了两只野鸡还有野兔,也没有看到瘴气,不知道怎么中毒的。”
他好了,漱玉他们就准备出发回京了,但她是医者,有些好奇三儿在深山经历了什么,替他把完脉就闲聊起来:“你没有吃什么东西吗?”
“哦,我吃了自己带的饼,我也带了水囊。”三儿细细思量,眉头紧锁:“果子,我好像看到了一棵果树,吃了果子吗?吃了又好像没吃,记不清楚了。”
吃了又好像没吃?漱玉看着三儿的表情不像说谎,或许是这种果子能迷失心智,也能解释三儿为什么拿刀砍自己的父母了。
“你还记得那棵树在哪里吗?”
“记得记得,是那棵树的问题吗?”三儿又有了精神:“我带你们去,我记得路,但是你要我说我说不出来,如果砍了那棵树,以后村里是不是都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
“那要先去看看再说。”因为不用担心蒙夜酆的安危,他们倒也不必急着回京都,她对那棵果树有了兴趣,吃了果子能让人失了心智,作为医者,的确要去看一看。
三儿立刻就下了床,这次他砍伤了爹娘,清醒之后悔恨不已,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那棵树砍了。
“明日吧,你今日再休息一天,明天我们一早上山。”
三儿不情不愿地应了是。
天边一轮弯月,村里已经有了炊烟,早起的妇人已经开始忙前忙后。
漱玉在院子里整理昨日用药水浸泡了一夜的面巾和荷包,把它们放在晾衣杆上晾干。入了四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太阳还未升起,这么一忙活,她也出了一身的汗。
昌伯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食了。徐天带着苏瑾和郭檠在院子里练功。
徐天性子火爆,指点郭檠时骂得天崩地裂的,轮到苏瑾,声音不自觉地就低了下来。一早上,院子里热闹得很。
大家吃了早食,面巾和荷包也干了,苏瑾拿着闻了闻:“这里面是什么?”
漱玉在自己腰间系了两个荷包,把剩下的分给他们:“那树估计会迷人心智,面巾和荷包都用药水浸泡过,荷包里装的都是清新醒神的药材,待会入了深山就把面巾带着,荷包也要一直戴在身上。”
徐天练了一上午功有些累了,他对那树也没有兴趣,就回屋睡觉了。
昌伯年纪也大了,明天就要走了,他还要忙着收拾行李,也就留了下来。
漱玉、苏瑾、郭檠、三儿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往山里走,近村子的山林因为常有人来,被踩出了不少小路来,越往里走,地面的草越深,没走一回,小腿肚子以下已经被沾染的露水浸湿了。
漱玉和三儿走在中间,苏瑾和郭檠一左一右护着他们。
穿过了大片的森林,越过了一条小溪,大家走得小心翼翼,就害怕突然窜出什么猛兽,可是周围静悄悄的,连鸟兽的声音都没有。
三儿指着一大片花朵:“就是穿过这一片花地,当时我是见这些花好看,准备摘些回去给村里的娃娃,那里走着走着就走远了。”
大片的花地在森林里蔓延开来,几个人跟着三儿往前,漱玉眼前突然变得模糊,她一个机灵,赶紧扯下荷包放入口鼻间,他们戴的面巾显然没有任何作用,荷包里的药香入鼻,可是脑袋只有一瞬间的清明,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漱玉感觉自己面前有大片大片的瘴气,她一层一层地拨开,看到了满地的尸体。这是他们在南诏瘴气林里迷路时,当时十万将士死了一半。她继续往前走,就看到山地里架起了一口又一口的大锅,自己躺在砧板上被厨子剁成了肉糜撒入大锅里。一群人端着碗有说有笑。
帅帐里,萧霆、席公明、左懋喝了肉糜汤坐在那里高谈阔论,所有人都很开心,没有人为他的死难过,没有人因为吃了她而愧疚。心中突然升腾起巨大的愤怒,这些人凭什么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就好像她天生就是要被他们吃的一样。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我知道他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心,漱玉娘子也死了,他就不能放过我们,也放过自己吗?非要让所有人都生活在痛苦之中,难不成他以为这些年我们都好过吗?多少兄弟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在南诏醉生梦死......”
