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你们好好洗簌休整,晚宴是戌正开始,到时候我来接您。”
“知道了,你去忙吧。”
几人沐浴更衣之后,婢女仆人们送了吃食过来,沧澜山庄不愧是家大业大,满桌的珍馐美食,让人眼花缭乱。这几日,大家风餐露宿,终于能吃一顿好的了。
吃完饭,漱玉替蒙夜酆换了药,与他商量:“待会晚宴,你就待在这个院子里,可好?”
蒙夜酆当然不放心,但是他现在不良于行,去了也是累赘,但总该让他心中有数:“你要怎么做?”
“能谈就谈,不能谈就鱼死网破。”
“苏瑾不是少主吗?我看他从中调解的话,说不定能解了你和沧澜山庄的仇怨。”
漱玉却摇了摇头:“解不了的,我师父已经死了,他的仇总是要报的。行了,你是病人,好好休息,我心里有数的。”
蒙夜酆眉头紧皱,一脸懊恼,都是他冲动冒进,落得这幅境地,否则哪里需要她冒险行事:“这件事是我没做好。”
“不是。”漱玉一边整理药箱,一边抬头看他:“不是你的错,幸好你当初没有铲平沧澜山庄,我还要找我师兄,郭檠还要找他的妹妹,如果沧澜山庄不在了,我们要去哪里找?”
“师兄?长青?”
“不是。孙正瑞,我师父的儿子,我怀疑他还活着。”
听了她的话,蒙夜酆也松了一口气,万一他当初上了沧澜山庄,不管不顾乱杀一通,现在可就真的不能弥补了,冥冥之中,上天已经有了自己的安排。
腊月十五,明月清风,许久不曾热闹的沧澜山庄因为宾客盈门而丝竹声声。
今日的晚宴就安排在文渊阁,是上一任庄主经常宴请宾客的地方。此时,文渊阁已经高朋满座,婢女仆从们端着酒水进进出出,歌舞伎们如翩纤的蝴蝶穿梭在席间。今日是沧澜宴的第一日,也是最重大的一日。几日筵席结束之后有拍卖会,沧澜山庄会拿出真品拍卖,价高者得,所以,今日的宾客是最多的,其中不乏戴着帷帽的神秘人士。
苏瑾带着漱玉和郭檠进入文渊阁时,里面如蜩如螗,如沸如羹,美酒佳酿,美色美月,筵席还未开始,不少人都已经醉了。在待客之道上,沧澜山庄倒是丝毫不吝啬,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走的,只要是你能教出名的,桌案上都能看到,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不仅有,而且精致,装鱼翅的碗就是用上好的羊脂玉做的,更不要说银碗金勺,身处这销金窟,何人不癫狂?
三人落坐,漱玉看到桌案上的西域葡萄酒如血一般红,被装在绿色的翡翠杯里,就像一块巨大的红宝石一般,她戏谑地看着苏瑾:“沧澜山庄金山银山,你又何至于落到做那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苏瑾端起葡萄酒饮了一口:“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凡夫俗子,且能懂得爷的远大抱负。”
见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漱玉笑笑不说话,随意夹了几筷子菜吃。
郭檠不吃不喝,入了文渊阁那双眼睛就没有停过,只要有婢女经过,他都十分仔细地分辨,吓得那些婢女如鹌鹑一般,避着他走。
这时,有仆人大喊了一声:“大小姐到!”
本来喧闹的宴席厅瞬间安静下来了,丝竹声停,歌舞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只见一身穿玄色交领长袍的女子头戴玉冠缓缓而来,她身姿修长,脸庞洁白,明明已经三十来岁了,看起来也就花信之年的模样,略施粉黛已是绝色,她有着女子的柔美,也有着上位者的威严,难怪沧澜山庄能够重新声名鹊起,这位大小姐功不可没。
申珏的目光在全场扫了一遍,一眼就看到了苏瑾,随即看了一眼刘管事。
刘管事身体一僵,后背已经出了一层汗,赶紧悄无声息地摸到苏瑾的身边,抹着汗说:“少主,大小姐让你坐到她的下首去。”
苏瑾懒洋洋地放下酒杯:“我就坐在这里!”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刘管事只能向漱玉求救。
“行了,待会筵席结束我还要见大小姐的,你这个时候莫给我惹麻烦!”漱玉警告地看了苏瑾一眼。
说起这个,苏瑾顿时不满了:“你说不划算话,你说了进了山庄就给我解药的。”
漱玉不以为意:“你是沧澜山庄的少主,我自然要多留一手,你放心,到时候黄泉路上我们也能做个伴,别担心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苏瑾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刘管事往前走。
申珏正在和几位贵客寒暄,大家迫不及待地就问起待会拍卖的事情。
“不知道今日可有药女?”
