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时,他们的车跟在后头,躲去大部分冲击。
“张院,还好吗?需不需要去医院?”伽芙关切地问道。
“小林,幸好你们来得及时。我的小伤不要紧,只是那两个孩子……”他翘首,很是担忧那边的状况。
“放心,师兄他们会处理好的。不如我先送你们回去再等消息?”伽芙艰难撑着伞,刚换不久的衣服又全弄湿了。
“张院,云姐!我先将他们送去医院。”谢邈大声朝着这边吼。
二人总算点头,在伽芙的迫切要求下钻进车内。
“竹言,拜托你帮我。”谢邈请求道。
晋竹言的视线在织密的雨幕中停留两秒,已经看不见伽芙身影。
他道了声“好”,没犹豫地跟着谢邈上车。
回到密闭而安全的空间内,心绪平静下来,大家都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后排的张院面色凝重地说:“这次出来本就没带多少人,今天又遇上这种事,后续考察怕是要延期。”
“所里这季度的工作都安排好了,现在调人过来可能要等一阵子。”云姐也一副犯愁的样子。
“还是不能耽误进度,只是大家这几天要辛苦一些了。”
“我没意见。”
“小林,你怎么看?”张院突然发话。
伽芙正在认真驾驶,闻言干脆道:“我也没意见。”
她年轻,再苦再累,尽力扛着就过去了。
张院满意地点点头,在不偏离计划的前提下,他向来很好说话。
伽芙进研究所,虽有谢邈推荐,但原则上硕士资历并不够格,但正好碰上所里缺人,伽芙的专业能力也的确出众,后续才由张院亲自面试并破格录取。
她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这是她拼命争取的,唯一能够完全依靠自己力量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机会。
张院对她算是有知遇之恩,所以伽芙一直很尊敬他。
三人到了民宿,各自回到房间。
伽芙让云姐先去洗个热水澡,仍有些放心不下,于是给谢邈打了电话。
谢邈说小吴小李伤得不轻,已经办理住院并通知家人了,他和晋竹言处理好后续就回来。
伽芙叮嘱他们俩注意安全,回到房间后云姐已经从浴室出来,让她赶紧去洗澡换衣服。
她正处在生理期,抵抗力本就弱,已经隐隐预料到自己这次会生病。吹干头发后,脑袋阵阵发昏,小腹也开始坠痛起来。
“小林,你没事吧?”云姐发现她不对劲。
“每个月的小毛病,我下去喝点热水就好。”伽芙扯起一个笑,示意她不用担心。
云姐没多问,她穿上厚衣服,又裹了披肩下楼,准备到客厅烤烤火。
小口喝着,一杯热水下肚,身上才觉得暖和起来。
她打算等着他们,可半天也不见人影,又蔫蔫地缩回房间里。
天都黑透了,伽芙才听见敲门声。
她探出脑袋,看见是晋竹言,整个人走出来,过道暖而昏暗的灯光投在她脸上。
“你还好吗?”他率先问道。
“那你呢?”伽芙见他似乎刚回来的样子,头发还是湿的,看起来比她狼狈。
晋竹言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我想你们应该需要感冒药,所以就买了一点。”
“谢谢你,晋先生。”其实她要感谢他的不止这一件事。
“不客气,林小姐。”晋竹言露出笑意。
“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叫我。”这样的称呼开始让她觉得别扭。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他很认真地看着她。
“都可以……或者和云姐他们一样叫我小林?”
“伽芙。”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嗓音很温柔。
她的心脏被什么给撞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保持冷静。
“所以我应该怎样称呼你?”伽芙问。
“我比你大不少。”
“何以见得?”