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凄惨的鹰啸,漱玉猛然睁开眼睛,只见金翅直愣愣地就从天上往下坠,她赶紧举起双臂去接,而苏瑾、郭檠、三儿已经在吃地上红色的果子了。
金翅下坠的速度太快,眼见着接不住了,漱玉摊开自己的裙摆用接。
啪的一声,金翅落在了她的裙摆里。
金翅昏过去了,漱玉来不及看它怎么样了,先去打掉了他们三人手中红色的果子,然后拿出银针扎入他们的头顶,那三个人也瞬间昏睡过去了。
漱玉这才认真看面前的这棵树,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密密麻麻的枝干铺陈开来,犹如一把巨大的伞,上面点缀着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子,树下已经落满了这种果子,漱玉捡起一粒果子瞧了瞧,颜色鲜红柔软,透过一层薄薄的皮能看到里面丰盈的果汁,任谁都想咬一口,这种树和果子她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
过了一会,她放下果子,把苏瑾他们头顶的银针抽了出来,他们三人才幽幽转醒,然后又喂他们一人一粒药,三个人就开始呕吐起来,这种感觉三儿经历过一次,再来一次,感觉胃都在痉挛了。
等他们吐得差不多了,苏瑾才恢复了一点神智,他扫了一眼躺在旁边的金翅:“它不是到处野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估计是来找我们的。”漱玉给金翅的嘴里塞了一粒药,好半天,它才转醒。
大家这才一起看向那棵树。
三儿狠狠地看着它:“砍了它,一定要连根拔起。”
苏瑾看着它粗壮的树干,看了看三儿手中的斧头:“我们三个人估计砍个一天一夜也砍不断。”
“那也要砍。”
漱玉围着树看了一圈,摇了摇头:“没用的,就算砍了它,它还是会长出来的,而且它的气味能迷惑人心,包括它的树干、树叶和果实。”
漱玉细细地闻了闻,他的树干的确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难怪这周围都没有鸟兽,金翅飞到这里也直直坠落。
“用火烧呢。”三儿拿出火折子。
“恐怕烧不了,只要它还有根须,它就能继续长。除了连根拔起,没有其他的办法。”漱玉拍了拍树干:“要不回去问问村长,让村里人一起过来。”
三儿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村长一定会同意的。”
......
村长不同意。
“去深山砍树?”村长听到三儿的提议,吓得脸色都白了:“那样是会被山神诅咒的。”
“什么诅咒啊,我就是被那棵树迷了心智,只要把那棵树砍了,我们就能去深山里打猎了,到时候拿到城里去卖,就有钱盖房子娶媳妇了。”三儿说得义正严辞。
村长拿着拐杖就要往他身上打:“胡说,就算饿死,我们也不能惹怒山神。多谢你们救了三儿的命,壮士的伤也好了,我们村子穷,也招待不了你们了。”
村长看着漱玉他们,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漱玉一脸尴尬,徐天皮糙肉厚根本不在意,冲村长拱了拱手:“当初也是三儿救了我,感谢你们这些日子的照料,那我们就此告辞。”
本来是准备明天就走了,现在是多待一刻都不成了,三儿跟着他们出来,一脸愤怒:“村长就是老糊涂了,哪里有什么山神,真的有山神的话怎么不保佑我们都发财。”
苏瑾笑着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有道理。”
“你们真的要走啊?”三儿看着他们依依不舍:“可是那棵树不除掉的话,以后又有人误入了深山怎么办?”
漱玉他们是外地人,的确决定不了要不要砍那棵树,但是她有治疗的方子:“我把方子留下来,你保存好,我再留些药材,我看村长是识字的,万一再遇到这种情况就按照药房来。”
回到院子里,漱玉拿出炉子煎药,其他人开始往车上搬箱笼。
三儿蹲在她身边:“你这是干什么?还煎什么药?”
“你们之前吃了红色的果子,虽然已经催吐了,体内说不定还有残留,我煎点药你们喝了,很快的。”漱玉手脚麻利,果然不一会就把药煎好了,她看着他们喝完药才上了马车。
三儿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
苏瑾把自己的马给了徐天,他就陪着漱玉一起坐马车,懒洋洋地透过窗牖向三儿摆了摆手:“回去吧!”
三儿竟然落泪了。
漱玉趴在窗牖上,温柔地看着他:“以后有机会你就去京都找我,我的医馆在西市,记住了,是孙氏医馆。”
三儿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
此时夕阳西下,在梯田上劳作的村民扛着农具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小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
营地里杀声四起,营账连城片,此刻是埋锅造饭之时,营地上空炊烟袅袅,食物的香气像钩子一样,钩得校场的兵士门饥肠辘辘。
席幕坐在帅帐中,一身银色的盔甲英姿飒爽,她捏着手中的公文,脸色黝黑。是朝廷送过来的讣告,父亲死了,被葬入了西山,皇陵就在西山。
半晌,她把那张讣告按在桌案上:“把左懋带过来!”
