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餐厅后,晋竹言正坐着等她,桌上摆了很多食物。见她过来,他微笑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各点了一份。”
此刻伽芙已无心去想那些如牛嚼草般的沙拉,她捧着碗热腾腾的汤面,终于感到一丝安慰。
“谢谢你,晋先生。”
“不客气,林小姐。”
他们仍然使用着最礼貌客套的称呼。
伽芙急性子,吃饭总是很快,大概从前念书时的草草了事让她早忘了该如何享受美食。而晋竹言却正相反,他慢条斯理的样子让伽芙有种想要帮他按下快进键的冲动,但她忍住了,甚至很贴心地坐在原地等他吃完。
这个服务区并不提供住宿,更何况伽芙对睡眠环境尤为挑剔,睡眠不足会让她变得非常暴躁,所以她只想赶路到下个市区后躺在宽敞柔软的大床上。
于是她从看着晋竹言,转变为盯着晋竹言,只可惜对面的人好像并没有领略到她眼神中的催促,反而很纯良地回给她一个微笑。她不知道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他是否恰当,但在伽芙看来他总是很无害的样子,和她身边所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的同学,朋友,甚至是亲哥季澜霆,被精英式教育浸透后,对待事物总会无意识带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掠夺感。
可男人也最会伪装。
季澜霆时常这样告诫伽芙。
正想到他,桌上的手机很碰巧地显示来电。说实话,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和家里人联系,每次吵完架后,她总要当一阵子鸵鸟。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家人对伽芙来说就是一根易折的软肋。
电话还在响,对面的晋竹言投来疑惑的目光,伽芙没办法,只好按下接听,起身走到不远处。
“林伽芙,你真有种。”耳边传来季澜霆的怒音。
“我还以为你不敢接我的电话。”
“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伽芙很低落地回答。
“爸爸他还好吗?”
“你说呢?”
“等他冷静下来,我再和他通话。”
季澜霆不置可否。
“那晋家那边?”
“已经赔礼道歉了。”
“哥,真的对不起……”伽芙心中的愧疚无以复加。
“行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是我放你走的,自然要替你扛着。”季澜霆的态度稍微软化了点。
“你到哪儿了?”
“快到南临。”
“身上还有钱没?”他深谙季父断绝经济来源的手段。
“够用了。”
伽芙看见晋竹言已经起身结账,于是对季澜霆道:“哥,先不说了,我得走了。”
“等等。”他像是敏锐察觉到什么,“你是一个人对吗?”
她沉默着,然后回答:“不是。”
“说清楚。”
伽芙简要地概述了事情的经过。
“你真是什么人都敢捡!”季澜霆没好气地数落她。
她侧过头,见晋竹言仍然站在原地等她,无意识中视线相碰,伽芙如同被烫到般收回目光。
“哥,我觉得他不像是坏人。”她还打算分辩几句。
季澜霆刚想说什么,那边又有其它电话进来,于是叮嘱伽芙随时与他保持联系便结束通话。
晋竹言适时走到她身边,征询她意见,“现在走吗?”
伽芙点头,两个人一起回到停车场。她习惯性去开驾驶座车门,一只手却先覆上来,和她的手碰到一起。
“我来吧。”
她疑惑地侧过身,发现晋竹言就站在她身后,他个头很高,伽芙几乎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很有威压感。
“怎么了?”她晕乎地问。
“你脸色很不好。”他温声道。
伽芙肚腹的确还在隐隐作痛,被他这么一说,那颗要强的心立刻也没有了,听从他的话挪去后座。
入夜了,腰上凉飕飕的,身体温度也下降得厉害,她想起后备箱的东西,拜托晋竹言拿来纸袋里的披肩给她。那天和季澜霆逛街时买了很多漂亮衣服和鞋子,只是后续考察时用不上这些娇贵的奢侈品。
车子重新启动,伽芙被温暖的羊绒包裹着,脑子也空闲下来去想其他东西。
前方的晋竹言正在认真驾驶,伽芙静静看着他不说话。暗调的环境里,似乎做什么都会更肆无忌惮一些,明灭的光与影中,他们的视线偶尔在后视镜中交汇。
“其实你可以休息一会儿的。”晋竹言建议。
伽芙直起身子,端坐在中间,“我不累。”
“所以要监督我工作吗?”他轻笑,好脾气地说:“放心,我不会干坏事。”
“我没有这样想。”被戳中心事,她下意识反驳。
“我只是觉得有人陪着至少会安全些。”
“从前我和朋友自驾旅行时都不许对方睡觉。当然,最后没有人会信守承诺。”伽芙也笑,她一紧张起来话就会特别多。
好在晋竹言并没有往心里去,气氛又缓和下来。
“你很喜欢旅行吗?”