“没有。药女百年难得一遇,我们已经尽力而为,却还是天命难违。”
众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今日有什么?”
“有天山的雪莲,南海的珠子,长白山的灵芝和人参、还有深海的鱼翅。”申珏随意说了几样:“除了这些,还有我们沧澜山庄的秘药,端看先生们求什么?”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鄙人之前在京都听说沧澜山庄有一种花叫尸花,涂抹此花,能让尸身不腐,此事是否当真。”
“当真。今日就有尸花拍卖。”
那人喜不自禁:“那就好,那就好。”
“大小姐,听说沧澜山庄有美颜膏,能让女子容颜不老。”
“确实。”
“大小姐,我母亲身患顽疾,我是来求药的,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可以!”
不一会,申珏就被人群淹没了。
应付了一圈之后,丝竹声起,歌舞伎重新入场,宴会又被推上了高潮。申珏回到首座,冲苏瑾扬了扬下巴。
苏瑾本来不想理她,可是他记得漱玉的话,便端起酒杯上前:“大小姐!”
申珏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半晌才说:“既然回来了,就安心留下来,庄子里一大摊子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是。”苏瑾作乖巧状:“我有两个朋友待会筵席结束想见见你。”
“从京都来的朋友?”
“嗯。”
“你在京都做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不结交也罢。”
“我看你是认为我乱七八糟吧。”苏瑾面有不悦。
这个弟弟好不容易回来,申珏不想又闹得不愉快,见他脸色不换,便主动退了一步:“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见一面吧。”
苏瑾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筵席的下半场就是拍卖会,沧澜山庄的奇珍异宝过真多,现场的声浪声一阵高过一阵,价高者得,银子、金子,一箱一箱地被抬进来,众人脸庞通红,血液沸腾。
这位大小姐果然好手段,就连尸花这类东西都已经卖不出天价,更不要说能延年益寿的补药,就是毒药也是一药难求,好的毒药无色无味,就是仵作都查不出来,杀人于无形,谁能不动心?
这场沧澜宴持续到下半夜,申珏是在拍卖现场被请离的,净土宗的人要见她。
要见她的人多了去了,唯一净土宗的人她得罪不起,在偏厅里见到了沫楹,不待她行礼,沫楹的责备劈头盖脸而来:“药女我们就不指望了,这么久了,连毒物都没制出来,依我看,你们沧澜山庄也就是沽名钓誉之辈,枉费世尊对你们寄予厚望。”
“这几年苗家人越来越难抓了,况且苗家人嘴都极严,之前世尊的要求我们沧澜山庄都已经做到了。药女需要耐心,毒物就更需要耐心了,可是毒物不比药女,用药更为严苛,一般的孩子哪里经得起毒药的侵蚀?”沧澜山庄和净土宗是合作关系,沫楹想打压她,门都没有。
沫楹气得不行,作为净土宗的使君,她去哪里都是被人高高供奉的,唯独这个大小姐,永远一副高高在山的样子,而自己根本拿她没有办法,误了世尊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好下场,只能强压脾气:“世尊说你们提炼出来的尸油太少了,不够用,现在只用了两个城池而已。”
“说了是因为抓不到苗家人了,我能有什么办法。”申珏也是焦头烂额:“这些年为了抓苗家人,我们沧澜山庄不知道折损了多少人,能得那么一点尸油已经是极限了,除非你们能把苗家人送到庄子里来。你们惧怕苗家人,把这么棘手的事情交给我们,还整日指手画脚,再这样,我可要亲自求见世尊了。”
苗家产毒物,善用毒,抓一个苗家人,至少要死上百人,对沧澜山庄是一桩并不划算的买卖,但是申珏不得不与虎谋皮,毕竟她的头上永远悬着一把刀,除非把那个持刀之人拉下马,前路艰难,她也不得踩在尖刀上前行。
沫楹被她说得脸色青白相交,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京都如今急需用药,世尊让你安排人送药。”
见她不再夹枪带棒,申珏也放缓了语气:“知道了,这件事筹谋了这么久,世尊到底有没有把握?”
