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高热已散下去许多,神思也清明了,抬眼看见顾峪,愣了愣,眼眸倏地像燃尽的灯火,陡然暗了下去。
方才昏沉的满足,此刻都变成了清醒的失望。
她放开顾峪的手,往榻里侧挪了挪,和他隔开一段距离。
沉默了会儿,翻身向里侧卧。
走之前那一晚在这榻上有多兴奋难耐,此刻,就有多失望自责。
她能怪谁呢?怪顾峪么?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在下马去石庵避雨前,她就察知自己病了,身上发冷,眼前发黑。应当是顾峪找到她,带回了她,还给她治病,她不能怪顾峪。
她只是怪自己,为什么生病,为什么没能耐去追上阿兄?
顾峪看看女郎背影,收回被枕得有些麻木的手臂,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抬步出门。
“家主,石榴买到了。”婢子恰好端着一盘石榴走到门口。
顾峪看一眼石榴,“嗯”了声,示意婢子拿进去给姜姮。
“放着吧。”
女郎说话恹恹的,甚至不似方才,虽病的虚弱,说起话来却俏皮活泼。
顾峪眉心紧了紧,一口气闷在胸口憋得慌。
瞧了眼身旁一人高的水缸,忽然一脚踹过去,轰的一声,将那水缸踹翻在地。
顾峪走后没多会儿,姜妧就来了,看见院中婢子正在收拾的水缸碎片,愣了愣,什么都没问,径直去看姜姮。
“阿姊,那把钥匙,你给卫国公了么?”姜姮问。
姜妧轻轻摇头,“阿姮,先不说这个,你怎么会病了的?”
姜姮无所谓道:“淋了雨,就是风寒而已。”
姜妧猜到姜姮是要和燕回一起走,也知道,燕回因为救那几个放火的贼人,没有去接应她的妹妹。
“阿姮,那个燕郎君,为什么没有接上你?”姜妧明知故问。
姜姮却摇头,“我们说好的,分开走。”
“撒谎。”姜妧道:“果真一早说好分开走,你会连行装都不带?过所不办?你知道,没有过所,寸步难行。”
姜姮沉默了会儿,辩说:“是我虑想不周……”
“阿姮!”姜妧声音重了些,“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南行有多危险?当今世道,一个大男人行路还要成群结伴,怕遇上匪徒,那燕郎君敢让你一个人走?你这是平安回来了,还有命在这里为他分辨,倘若,你遭了匪徒,怎么办?”
姜姮低头不语。
“我便告诉你吧,他原本可以去接应你的,可是他的同伴放火烧仓城,他为了救他的同伴,和他们一起抢了船,跑了。”
姜姮转目看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他虽蒙着脸,但熟悉他的人,还是能认出来,当时,大哥在,卫国公也在。”
姜妧继续说:“阿姮,他而今是镇南王的人,各为其主没有什么不对,可是,你此时应当清楚了,他为了镇南王的计划,为了他的同僚,放弃你了。”
姜姮本能摇头,“阿兄不是这种人,你不许这样说他。”
“那他是什么人?仁义无双,忠诚不二?”姜妧言辞再不似往日温和留情,“他确实仁义无双,忠诚不二,所以,他必须在你和镇南王之间,选一个,在他这里,没有两全之策。”
“他出手去救那些同伴时,就该知道,一来,他可能会泄露身份,二来,事情怎会那般容易摆平?他泄露身份,便是齐朝的罪人,他去见你,就会牵连你。事情复杂,他就得花费更多时间去处理事情,那么,自然顾不到你。”
“阿姮,你觉得他是虑事不周,没想到这些?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他的同伴?”
姜姮自然心心念念都是燕回。
可若说,在那里空等了一夜,没有生过一丝埋怨,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不断说服自己,阿兄不会无故失约,一定有情非得已的苦衷,可想归想,那一夜的踟蹰等待,连夜赶路的惊惧,冒雨前行的无助,也都真真切切。
她不断回想着阿兄曾经对她诸般好,来驱赶心中的委屈、埋怨。
不断说服自己,阿兄值得,阿兄为她做了那么多,她不过等待久了些,行路难了些,算什么?
