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虽然晴了,但还是阴着,一阵风吹来,苏瑾连打了几个喷嚏,也顾不得一地的泥泞,跟着郭檠在村子里寻找漱玉。经过最初的惊慌和伤痛,村民们已经接受了这次的灾难,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大家齐心协力开始清理路面,修葺房屋,安置尸体,只是大家的脸色都不好。
山洪暴发,不仅冲毁了房屋,连粮食都没有保住,众人只能在泥里挖,能挖到地瓜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越往里走,场面越惨烈,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指手画脚。
郭檠脚步加快,他身高腿长,几步就迈过去了,就见漱玉半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在给她喂药。小姑娘手脚已经发青,喂进去的药立刻就吐了出来。
旁边围观的村民说:“我说这位女郎,我看看已经探了鼻息了,活不成了,你有药还不如给我吃,瞧瞧我这腿,都流血了。”
活着的村民多多少少都有些伤痕在身,但都不致命。
药喂不下去,漱玉把小姑娘平放在一张木板上,拿出银针在她的脸上扎针。
看到她扎针,围着的村民们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把死人扎活吗?”
小姑娘的脸上、手上、脚上都被扎满了针,漱玉这才微微抬起小姑娘的头,要去拿药碗时,突然一个宽大的手掌把碗递到她面前。
漱玉抬眼一看,见是郭檠,接过药碗,冲他微微颔首。
这次喂药比较顺利,小姑娘把药喝下去了。
围观的村民不可置信地交头接耳。
“我可以肯定啊,刚刚大丫的确没有气了啊。”
“这女郎是谁啊,莫不是个神医吧。”
“我听戏文里的神医都能活死人,肉白骨。”
四周叽叽喳喳,漱玉盯着大丫看,盯了半晌,大丫突然用力地咳了两声。
“活了,真的活了!”
漱玉摸了摸大丫的脑袋:“回家去吧。”
站在人群中的苏瑾冲她竖起大拇指,在一旁起哄:“神医、神医!”
郭檠找到了离开的路,他们也没有必要在此久留,漱玉把身上的药材留给了村民,上个人轻装前行。
山路崎岖,路不仅不平,还都是泥浆,三个人在山中穿行,艰难异常,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才穿过那片泥泞之地,又走了半日才寻了一条山涧清洗自己,幸好天已经晴了。
郭檠站在高处瞧了瞧:“穿过这座山就能绕到官道了。”
官道上有客栈、食铺、茶寮。
三个人已经精疲力尽,此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也顾不上其他,随意清洗了一下就继续赶路。
等到日落西山之时,他们终于寻得一间客栈,叫了水好好洗了一个澡就睡下了。
经过了郴州的山洪,后面的路程就顺利了很多,一路上三人遇山过山,遇河过河,终于在腊月初八进了邕州。邕州地处岭南腹地,沧澜山庄就在邕州,只是邕州山林茂密,从邕州城前往沧澜山庄还需一些时日。
一路风尘仆仆,进了邕州城,苏瑾没有带他们去客栈,反而穿过街道小巷进了一个院子。院子不大,甚在干净整洁。听到动静,从柴房里出来一位老汉,那老汉六十来岁,个矮,长得黑瘦,从柴房出来时手上还拿着一把砍刀。见到三人,竟然双目通红:“小少爷,您回来了!”
苏瑾一摆手:“先准备热水,也要沐浴更衣!”
“是是是,小少爷稍等,奴这就去安排!”
这院子虽小,却也有四五间屋子,屋子陈设简陋,和院子一样收拾得十分干净。
郭檠也不闲着,他身高体长,替漱玉拎了好几桶热水,直到把浴桶装满。
床褥干净,漱玉洗了一个热水澡就歇下了,已经进了腊月,邕州虽然地处南方,却也有了寒气。
苏瑾没有睡觉,沐浴更衣之后就找昌伯说话:“庄子里现在怎么样?”