晋竹言其实长了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
“直觉这样告诉我。”
他的眼神像某种带有粘合性的甜蜜物质,和他对上视线的人最后都会变成跌落陷阱的昆虫。
然而伽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边缘一线,整个人也毫无防备地溺下去。
那两个字盘旋在舌尖,可理智告诉她不应该现在说出来,于是她在最后一刻垂下眼,清醒过来。
“已经很晚了,明天见。”
晋竹言说好,但他却没动。
伽芙了然,回答道:“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答案。”
他点头,向伽芙道了声:“晚安。”
“竹言?”对面房间的谢邈打开门。
两个人的视线都朝着那边望去。
“可以去洗澡了。”
晋竹言转身看了眼伽芙,走进房间里。
谢邈擦着头发上前来,问了句:“身体不舒服吗?”
伽芙倚靠着门框,明显放松很多,很没力气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跟晋竹言待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让她下意识打起十二分精神。她自认为并不算胆怯,却很害怕在他面前犯错,或者流露出某些原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神态。
这跟她之前接触过的所有人带给她的感觉都不一样,伽芙弄不明白,并且下意识地抗拒这种陌生的变化。
谢邈立在原地,似乎有话想说,但考虑过后觉得暂时没有问出口的必要,于是关切道:“吃完药早些休息,有事可以直接来找我。”
伽芙应了,回到房间和云姐聊了会儿天,收拾收拾便躺下了。只是她还不习惯这环境,一整夜翻来覆去没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眼下覆了层疲惫的淡青色。
暴雨已经停了,窗外是碧空如洗的好天气。
张院约了向导,打算先进山里踩踩点,伽芙也得跟着去。
吃完早餐后,一行人便向着达孜山进发了。路程遥远,中途还要跨越覃江,才能到达群山脚下。科考实在是个体力活,才下过雨,山路湿滑难行,伽芙只希望自己临时买来的登山鞋不要掉链子。
今天大家要穿越三到四个自然带。一开始,伽芙还能和谢邈边走边调笑,到后来上山,便累得不太想说话了。任务倒是不算繁重,只需要熟悉路况和核实地名,在太阳落山之前,大家埋好土壤测试仪,才从山崖上慢慢走下来。
回到民宿,伽芙卸下负重,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再和云姐去吃晚餐。经历一天的奔波,她们两个都有些蔫,张院和谢邈看着倒还好。伽芙想,以后她还得加强锻炼,不能拖大家的后腿。
等到四个人都落座,伽芙才想起晋竹言好像不在,她将目光投向谢邈,他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赶巧的是,晋竹言正好在下一刻走进门。谢邈眼尖,见了他便招呼道:“竹言,过来吃饭。”
“这就来。”他将背包放在沙发上,洗了手在伽芙身边坐下。
伽芙夹在他和云姐中间,有些逼仄感,只好埋头苦吃。
“你就是昨天帮忙的那个小伙子吧?”张院认出他,面带笑意地说。
晋竹言点头。
“到桑戈来旅游?”
“嗯,想过来散散心。”
“今天起了个大早,有拍到什么好看的照片吗?”谢邈夹了一筷子青菜在碗里,随口问道。
晋竹言起身,拿了背包里的相机过来,谢邈接过,翻看了几张,赞叹道:“日照金山,运气真好。”
一旁的张院也探头去看,认同地点头,“拍得的确不错。”
“年轻人,之前学过摄影吗?”
“只是工作之余的爱好。”晋竹言很谦逊地回答。
“云姐,你也看看。”谢邈将相机往前递。
“后面几张人像更有感情。”云姐评价道。
她看见伽芙正往嘴里塞东西,笑了笑,将相机还给晋竹言。
伽芙喝了口汤,才吞咽下去,就听见晋竹言问她:“要看吗?”