“世尊的决定,且容你置喙,你只要做好世尊交代的事情即可,不要多问!”沫楹站起身:“我看今日拍卖会上的好东西不少,你可莫要光顾着挣钱,忘记孝敬师尊了。”
“放心,给世尊的孝敬我已经准备好了,还要劳烦使君了。”
沫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抓药女和苗家人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人抓到之后会送到你这里来。”
申珏面上一喜:“世尊的势力又壮大了?”
沫楹倨傲地点了点头:“好了,我先走了,你也上点心。”
“使君放心!”
好不容易把净土宗的人送走了,申珏刚准备让人去请苏瑾,就有仆从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小姐,不好了,有宾客中毒了!”
宾客在沧澜山庄中毒,这要传出去,简直就成了笑话了。申珏急冲冲地往正厅而去,只见整个宴席厅杯盘狼藉,宾客们东倒西歪,有那喝得不省人事的已经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离世了,七窍流血,死状惨烈。
没有死的人也是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要说不是中毒鬼都不信。幸而今日沧澜宴邀请了不少医师,可是现在医师们已经是自顾不暇了,今日所有的美酒佳肴都是经过专人验毒的,没想到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心中焦急,最后不得不吩咐刘管事:“去请孙大夫过来!”
刘管事一愣,随即见她的脸色非常不好,便不敢耽搁,赶紧应承了下来。
而此时,不待苏瑾抱着肚子哼哼唧唧,嘴里就被塞了一粒药。
漱玉端着一杯葡萄酒瞧了瞧,又闻了闻,她之前见这葡萄酒似鲜血一般,便没有喝,现在端起来闻了闻,既然真的有一丝血腥味,这气味,莫名有一丝熟悉。醴泉县,醴泉县那高香里就有这样的腥味。
第64章 癫狂
明明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宴席,却变成了修罗场,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婢女仆从们惊慌失措地奔走相告,每个人都有了大难临头的恐惧。
漱玉倒不是那多管闲事的性子,确定苏瑾和郭檠没事之后就想回去看一看蒙夜酆,不知道他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有没有被殃及。
苏瑾毕竟是少主,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也有些焦头烂额,听到她说要回去,便胡乱地点了点头:“郭檠,你陪她先回去,暂时待在院子里别出来。”
场面混乱且惨烈,郭檠也不想待在这里,便陪漱玉回了院子。
他们住得偏僻,走了好一会才到院子门口,喧嚣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什么人?”刚到门口,就见一个仆人拎着食盒过来,漱玉上前翻了翻食盒:“谁让你过来的?”
那仆人二十来岁的模样,长得干干净净,一双眼睛明亮璀璨,不卑不亢地说:“之前是刘管事吩咐的,说别枝园住了贵客,怕文渊阁那边晚宴怠慢了贵客,便让我看顾一些。”
食盒里的确装着一些点心汤水,漱玉从他手中接过食盒:“我送进去就行了!”
“是。”那仆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才退下,不疾不徐。
蒙夜酆本来在睡觉,但是这段日子他一向警醒,外面有说话声时,他就醒了。
不一会,漱玉和郭檠推门而入,点了灯,就见他靠在床头,睁着一双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蒙夜酆看了看桌案上的沙漏:“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漱玉一边把食盒里的吃食往外拿,一边说:“筵席上出了事,我们就先回来了,你这边没事吧。”
“出了什么事?”
