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霆瞧了瞧他的双腿,双腿的确已经缝合了,但是丑陋得如同一条长蜈蚣,他的眉头不禁皱得更深了。
“你觉得王家女郎怎么样?你之前答应过我的,如果我从岭南回来,你就让我娶她。”蒙夜酆喝完药兴奋不已。
萧霆扫了他一眼:“她虽出自王家,但是金陵王家已经落魄,他日你登上太子之位,需要妻族的支持。再说她是大夫,如果入宫之后存有异心,对禁中来说就是灾难。”
历来后宫女子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特别是子嗣之争更是残忍异常,一个医术高超的女子入宫,万一她有异心,就是皇帝也无法幸免。
蒙夜酆本来愉悦的脸庞瞬间就沉了下来:“第一,我不要太子之位;第二,娶了她,我就专心对她一人好,到时候同她生三五个孩子,她如何会生异心?我的后宅就如何需要她处心积虑?”
听了他的话,萧霆比他更难看:“这太子之位你要也要,不要也要,否则我就给她和周家赐婚!”
蒙夜酆气得捶榻:“萧霆,你混蛋!”
“长公主到!”言福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唱道。
长公主一身黛色常服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似乎为了昭显她的怒火,每走一步都重重地落在地砖上,一见到萧霆就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两拳:“瞒着我是吧,开刀都瞒着我,你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捶了萧霆之后,长公主抹泪走到矮榻边,看着蒙夜酆腿上的伤痕几近心碎:“姑姑啊,是嬛儿没用,没有照顾好酆儿,您骂我吧,当初我就该拦着不让你去岭南,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了,萧霆却不让我进宫,今日开刀也瞒着我,酆儿,疼不疼,疼的话跟阿姐说。”
“阿姐,疼!”蒙夜酆突然苦着一张脸。
长公主心疼得恨不得把心挖出来,但是又不敢动他,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哪里疼,你说说,太医太医。”
蒙夜酆突然拉住长公主的手,语气温柔:“当初阿兄答应我从岭南回来,就让我娶王家女郎,但是他刚刚又非要让我登上太子之位,否则就给王家女郎和周家赐婚。阿姐,他是皇帝,一言九鼎,怎么就出尔反尔了。阿姐,我是真的喜欢王家女郎,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阿姐,你说说阿兄。”
长公主沉溺在蒙夜酆一声一声的阿姐之中,现在是怎么看萧霆怎么不顺眼,对其怒目而视:“你干什么?酆儿难得有喜欢的人,你做什么要威胁他?你现在是皇帝,怎么言而无信呢。”
萧霆却老神在在地寻了个凳子坐下:“他可是要娶王家那女郎做正妻,如果阿姐觉得成,我自然是没问题的。”
好一出祸水东引。
长公主只愣了半晌就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蒙夜酆:“按理说王家那女郎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因为她我的头疾也不能痊愈,但是婚姻大事不可儿戏,那女郎我见过,长得的确可心,但是她的父亲只是一个七品的修撰,父族也已经没落,你如果喜欢她,把她收入府中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正妻之位是万万不可以的。婚姻之事,历来都是要门当户对的,镇国大将军家的女儿已经及笄,是个冰雕玉琢的人儿,你是没见过,见过肯定喜欢。”
蒙夜酆陡然变脸,转过脑袋不去看他们。