他说的庄子就是沧澜山庄。
昌伯见就他一个人,手脚麻利地端出一个锅子,还给他倒了一杯酒:“当初您不听大小姐的话,坚决不肯留在庄子里,让老奴守着这个宅子。老奴偶尔也想回庄子看看大小姐,可是已经找不到庄子的位置了。”
苏瑾眉头紧锁,喝了一口酒,一张脸红艳得如桃花一样,眼里却只有寒光:“我一路行来,听说庄子和净土宗的人搅合到一起了?”
昌伯立在一旁给他布菜:“这个老奴倒不知晓,只是最近这一两年,邕州的确出现了很多净土宗的人。”
岭南自古以来都是苦寒之地,朝廷的罪臣重饭都会发配到此地。岭南贫困偏僻,但凡有志向的人都不愿意留在这里。可是苏瑾进了邕州城,却发现和记忆中的城池有些许的不一样。
邕州城繁华了许多,街市上铺子变多了,连人都多了些许。
“邕州的宅子是不是涨了?”
“小少爷怎么知道?”
苏瑾不禁来了兴致:“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从南诏那粒发配了好些兵来岭南,有一部分进了邕州,还有好些难民涌入,宅子的价格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那些兵都是犯事的,不应该都发配到矿山、河道或者去垦荒吗?怎么还进了邕州城了?”
“那奴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怎么人就突然变多了!”
苏瑾没有多饮,只喝了一杯就放了杯子,起身就要往外走。
昌伯追上他:“小少爷,您要去哪里?天马上就黑了,城中有宵禁!”
“没事,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
漱玉醒来时饥肠辘辘,准备去厨房找些吃的,却看到郭檠和昌伯在做饭,此时天已经黑了。
看到她,昌伯腼腆地打了一个招呼:“女郎君稍等一下,马上就能吃饭了。”
“无妨!”漱玉在小矮桌旁坐下,倒了一杯水喝:“苏瑾呢?”
“苏瑾?”昌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您说的小少爷吧,他出去了,说是一会就回。”
说曹操,曹操到。昌伯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有动静,果然不一会就看见苏瑾迈着长腿进了厨房。
“昌伯,我怎么听说前段时间有盗贼进入邕州?”
“是的。大概是六七月份吧。那些盗贼佯装是朝廷的兵马,最后还是席大人带兵剿灭了那群盗贼。”
“席大人是谁?永州府太守不是姓孔吗?”
“孔大人去年就染疾去世了,朝廷一直没有任命新的太守,雍州城就一直是席大人做主!”
苏瑾在漱玉身边坐下:“刚刚出去一趟,城中竟然有不少净土宗的人。”
净土宗的人很好认,都是一身白衣就像披麻戴孝一般。
漱玉眉头紧锁,看来净土宗的确和沧澜山庄脱不了干系,可是这个席大人又是谁?邕州城中如此多净土宗的人,他难道没有上报朝廷?漱玉在京都竟然从未听说过净土宗。
郭檠也坐了过来:“现在整个南北,到处都是净土宗的人,我跟踪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宗门在哪里。”
“你能带我们去沧澜山庄吗?”漱玉见苏瑾出去了一趟,脸变得更加黑了,不禁有些担心。
“没问题,我明天想办法。”他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昌伯,饿死了,上菜上酒!”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
腊八早上,各家各户都传来了腊八粥的香味。亲友们互赠腊八粥,街上已然有了过年的气氛。
苏瑾带着漱玉和郭檠去早市吃早茶,因为邕州是流放之地,所以饮食口味五花八门,酸甜苦辣应有尽有。
茶楼里人声鼎沸,苏瑾多给了小儿几个铜板,便得了一张靠窗的桌子。
漱玉不想喝茶,她出门是想去药房一趟,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沧澜山庄有多难对付,所以她必须有万全的准备,万一有任何不测,也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苏瑾见她心不甘情不愿,笑着给她斟茶:“先好好吃顿早食,我一定带你去药房。”
漱玉也不是小孩子,只是心中焦虑,喝了一杯茶脸色就好了些,透过窗牖能看到外面车水马龙、人间烟火。上辈子她跟着萧霆从沧澜山庄出来时,也到过邕州,但当时邕州一片废墟,连城墙都没有。现在这座城池的热闹竟然与京都不相上下。
郭檠本来在喝茶,突然重重地把茶杯一放。
漱玉和苏瑾连忙去看他,只见他盯着街角,面色难看。
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只见一群穿着白衣裳的人正在那里赠粥,不用说也知道是净土宗难过的人,难怪郭檠脸色那么难看。
苏瑾把一碟晶莹剔透的虾饺放到他的面前:“来,吃!”