“酒水有毒,与我们在醴泉县遇到的毒相似。”食盒的最下面竟然放着一壶酒,漱玉捏着酒壶,眉头皱成了山川,突然她把酒壶一放,看向郭檠:“快点换地方,跟我来!”
郭檠不明所以,但是动作迅速地背起了蒙夜酆,跟着漱玉就往门外跑。
当初漱玉的住所与别枝园一墙之隔,在药房呆超过一年,且没有任何不适的药女才会移居到专门的住所由专人照顾。她之后,沧澜山庄虽然马不停蹄地制药女,但鲜少能坚持三个月的,更不要说从药房移居出来。所以,旁边的这处院子一直都空着。
宅子荒废了很久,又年久失修,之前破损的墙壁更是摇摇欲坠,三个人没费多少功夫就转移到了隔壁院子。今日有月光,就算不点灯也看得清楚,进了院子,漱玉四处转了转,以前觉得这院子挺大的,现在才觉得小得可怜。
三人进了卧房,里面布满了灰尘,但与露宿山林还是好一些。
蒙夜酆不明所以:“出什么事了吗?”
“你受伤的事情我叮嘱过刘管事,不能饮酒,但是刚刚那仆人送过来的食盒里竟然有一壶酒。”在漱玉的心中,沧澜山庄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危险,更何况文渊阁已经躺了一地的尸体了,自然要越发谨慎了:“不管如何,先避一避,现在正乱着。”
郭檠胆子大,听了漱玉的话就去扫尾了,不能留下痕迹。
......
立在文渊阁的高台上,申珏突然感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出去的时候,刘管事正领着孙正瑞匆匆而来。
孙正瑞身上只穿了一件满是血迹的亵衣,赤脚踩在青砖上,头发披散,满面胡须,一双眼冷冷地看着申珏。
申珏又吐了一口血,摇摇欲坠地走向他:“是不是你?”
孙正瑞嘴角噙着一丝笑:“没错,就是我!”
申珏抽出佩剑要朝他刺过去,但是她已经力竭,那把剑只能被她拄在地上用来支撑自己的身体:“什么毒?快说!”
孙正瑞在大厅中转了一圈,脚边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酣畅:“申珏,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所有条件,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杀我父母。”
申珏嘴角一抹血迹,脸上竟然有一种癫狂的笑容:“不够,孙正瑞,不够,你是这世间少有的医术天才,只有你才能堪破药女的精髓,只有你才能让沧澜山庄重回巅峰,孙正瑞,你不能有任何弱点,你所有的弱点都会阻扰你的脚步。”
“为了你,我斩断了父子母子情;为了你,我负了未婚妻;为了你,我甘愿把自己困在黑暗的药房,暗无天日,成为你的爪牙。申珏,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赶尽杀绝。”
“为什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当初去京都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你说绝对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那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父亲还是找到了你。”申珏站起身,抹了一把嘴上的血,走到他的面前:“重回京都,想起了严父慈母,想起了娇气美人,所以,你就想离开我,是不是?”
孙正瑞看着她一副癫狂的神情,竟然有些记不清那个把自己从战场救出来的女子是什么模样,是眼前这个人吗,为何与记忆中的女子大相径庭:“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我已经满身罪恶,已经变成了和你一样的人,离开你,我能去哪里呢?如果我的父亲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恐怕宁愿我真的死在战场上。”
申珏嘴角的血一直流,她双眼通红,看着面前消瘦狼狈的男子,心脏似被利爪狠狠刺入,她咬牙切齿地摇了摇头:“不,你就是要离开我。孙正瑞,你说过的,此生绝不离开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简直不可理喻,孙正瑞转身就要走。
“孙正瑞!”申珏大喊一声,摇摇晃晃地向他伸出了手,突然流出了眼泪,如乞求般说:“不要离开我!”
沧澜山庄的大小姐从来都如神谪一般,他必须匍匐在地才能表达自己的爱慕与敬仰,现在,那如高山仰止般的人竟然露出了自己的脆弱。
孙正瑞暗恨自己不争气,明明已经手刃了仇人,却还是不忍心。
就在申珏要倒地时,他一把抱住了她,竟然慌乱地拿出解药往她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