“喜欢。如果不是他们突然要我回家,我大概已经在亚马逊热带雨林探险。”她语气中带着惋惜。
“那现在为什么又要离开呢?”
“家里逼婚太紧,跑出来躲几天。”伽芙幽怨地说。
“你好像很抵触结婚。”
“我不会接受他们给我挑选的对象,也不会和一个毫不了解的人共度余生。”
“更何况,”伽芙抬起下巴,神色骄傲,“我正年轻美丽,有自己热爱的事业,也有能力去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总有一天,我会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体会到理想中的爱情。”
话音落下,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头发披散,脸色苍白如女鬼,顿时又觉得好笑,打趣道:“今天除外。”
“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你。”他忽然说。
“嗯?”伽芙仍然沉浸在刚才的自我调侃中。
晋竹言再开口,极认真地,嗓音里携带着某种近乎温柔的磁质。
“因为你对自己的理解完全正确。”
伽芙呆住了,半天才回神,耳根有点发烫,心里却实在开心,晕头转向地补充一句:
“敬自由。”
伽芙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她发现自己和晋竹言聊天很愉悦,也许面对这个之后都不可能再见面的陌生人,她终于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吐露心事。
对伽芙来说,他是她遇见过的最好的倾听者。
但坏消息是,先前买的止痛片效果并不怎么好,后续她竟在迟钝的疼痛中昏沉睡去,将季澜霆叮嘱她要时刻保持警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晋竹言并没有叫醒她,而是一路将车开到南临。
等伽芙清醒过来时,天色已经灰蒙蒙,快亮了。
她就这样蜷在后座睡了一整夜,身上除了凌乱裹着的披肩,还盖了一件男士风衣,温暖洁净的气味很有助眠效果。
伽芙坐起身,前排正在小憩的晋竹言听见动静后转过头来,淡淡疲惫的语调,“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抱歉,我不是故意睡着。辛苦了……”她有点不好意思。
“附近有酒店,我们可以洗漱休整一下再出发。”晋竹言依旧是一副情绪稳定的样子。
伽芙欣然同意,两个人各开了房间。这里距离桑戈还有几百公里,在时间上完全来得及,于是她让晋竹言先去补觉,自己在酒店吃完早餐后到商场购买了一些户外登山用品。他们这次将要在达孜山上考察。
她在回来的路上接到谢邈电话,团队已经顺利抵达,但今天有特大暴雨预警,让伽芙路上小心,有必要时他会亲自来接。
伽芙应了,表示自己到达时会联系他,又去买了两把雨伞备用。
这么一折腾,上午的时间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她本打算发信息问晋竹言是否醒来,但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于是只得到房间去找他。
试探性地敲了几下,没听见动静,伽芙以为他还在睡,决定等会儿再过来,却不想刚转身门就从后面开了。
她转头,两个人恰好对上视线。他看起来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润的,身上穿了件浅蓝色衬衫,见伽芙目光游移,他很自然地扣好两粒纽扣,遮住露出来的锁骨下方皮肤。
晋竹言笑道:“我正打算去找你。”
“去吃午饭吗?”伽芙问。
他说好,拿了外套出来,两个人并肩走着。
“这几天桑戈可能会下暴雨,现在过去或许拍不到日照金山。你要不要先留在这里?”害怕他扑空一场,伽芙这样提议。
“没关系,先过去熟悉一下环境。有时候好的照片也需要等待时机。”
听他的意思还是想和她一起,伽芙没有多说什么,两人吃完饭后又再次启程了。
一路上天气变化极快,越往前开,头顶上的天空越暗,乌云密密地聚集在一起,窗外风沙四起,树木被吹得狂乱,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伽芙很不幸没有在暴雨落下前赶到,不过好在晋竹言的驾驶技术相当靠谱,只比预计时间晚了一点。她已经提前通知谢邈前来解救他们,看见路口打着双闪灯的车,放心地跟上去。
两辆车子沿着窄窄的乡村公路开到一家民宿附近,剩下的小路只能靠走。伽芙想去拿行李,不过此刻雨伞已经形同虚设,才下车就被带着泥土腥气的雨水浇了一身。
晋竹言已经在后备箱前,伽芙走过去,只问了句:“一起?”