街上净土宗的人还是挺多的,他们的白衣穿梭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这时有两个着白衣之人顺着人流到了茶楼下面,漱玉本来只是随意一瞟,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啪地放下筷子,人已经冲下了楼。
郭檠也跟着下了楼。
苏瑾不明所以,骂骂咧咧地放下了筷子跟着他们跑:“出了什么事?真是两个闷葫芦,什么都不说。”
漱玉跑下楼,一把抓住一个小姑娘的手:“大丫!”
大丫跟在一个年长的女子后面,两人俱是一身白衣,一看到漱玉,大丫顿时痛哭出声:“神医!”
漱玉一把把大丫拉到跟前:“你怎么跟着净土宗的人?”
大丫脸庞消瘦,下巴尖尖的,更显得眼睛大了,她眼泪簌簌落下:“村里遭了灾,我爹娘都死了,叔伯们嫌弃我是吃闲饭的,就一袋粮食把我卖给净土宗的人了。”
旁边年长的女子一脸怒容:“胡说!是我们净土宗见你们遭了灾活不下去,才代佛祖布施。”
听到她的呵斥,大丫身子一缩,躲在漱玉身后不敢说话。她已经八九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稚子,能分辨善恶好坏,和她一起跟着净土宗离开的孩童还有好几个,但是一路行来,他们一个个都被带着离开了。年纪小的不懂,但是年纪大的能听懂他们说的话,那些人称他们是药童,是要送去试药的。
“那现在不需要佛祖布施了。”漱玉拉着大丫的手,冷冷地看着那女子:“我是她的姐姐,孩子以后就跟着我了。”
女子目光冰冷,嘴角竟然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怎么?竟然想抢净土宗的人?”
郭檠立刻站在漱玉面前,手按在刀柄上。
那女子却没有丝毫的惧怕,突然双手合十,大喝一声:“白莲花开,神佛降世!”
本来分散在街市各处的白衣人听到这个声音,竟然全部放下手中的活计聚到了一起,短短一息功夫,就聚集了二三十人,漱玉四人被他们团团围住。
这时围观看热闹的百姓竟然悄悄退去了。
今日看来是走不了了,气氛剑拔弩张,郭檠缓缓抽出大刀,准备杀个片甲不留。
漱玉的之间也已经出现了银针,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把大丫交给这群人。
苏瑾脸色微微一沉,身子下蹲,也准备出手,突然看到一个白衣人竟然领着一队着盔甲的士兵往这边过来,他捏了捏拳头,突然一脚踢在当先那个女子的腹部,他这一脚的力道巨大,那女子被踢得后退了几步,幸而被自己的同伴扶住了。
这下,净土宗的人怒了,纷纷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武器,这是要决一高低了。
苏瑾却立在他们面前不说话,眼见着那些士兵越来越近,他大喝一声:“我乃沧澜山庄少主,今日问你们净土宗要个人怎么了?唧唧歪歪,磨磨蹭蹭,是不把我们沧澜山庄放在眼里吗?”
苏瑾长得像玉一般的人儿,长成这样,绝对不是普通人家养出的孩子,净土宗那帮人的脸顿时黑了。
这时那群士兵也来了,听到苏瑾的话,其中领头的看了一眼身边净土宗的人,笑着在一旁和稀泥:“还当是哪一个不长眼的敢和净土宗叫板,原来是沧澜山庄的少主啊,那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漱玉和郭檠看苏瑾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两个人把大丫护在身后,筋惕地看向苏瑾和净土宗的人,原来他是沧澜山庄的少主,难怪对沧澜山庄那么熟悉,还信誓旦旦地要带他们山上,万一上了山,恐怕就是羊入虎口了。
漱玉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不过想到苏瑾的命还捏在自己手中,也算有了几分依仗。
郭檠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大刀一挥就要朝苏瑾砍去。
苏瑾在看到他们脸色时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在他出刀的同时已经后退了好几步避开了:“郭檠,我们的事待会再说,先解决眼前的事。”
漱玉也拉住郭檠,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现在他们四周都是净土宗的人,今日如果和净土宗的人发生冲突,只怕根本走不出邕州城,那些士兵绝对不会帮他们。
看着苏瑾,净土宗众人神色复杂,后来还是站在士兵身边的一女子遣了一个人离开了,她上前一步:“也不能这位公子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正好,沧澜山庄今日有管事在城中,我已让人去请了,公子稍等片刻。”
苏瑾倒是一脸坦然:“行,就让你们好好瞧瞧,爷是谁?”