长公主一时结舌,与萧霆对视了一眼,半晌才替蒙夜酆理了理被子:“你先休息,婚事等养好了伤再说。”
萧霆和长公主一起出了内室,就看见漱玉坐在远处的台阶上,郑医正和谢宗祛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交谈,他们手上传递着一个药瓶子,不时闻一闻,他们身旁是滚滚冒着热气的药罐子,整个偏殿都是药味,几乎要将人淹没。
两人没有惊动他们,直接去了正殿,想起蒙夜酆的婚事,长公主头疼不已:“你也该多去去后宫了,等你有了子嗣就不必如此逼迫酆儿了,我看他的确是对太子之位没有想法,你们总是这样闹,有损兄弟情分。”
萧霆却对此避而不谈:“他想成亲是好事,成亲之后早日诞下子嗣大齐的国祚就能绵延下去,百姓安定之后才能富足。”
听他这么说,长公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早知道今日,当日又何必起兵,一家人死伤无数,如今也就我们姐弟三人孤零零存活于世。”
殿中已经掌灯,有那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烛火,最终陨落,那灯周围已经落了一圈飞蛾的尸体了,还是不断有飞蛾前仆后继,他突然就笑了,上前递给长公主一张帕子:“是啊,我也有些后悔了,这江山乱不乱与我何干,我们萧家又不是活不下去,只是要活成一条狗罢了,忍忍总能过去的。”
长公主看着他,嘴巴张了张了,最后只低声啜泣。萧家是蜀中大户,当初兵乱之时,只要又兵路过都要在萧家搜罗一番才肯罢休,萧家还要好酒好菜招待,当初,萧家的女儿不知道被那些兵匪糟蹋了多少。萧霆年轻气盛,终于不远再忍受,杀了那兵匪的头子,自己拉出一个队伍来。
活得下去吗?活不下去,连萧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都活不下去,更不要说普通老百姓了,当初不起兵就活不了,起兵之后就是一条不归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既然酆儿喜欢王家那女郎,我看王家女郎也是知书达礼的官家女郎,要不让她劝一劝酆儿?”长公主半晌才止住哭泣,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总不能这么僵持着。
萧霆点了点头,王家女郎要是自己实相,就该自请为妾,如果再聪明一些,劝着蒙夜酆登上太子之位,她也能混一个侧妃的位子,两全其美。
长公主这才看向言福:“去请王家女郎过来!”
“是!”
漱玉本来在和郑医正、谢宗祛谈论麻药的事情,冷不清言福公公出现在面前,三个人立马起身。
言福公公长得就像汤圆,看起来喜气又和善,他笑着躬身一礼:“陛下和长公主请女郎去正殿回话。”
漱玉看了一眼郑医正。
郑医正安抚地看着她:“估计是要问王爷的伤势,你如实说就成了。”
谢宗祛倾身上前:“长公主知道她的头疾是你治好的,别紧张!”
漱玉点了点头,随着言福去了正殿。
灯火将正殿照得如白昼一般,漱玉入殿之后行了跪拜大礼:“臣女拜见陛下、长公主!”
长公主上前扶起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仔细瞧了瞧,越瞧越满意:“我听说你在岭南就救了酆儿,就是我的头疾也多亏了你,要我说,你就是我们姐弟的恩人。”
“医者的本分而已。”漱玉十分谦逊。
“果然不负国医之名。”长公主亲自给她斟茶:“你知道吧,酆儿心悦你。”
漱玉点了点头:“当初我已经拒绝王爷了,臣女身份卑微,不是王爷的良人。”
见她如此卑谦,长公主更加满意了,刚准备说什么,就被一旁的萧霆抢过了话头:“哼,说得好听,当初不是你让夜酆替你师父报仇才愿意嫁给他的吗?不是因为你,夜酆怎么可能非要吵着去岭南,也不会伤成这个样子。”
漱玉眉头微皱,萧霆果然是一如既往地讨厌,但是他是皇帝,自己不能放肆:“我没有让王爷替我报仇,只是说了师父大仇未报,我不考虑婚嫁之事。”
“那不是一样的?”
“不一样!”