在这样糟糕的天气,很难找到令人满意的住处。
他看过来,整个人都带着凉润的水汽,点了点头。
“小师妹,我来吧。”谢邈及时出现,接过伽芙的行李。
他见到晋竹言,好奇地打量了两眼,不过也没有多问。
“这雨实在太大,我们快些走。”
谢邈催促着,两个人跟在他后头,七拐八拐地到了民宿。
进了院子,坐落着两栋小楼,一栋当客房,一栋房东自己在住,只不过面积都不算大。谢邈带伽芙他们进门,才将行李放下,房东夫妇便热情地迎上来。
“还有空闲的房间吗?”伽芙问。
“真不好意思,单独的房间已经没有了。双人间倒是还有空余床位,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和别人挤一挤了?”老板娘说道,又见三人都淋湿了,赶忙让她丈夫去发个火盆来取暖。
“除了张院,剩下的双人间都是我们所里的人住着。”
“小师妹,云姐那儿有空床,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她一起。”谢邈适时开口。
“我都可以,只要她没意见。”伽芙爽快答应。
“那这位呢?怎么称呼?”终于有机会可以说话,谢邈将目光转向晋竹言。
“他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伽芙想,他们现在应该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当事人也没否认,微笑着说出自己的名字。
谢邈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说道:“我那间房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你要是不嫌弃……”
“可以,谢谢。”晋竹言也没犹豫地答应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伽芙松了口气,让他们赶紧回房换衣服。
她把行李搬到房间,没看到谢邈说的云姐,可能已经出去了。
伽芙穿的还是出来时的那双黑色平底鞋,湿淋淋地脱下来,里面甚至能倒出水。翻过来看,小羊皮底已经惨不忍睹,后续只能扔掉了。
她换了干净的薄毛衣和裤子,整理好行李后起身下楼去。
客厅已经支了火盆,老板娘煮了甜茶过来暖身子,伽芙道了谢,坐在沙发上喝起来,舒服得不想动弹了。
“小师妹!”
她回头,看见谢邈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招呼他过来烤火。
“怎么不见张院他们?”伽芙问。
“去村委会了,说是进山要找几个当地向导,估计晚一点才回来。”
“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开始考察呢?”外面雷声轰隆,她有些担忧。
“放心,这雨下不了多久,如果情况好的话,过两天就能上山。”
“好吧。”火光舔舐着伽芙的小腿,但手上还是寒津津的。
见伽芙情绪不高,谢邈主动坐到她身边,问道:“家里还是不同意?”
“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别太担心,你在国外读了那么多年书,他们也没把你怎么样不是吗?”
“这次不一样,他们连结婚对象都给我找好了。”伽芙沮丧地说。
“哈,没想到你竟然比我更早被催婚。”谢邈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伽芙瞪他一眼,双手撑着下巴俯在膝上,头顶阴云密布。
谢邈知道她生气了,在背后伸出一只手,停滞两秒,还是收回去了。
“你哥哥那么宝贝你,肯定不会忍心看着你嫁给不喜欢的人。”
“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安心,所以我跑了。”
“伽芙,其实你家里人都很在乎你。”
“我哥又联系你了?”