不一会,一个胖胖的管事跟在白衣女子后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看到苏瑾,就泪涕横流:“少主啊,您回来了啊,您终于回来了。”
见那管事这么说,苏瑾眉头微挑,看向当先那位女子:“怎么样?人我可以带走了吗?”
那女子只狠狠地瞪了苏瑾一眼,然后一挥袖:“走!”
净土宗的人都随着那个女子离开了,街道又恢复了热闹,可是漱玉和郭檠却没有靠近苏瑾。
苏瑾眼神一暗。
“少主啊,您终于回来了啊,大小姐,大小姐她......”刘管事身子胖胖的,在这冬日里大汗淋漓,他一把抓住苏瑾,突然止住话头四处瞧了瞧,然后压低身子说:“少主,换个地方说话。”
苏瑾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漱玉:“先回去,其他的事我待会跟你解释。”
只有苏瑾才能带他们进沧澜山庄,漱玉已经不信任他了,但是因为捏着他的命门,也没有太过忌惮,便应了。
一行人回到那座小小的宅院里,昌伯见到刘管事,激动得直抹泪:“刘管事啊,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想给大小姐磕头,可是回去了好几次连庄子的门都找不到。”
刘管事谨慎得很,进了宅子,四处瞧了瞧,这才与大家聚在院子里说话:“我也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大小姐了,这样算下来,也有三个月了。”
刘管事掰着指头算了算。
苏瑾眉间拢成一座小山:“连你都见不到大小姐?她在干什么?”
“一批一批的被孩子送到庄子里,但是不知道为何,那些孩子根本受不住药,往往半年就去了。”刘管事垂头丧气:“大小姐气得闭关去了。”
沧澜山庄从来没有放弃过制成药女,可是按照以前的方子总是不得其法,折腾了这些年,竟然一个都没有存活下来,自从庄主死在萧霆手下,庄子就是大小姐在打理,可是药女制不成,山庄的名声就会渐渐消散,大小姐每日着急上火,可是药女百年难得一遇,距离上次药女现世也才十几年,哪里会这么容易。可是山庄在萧霆手中受挫,现在萧霆又是皇帝,大小姐整日战战兢兢,前些日子竟然说要闭关,这一闭关就是三个月。
苏瑾冷哼一声:“她还真是不死心,要我说,做些正当生意不行吗?非要在药女上大做文章。京都的那个黄管事不是在衙门里信誓旦旦地说庄里没有再制药女了吗?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规劝大小姐的。”苏瑾愤怒异常。
刘管事吓得如鹌鹑一样,不敢再说话了。谁都知道制作药女有违天理,可是药女制成,那就是巨大的财富,萧霆不就是因为药女而治好了五万将士,犹如神兵攻破了南诏吗?少主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联络山庄,手捧金银财宝就为求得药女。
人人都知道制作药女天理不容,但是对于沧澜山庄来说,这是一条不归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退一步则是悬崖万丈,尸骨无存。
院子里寂静无声,外面的街道小巷却热闹无比。
苏瑾的怒火铺天盖地,刘管事战战兢兢,不敢再说。大丫毕竟年纪小,漱玉见她吓得脸都白了,就先带她去了厨房,给她弄了些吃的。
进了厨房,只有两人,大丫的眼泪就落了下来:“神医,我爹娘都死了!”
漱玉把他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心中酸涩:“你想去京都吗?”
大丫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京都?”
“是的呢,你以后就喊我阿姊,我的家在京都,我让人送你去京都如何?”
“那神医,不,阿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