眼见着两人就要争起来了,长公主赶紧抓住漱玉的手,安抚道:“不必再纠结那些事了。既然你师父的仇已经报了,你们男才女貌,这亲事也可以提上日程,只是夜酆性子比较轴,非要娶你为正妻。当然,你也是出自金陵王氏,也是世家女,但是酆儿是储君的人选,他的正妻必须慎之又慎。只要你们相亲相爱,是不是正妻又如何,你还是要劝一劝他。”
漱玉觉得与他们是鸡同鸭讲,她什么时候答应过与蒙夜酆的亲事?果然皇家就是傲慢,即使他们表现地和蔼可亲也只是表像,内心里却以为所有人的都要攀附他们。
漱玉起身跪在他们面前:“臣女幼年疾病缠身,身子毁了大半,师父当初已经让我断了子嗣的念头。王爷龙章凤姿,是天潢贵胄,臣女自知才疏学浅,貌丑位卑,配不上王爷。王爷厚爱,臣女实不敢当。”
漱玉双手交迭在身前,以头抵地,态度诚恳。一时之间,大殿之中落针可闻,长公主一脸疑惑,萧霆却是一脸怒容,这个女郎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高挂的圆月把整个禁中都染成了银白色,越发显得这宫殿空阔寂寥。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你是国医的徒弟,连京都的痴傻都能治好,却调理不好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郎,有一身技艺傍身,心气自然就高,不愿意做妾。可是医者终究是不入流,你是世家女,不为自己的前途,也要为子嗣的前程考虑。你也莫要用子嗣艰难这种话来诓骗我,谢宗祛可是说过你的医术在他之上。妾只是民间的说法,入了皇家就是主子,你年纪小不懂这些,这件事我与谢宗祛说去,他必然会明白的。”
漱玉缓缓直起身:“其实有件事我没有说,所以让你们误会了。之前跟着师父研制药方,免不了要试药,这两年也一直都在试药,所以我体内积攒了不少毒,虽然一直在治疗,但是余毒难清。师父去世之前也一直在想办法替我解毒,所以就算我有子嗣,也难有存活,且还是一出生就带毒,这日子哪里有什么盼头。”
长公主始终不信,总觉得她是在说假话,就是肖想正妻之位,不愿意做妾,果然这些女郎就是贪得无厌,她沉下脸,心中不悦,也不愿好言好语相劝:“酆儿皇嗣,莫说只是一个女人,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想方设法替他摘下来。酆儿喜欢你,我不愿意惹他不快,你就等着接旨吧。”
就当是个对象,抬入府中给酆儿把玩,长公主高高在上地看着漱玉,之前的善意荡然无存。
漱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之前一直以为因为自己是药女,所以被萧霆当作对象,如今才明白,其实在权贵的眼中,他们这些人都是对象,任人把玩的对象,与那些玉如意、鼻烟壶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它们更卑贱,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愤怒,却不得不压制住怒火:“宫中可有活物?”
长公主双眼一眯:“你要做甚?”
“寻几只活物来,您就明白了。”
长公主朝萧霆望去,萧霆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一直冷眼旁观,看她如笼中兽一样拼死挣扎,可是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她的那些挣扎都显得无知且可笑,就当是寻个乐子。
不一会言福就让小黄门抱了两只猫过来,禁中的猫骄傲凶残,漱玉只是上前要去抱它就挨了一爪子,鲜红的血液映衬着她白色的肌肤,她伸出流血的手背看了一眼言福。
言福只当她被抓了有些不悦,就在猫的头上敲了两下,那猫虽然一脸不情愿,还是伸出舌头在漱玉的伤口上舔了舔,权当是道歉了。
长公主和萧霆不明所以,只静静地看着。
那只猫慵懒地舔了舔爪子,然后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七窍流血,懒腰还未伸完就倒地毙命。
长公主捏着帕子的手一紧,身子往前一移,挡在了萧霆前面。
萧霆的脸色难看极了。
漱玉拿帕子按住自己的伤口,恭敬地说:“还有一只猫,要再试一次吗?”
长公主脸色大变,这样的人如果留在身边就是最大的危险,她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个女郎靠近酆儿的:“你速速出宫,这件事我会亲自跟酆儿解释的。”
漱玉如释重负,行了叩拜大礼:“多谢长公主!”
几乎像是送瘟神一般,漱玉被送到了宫门外。月光温柔,京都的夜晚依旧繁华热闹,她吹着暖风走回了西市。远远地就能闻到西市飘来的食物的香气,孩子们拿着花灯在街市上穿梭,沿路的摊贩铺面铺陈开来,让人眼花缭乱。
“秦艽,你回来了?”长青刚去食铺买了吃食回来,就见漱玉立在医馆的门口,他又惊又喜,拉着她往里走:“今日苏瑾过来,说你进宫去给鹤拓王瞧病去了,指定要在宫里多呆些日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漱玉被长青拉着进了医馆,迎面就看见谢氏牵着大丫从后院掀帘子走了过来,将近一年未见,谢氏消瘦了些许,眼底一片青黑,竟然连印堂也泛着黑气。
“娘,你怎么了?”漱玉十分担心,顾不上寒暄,上前就给她把脉,心里咯噔一下,她的脉象太过混乱,忽快忽慢:“出了什么事吗?”