“嗯,他让我帮忙照看你。跟我说了好多话。”
难怪季澜霆这么轻易让她走了,原来背地里已经为她打点好一切。
伽芙心里很郁闷,她讨厌这种被安排的感觉,更不喜欢一直被他们当作小孩对待。
“其实你不用听他的,我会照顾好自己。”
“如果他给你造成负担了,我替他向你道歉。”
“你说什么呢?”谢邈急了。
“我不觉得有负担。”
伽芙看向他。
“你师兄我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就算你不是我小师妹,我也会帮忙的。”
她忍俊不禁,而后两个人一齐笑起来,举起手里的甜茶杯碰了碰。
“不说这个了,聊点其他的。”
“想起我们之前在伊萨卡,每天多开心。”
“舞会、香槟、beebe lake、植物园……”
“还有学校里的薄荷巧克力冰淇淋。”伽芙很感慨地补充道。
“还记得之前追求过你的那个意大利帅哥吗?”
她努力回想了一阵,问道:“怎么了?”
“我前几天看到他社交网站,已经宣布订婚了。”
“哦,那恭喜他。”伽芙内心没什么波动。
“你当初为什么总是对人家爱答不理?”
“没那种想法……”
“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谢邈叹气,余光瞥到楼梯上站着的人,叫了声,
“竹言,下来坐。”
伽芙扭头,看见晋竹言正高高立在楼梯口,一只手搭着栏杆,正望着他们的方向。她说不上来他是什么表情,只注意到他深邃的眉眼弧度之下是一片浓重阴影,看起来满腹心事。
她忽然想起之前谢邈半开玩笑似的总结,而他应该属于最难猜透的类型。
晋竹言见了他们,神情缓和一点,慢慢走下来,坐到伽芙和谢邈对面。
“你伤好些了吗?”伽芙打量着他额头。
“已经不碍事。”他笑了笑。
“那就好。”伽芙拧了拧手指,一时找不到话题聊。
谢邈瞧见伽芙的样子,若有所思。
“开饭啦。”
老板端着托盘过来,里面放着热菜。住宿费用里包含餐食,所以考察期间大家就不用费劲地找餐馆了。
伽芙午饭没吃多少,一早就饿了,听见上菜就立马起身去到饭桌那边。
晋竹言很自然地跟在她后面,在伽芙旁边落座。
谢邈晚来一步,只好占据着长条餐桌的另一侧,三个人的位置正好与刚才调换。
但大家忽然间都不说话了,伽芙看看面前的谢邈,又看看身旁的晋竹言,前者表情有点微妙,后者仍然是云淡风轻的那张脸。
伽芙已无心去深究,夹了块嫩嫩的蒸牛舌,自顾自吃起来。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轰隆隆地令人感到惶恐。
“张院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吃了一半,伽芙搁了筷子问道。
与此同时,谢邈电话响起。
他按下接听,不到片刻,脸色便阴沉下来。
“怎么了?”
“他们在路上遇到山体滑坡。”
听到这个突然的消息,大家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尤其是伽芙和谢邈。
“有人受伤吗?”她皱眉,焦急地问。
“情况不太好,我得赶紧过去一趟。小师妹,你已经奔波一天,还是待在屋子里别出去了。”谢邈站起身。
“我得去,外面天气太差,单独行动不安全。”伽芙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的决心。
身侧的晋竹言目光闪动,也迅速做下决定,“既然如此,我和你们一起。”
事态紧急,三个人丝毫没有争辩,利索地开着车子出去。
张院长他们途径的公路靠着一方半矮的山体,暴雨冲刷,松软的泥土混着落石滑下来,导致车辆侧翻。
伽芙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当地村民在试图救援,被困车内的小李和小吴受了伤,众人费了很大一番工夫才将他们救出来。谢邈急忙跑过去,招呼着大家将伤员小心搬上车,晋竹言见状也立刻过去帮忙。伽芙四处张望,总算找到张院长身影,他和一个短发女人站在角落,头上撞破了,正拿手帕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