“噢,好啊。”她抬起头,见相机还在他手上,就往旁边靠了点。
“今天在外面逛的时候,看见几个藏区小孩,很可爱。”
他一边翻动照片,一边向伽芙解释。
她撑着下巴,逐渐被里面鲜活多彩的画面吸引。
“很美,也许我有空的时候也应该去村子里走走。”
晋竹言看了她一眼,微微弯起唇角。
谢邈停下筷子,从他的视角,两个人的脑袋挨得很近,看起来亲密无间。
第5章 白玫瑰
张院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周,将桌上风景尽收眼底。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喝了口小酒,拉开话匣子:“这让我想起前两年去纳马夸兰,那里的日出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伽芙一听,顿时也来了兴趣,“我之前也去过南非,正好是春天,沙漠花海特别美。”她念大学的时候非常热衷于在世界各地乱跑。
“还有苏丝斯黎的红沙漠!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躺在沙丘上看到的星空,好像一切烦恼都可以变得很渺小。”
张院赞同地点头。
“我最喜欢博茨瓦纳,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应该会再去一次三角洲。”谢邈也加入话题。
“小师妹,你有下一步的旅行计划吗?”他将目光投向伽芙。
“近期应该不会考虑去太远的地方了。”她得工作,还得处理家庭矛盾。在没有得到父亲理解之前,她暂时不会被允许逃离他们的视线。
“不过要是有假期,我们倒是可以去自驾游。”伽芙向他发出邀请。
谢邈很开心地道了声好。
然后他又将问题抛出去,“那你呢?竹言。”
晋竹言搅着碗里的热汤,语气平淡,“从前一直忙着其他事,没机会远走,这次来桑戈,也待不了太长时间。”
“既然是散心,那就好好享受接下来的时光。”伽芙接话。她好像对别人被禁锢自由这件事很是感同身受。
“年轻人,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上山看看?风景很不错的。”张院笑呵呵地说。
谢邈和云姐听了这话,都心知肚明张院想要拉人入伙的意思。
晋竹言也大概猜到了,只是面色不显,他暗暗地看了眼伽芙,然而后者并没有什么表示。
“正好我也想去达孜山,能和大家一起当然再好不过。”在张院期待的目光之下,他这样回答。
目的达到,张院心满意足地喝起酒,云姐始终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谢邈倒是话少了很多,闷头吃完饭就回房间休息了。
伽芙搁好碗筷,也准备离开,又忽然被晋竹言叫住,“可以和你去散步吗?”
面对这突然的邀约,她呆愣地点点头:“好啊。”
两个人出了门,在乡间小路上并排走着,夜里空气凉凉的,如同泡在薄荷酒里。
伽芙裹紧毛衣外套,有些拘束。
晋竹言不动声色地将距离缩近,问道:“你希望我去吗?”
伽芙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刚才的事。
“这取决于你自己。”
“但我更想知道你的看法。”他转过头来。
伽芙停下脚步,正视着他,“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很缺人手。”
“张院的意思,可能之后会需要你帮忙。”
“你能来当然很好,只是我们的后续工作会比想象中更繁重更辛苦,并且也不能带给你丰厚的报酬。所以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是的,我愿意。”他很肯定地说。
她本想再让他考虑考虑,听到他的答案,还是噤了声。
“那我明天就跟在你身边,可以吗?”晋竹言软下声音询问她。
伽芙发现那种眩晕感又来了,面对这张脸,像浮在云朵上,找不到方向感。她蜷了蜷手指,鬼使神差地回答:“好。”
他笑了,眼神中的愉悦很纯粹。
伽芙转过身,和他继续往前走。
两人走到一个居民活动区的小坝子,看见有秋千架,她很有兴致地跑过去。晋竹言也在她旁边坐下。
伽芙握着绳索,晃晃悠悠地荡起来,“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
“可是只有我哥哥愿意陪我玩。”
“那其他人呢?”
“我爸妈他们很忙,每天都见不到人影。我那时候身体不好,老是住进医院,也几乎没什么朋友。”
晋竹言侧头看着,俨然一副想要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伽芙放缓速度,陷入回忆里。
“他们不让我去太远的地方,总让人跟着我,我很贪玩,等稍微大一点,便报复性地跑得不见踪影,就算每次都挨骂也不改。”
“我曾以为自己会永远被他们困在家里,但谁又能想到现在的我已经叛逆到没有人可以阻止我的脚步。”
“不是每个人都有逃离的勇气。”晋竹言眼里有种微不可查的羡慕神色。
“那后来呢,你为什么想要做研究?”