长青在一旁解释道:“阿婶自从听到南诏起兵就没有睡好,有几个晚上还梦魇了,去厨房拿着刀要杀人,还是大丫警觉,把我叫醒了。”
谢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觉得每日都昏昏沉沉,心也是惊慌不定,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梦魇了,只觉得每日都困倦得很,梦中也似乎经过了长途跋涉一般:“你爹爹一直没有写信回来,也不知道他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我心中总是惦记着。”
大丫见到了漱玉心中欢喜,见她一回来就为谢氏忧心,便想着给她排忧解难:“我也梦魇过,每次阿婶让我陪着她给观音娘娘烧香之后,我都会梦魇,那梦好可怕。”
漱玉想起谢氏之前和苗浓月闹矛盾,就是因为苗浓月说谢氏请回来的观音是恶面观音,她便拉着谢氏在一旁坐下:“你和苗娘子还来往吗?”
谢氏摇了摇头:“京都最近不太平,我很少出门了,连佛具铺子都很少去。”
“京都怎么不太平了?”漱玉抬头看向长青。
长青把买回来的吃食摆在桌子上,摸了摸大丫的脑袋,温和地说:“你先吃。”
“京都最近出现了好多杀人事件,就是在街市上,那些人就像入魔一般。最可怕的是有好些女娘都把自己的夫君杀了,手段残忍至极。”大晚上说起这些,长青不禁抖了抖:“对了,周柏霖来找了你好几次。”
“他找我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吧,听说周大人在陛下面前失仪,已经被禁足。”长青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其实是周大人在陛下面前突然发了魇症,本来郑医正已经帮他治好了,不知道怎么又犯了,反正反反复复吧。”
漱玉想了想才仔细地跟谢氏解释:“当初苗娘子说你供奉的是鬼面观音,她是彝族人,对鬼神之事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那观音的佛龛就暂时先放在医馆,今晚我们都回府学巷的宅子歇息,我再给你配些安神的香,看你还能不能睡好。”
谢氏点了点头,这些日子都睡不好,她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差,有时候听到患者痛苦的叫声,她都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大家围着桌子随意吃了些东西,就熄灯关门了。府学巷的宅子长青抽空就会过来打扫,倒是能住人,隔壁的徐府灯火通明,丝竹声声,徐天归家了,且立了大功,徐家要东山再起了。
漱玉安置好谢氏睡下之后,点了香才退出卧房。和大丫一起洗簌之后就抱着她睡觉,两人分开多时,有说不完的话。
“阿姐,这些日子我跟着长青阿兄会认好多药材了。”
“大丫真聪明。”
“阿姐,长青阿兄还教我认字,我也想学医,像阿姐一样厉害。”
“大丫一定比阿姐更厉害。”
多日奔波的疲惫在回家之后纷沓而至,漱玉和大丫说着说着就进入了梦乡,徐家宅子里的热闹还在继续。
......
深宫之中,有人已经已经早早入眠,有的人却彻夜难眠痛苦落泪。
周衡宇今日当值,带兵巡视禁中,却在兴庆宫外的甬道里发现了一个身影。
“你们去别处巡视,认真一些。”
“是。”
宫墙深深,李洛娘一身素衣在空寂的甬道里犹如鬼魅一般,但这鬼魅却是周衡宇心心念念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后宫已经落匙了。”周衡宇冷着脸,尽量遮掩自己的情绪,她已经是陛下的妃嫔,而他是陛下的御林军,他们之间已经再无任何可能,只是心为何还是那么疼。
李洛娘一脸憔悴,眼角还挂着泪珠,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这深宫,在哪里又有何区别?反正在哪里都是囚笼。”
“我见到徐天了,他已经回来了,说不定你爹爹也会回来的,你振作一些。”周衡宇本来说着劝慰的话,突然脸色大变:“你的脖子怎么了?”
只怪今夜的月光太过明亮,她脖子上的伤被他一览无余,理智瞬间荡然无存,他扶着她的双肩,一脸心疼:“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