旁边的亲兵马上领命出了帅帐,不一会就把戴着手铐脚链的左懋带了过来。
席幕一身疲惫,身子往后靠了靠,把那张讣告仍在左懋的脚边。
左懋是坐着囚车来战场的,当他反对向南诏派兵之时,席幕没有杀他,只是囚禁了他。
左懋披头散发地捡起地上讣告,待看清楚上面的字时,已经泪流满面:“席公明,他,真的去当了大英雄。”
席幕揉了揉太阳穴:“父亲用自己的性命为大家争了一条康庄大道,你又为何要阻拦?只要这次我们拿下南诏,神兵之名就能传遍大齐,就是萧霆也不能随便拿我们开刀。”
左懋紧紧地盯着那张讣告,席公明真的死了,死在了京都。
康庄大道已经在面前了,这是席公明用性命争的路,自己怎可辜负他,左懋立刻单膝跪地:“左懋但听大将军指挥!”
这时一个信兵大喊一声报!
“进!”
“大将军,南诏那群狗贼竟然把大夫人的棺椁挂在城墙上,还叫嚣着让我们攻城。”
太和城近在眼前,他们在幽州截断南诏兵之后一路挥兵南下,势如破竹,又一次在太和城受到阻拦!
第86章 回京
五月的京都热得就像蒸笼一般,正午正是最热的时辰,往日热闹的街市鲜少有行人。大家要么窝在家里纳凉,要么在食肆里饮冰,等到太阳慢慢西落才出门。
兴庆宫里,萧霆刚批改完奏折,其中的一封却让他有些为难,迟迟未下朱笔。后来思量了半晌,他拿起奏折去了偏殿。自从蒙夜酆从岭南回来之后,他就被萧霆留宿偏殿了。东宫那边工部一有动作,外面就传言纷纷,陛下没有子嗣,能当得上东宫之主的只有蒙夜酆,一时之间,各方人马摩拳擦掌,可是他在禁中,任由那些人卯足劲也见不着。
蒙夜酆伤了腿,岭南一行他的身子被毁了大半,以往这种夏日,他是日日都要卧冰而睡的,如今却连穿堂风都受不住,只在屋内的矮榻上小憩,开了一扇窗,宫婢和小黄门都退在纱幔之外。
郑医正和谢宗祛谨遵圣意,两人几乎用尽了毕生所学来缓解蒙夜酆的骨头坏死,日日除了扎针、泡脚就是推拿,即便他们已经如此努力了,他的小腿还是没有了知觉。
闭目时听到了脚步声,他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就看见萧霆立在榻边。
这些日子,只要萧霆有空就会过来看他,但是两人话不投机,说不了几次就会争吵,后来干脆什么也不说。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萧霆的脸上,蒙夜酆躺着,竟然看到他的黑发中有了白丝,细细看去,连额头和眼角也有了细纹。五年前,萧霆攻入南诏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当时自己手捧六黎剑出城投降,他威武得犹如巨人一般,就像从来都不会变老变弱一般。
萧霆毕竟年长,见他还是不说话,便把手上的奏折递给他:“席幕已经带兵到了太和城外,南诏兵把姑姑的棺椁挂在城门上。”
蒙夜酆接过奏折看了看,面上倒是平静,当自己和母亲的身份被剥开时,他就料到了这种结果,之前席公明和左懋就以此事威胁过他,他抬头看向萧霆:“你怎么想?”
萧霆在旁边的一个杌子坐下,沉吟半晌:“南诏如此羞辱姑姑,我会让席幕屠城。”
蒙夜酆猛然转过头,看向窗外光秃秃的天空,今日连一朵云都没有。
“你出身自南诏,你的父族都是南诏人,我知道屠城对你来说非常残忍,但是南诏一日不真正地臣服我大齐,这江山就一日不得安宁。当初你出城献城,我也遵守诺言,不杀降兵降将,善待南诏人。可是这些怀柔政策并不能让南诏心悦臣服,这次他们用姑姑的棺椁来阻挡大军,基金羞辱。杀是为了止杀,只要南诏不再生二心,我必然待他们与大齐百姓无异,否则,就是比屠城更残忍的屠杀。”萧霆在向蒙夜酆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