“因为我妈妈,她是一个去过四十多个国家的植物学家。你知道吗?我们家几代人里都没有做这个的。一开始,外公外婆都不同意,直到她和我爸爸结婚后,才终于得到支持。”
“但渐渐的,我爸爸对这件事也颇有微词,因为她的工作性质,他们总是聚少离多。我也曾一度认为她根本就不爱我们,可是到现在我才明白,因为家庭而被束缚住脚步本就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
“有时候我也在想,那我以后干脆不要结婚好了。”
“你觉得这样做会很自私吗?竹言。”伽芙很苦恼地问他。
“其实自私并不是一种错误。如果你不够爱你自己,又怎么能够分出多余的情感给别人呢?”
“关于结婚,如果那个人足够爱你,他大概会希望你更自私一点。”
“爱爱爱……”伽芙后仰着抬起头,已经是繁星漫天,“爱情总是这么不容易。”
“你也曾体会过吗竹言?”她彻底放松下来,偏着脑袋靠近他。
冷冽晚风吹来,伽芙的一小缕发丝如同有生命般散开,末梢无意扫过晋竹言握住绳索的指节,像被夏日里桃子的细小绒毛触碰到,痒痒的。他手指动了动,心里沉下一块落水之石,压抑住了腾起的一点异样感。
望着漆黑的远处,他回答道:“没有。”
“从来没有。”
尽管是爱这种东西。
伽芙坐直身体,心情有点复杂,她无声地深呼吸一次,微笑着:“但至少你现在拥有了一个新朋友。”
晋竹言注视着她,很长久地,半晌才缓缓道:“是的,伽芙。”
她站起身,“那我们现在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好。”
依旧是沿着来时的那条路,但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一条大黑狗,冲着伽芙他们汪汪叫,貌似并不友善。
“我们赶紧走……”伽芙回头,却发现晋竹言已经僵住了。
她伸出胳膊,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
然而大黑狗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得寸进尺地吠叫着往前。
“菲多,回来!”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少年拿着棍子跑过来,大概是狗主人。
伽芙见终于有人来解救他们,情急之下抓住晋竹言手腕,“快跑!”
他被伽芙拉拽着,直愣愣地往前跑,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昏暗的小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伽芙喘着气,放开他的手,缓步走了几下,停在原地,“已经安全了。”
直到皮肤上的那一丁点温热触感消失,晋竹言才回过神,立在路灯下,有点狼狈地说:“可以不告诉别人吗?”
她忍了忍,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地笑了,“我向你保证。”
晋竹言也笑,眼睛里是温润而明亮的光,却偏偏有种令人怜惜的神气。
蓦然地,伽芙心上有一块塌陷下去,这种感觉隐秘到连她自己也不得要领。
两人一起回到民宿,关上房门,心思各异。
热水从头顶上冲刷下来,晋竹言看着刚才被伽芙抓握过的手腕,神色晦暗不明。
竹言,竹言。
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她叫他名字时是怎样的嗓音,类似白玫瑰花瓣一样的柔软馥郁,洁净无瑕……这让他回想起自己也曾拥有过一座小花园,他是那样倾尽心血地呵护它,可是在无休止的争吵声中,四处飞溅的玻璃碎片中,他的花朵还是每况愈下地枯萎了,那段记忆也变得灰败无色。
或许他的心脏早已经病了,被日益膨胀的侵占欲和摧毁欲所填满,僵硬固化得像一块坚冰,
这样的他再也不会被任何美好事物打动。
伽芙洗完澡,舒服地躺进香扑扑的被窝里,和陷进蜜罐里的小熊一样幸福。
她习惯性地在睡前处理一下聊天信息,这几天季澜霆很忙,之前约定好的每日通话也没有实现,只能挑空闲时间聊几句。伽芙打开聊天框,最下方是季澜霆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今天过得怎么样?]
她想了想,回答道:[很好,我交到了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