可是,如阿姊所说,阿兄这回确实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的同袍。
她也清楚,这选择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她心里就是会有怨气。
“阿姮,”姜妧拿了帕子轻轻替她擦去泪水,“他如果这次,真能安然将你带走,我想,或许到了岭南,他果真能护住你。”
“你大约从未想过自己到了岭南之后要面对什么,你自然是,只要有燕郎君就够了,可是,你忘了,你在那里只有燕郎君,他却不是只有你,他还有对他有救命之恩的镇南王,有出生入死的同袍,镇南王不喜我,我想,他也不会多喜欢你,那些同袍视卫国公如仇敌,只怕,也会迁怒你。你只想过,劝燕郎君留下是让他两难,可曾想过,到了那里,他既要护着你,又要应付那些人对你的仇视,也是两难。”
姜姮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一直都以为,只要能和阿兄在一起,他们就会是从前那般模样。
“阿姮,不要怪我墙头草,两边倒,从前燕郎君在这里,他给你的开心就在眼前,实实在在,我便想着,你能一时开心,也挺好。可如今,他没能带走你,也没有办法在你身边陪你,他不再能让你开开心心,我自然不会再觉得,他是更好的选择。”
“阿姊,别说了,我想睡会儿。”姜姮虽然退烧了,头还有些闷闷的,说起这些烦心事,连心口都发闷。
姜妧微微颔首,拿出之前姜姮给她的钥匙,说道:“钥匙我给你放这里了,如何选择,你再好好想想。”
姜姮闭着眼睛,懒懒点头。
顾峪和姜行说罢事情,又去了凝和院,到时,女郎正在喝药。
她自己端着药碗,虽然皱着眉,却不像高热昏沉那会儿,会嚷着苦,要他一口蜜煎一口药的喂。
蜜煎就在旁边放着,剥好的石榴也在旁边放着,她看都没看,一口气喝了药,才捏了几个石榴子儿填进嘴里。
顾峪走近,把她昏沉时说过的最好吃的荔枝煎递过去。
姜姮没动,辞道:“我觉得石榴更甜。”
顾峪望她一眼,东西放回去,坐在桌案旁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姜姮也不打算再这般貌合神离的过了,左右,顾峪这回不可能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她把钥匙递过去,说道:“内寝有个上锁的箱子,你帮我开一下,里面,有我给你的东西。”
顾峪沉默,状作什么都不知道,接过钥匙往内寝去了,过了会儿,空手出来了。
钥匙丢回给她,淡漠道:“什么箱子,没找到。”
“没找到?”姜姮讶异,差春锦去看,也说没有。
“里面装的什么?”顾峪明知故问。
“有些银锭……”
姜姮话未说完,顾峪便揪着这点,貌似合理地怀疑,说:“许是遭了贼,被偷了。”
便要问罪蕊珠和春锦:“你们两个这几日去哪了,怎么没看好东西?”
“不怪他们,我让他们去帮我办点事。”
姜姮替两个婢子解围,虽觉得遭贼一说有些荒唐,却也不想顾峪大动干戈去查去找,屏退所有婢仆,打算对顾峪坦白。
“我们……”
“和离”二字未出口,顾峪先一步说道:“四郎的婚事好像要定了,约就在这几日,你好生养病,到时候,或许还需你这位嫂嫂帮忙。”
姜姮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我们……”
“你这几日没去喂马,大概不知那小马驹病了……”顾峪又打断了她的话。
“卫国公,我们和离吧。”她不再管他说什么,哪怕糅合着他的话音,也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房内霎时寂寂一片,如若无人。
良久,姜姮平静地开口,“多谢你带回我,为我治病,但是我也不想瞒你,我本来,是要和阿兄一起走的。”
顾峪的目光忽而沉入黑暗的深渊,攥紧拳头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问了么?他何曾问过她是去做什么?何曾追究什么?
她为什么诚实地令人发指,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顾峪始终一言不发,坐了会儿,滕的站起身,走了。
不一会儿,院里又传来水缸翻倒破裂的声音。
从凝和院的主房,到顾峪书房,一路上的水缸,都未能幸免,一时之间,整座府邸都笼罩在噼啪哗啦的声音里。
第二日,姜姮的风寒好了许多,虽未彻底痊愈,但已无头疼头闷之感,她喝过药,便起身坐去桌案旁,重新写和离书。
才写了一半,顾峪来了。
望见她在写什么,目光沉了沉,却是没有发作,在一旁的坐榻上坐下,沉默了会儿,开口说话时倒没有昨夜离开时踹翻水缸的怒气,听来心平气和了许多。
“我可以帮樊氏。”他没头没尾,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姜姮反应了会儿,才记起他说的是送杨之鸿去死的事情。
且不说顾峪是否真的会帮忙,姜姮也不可能答应这个主意,那到底是阿容的夫君,他们到底也有几年的夫妻情分,还育有两个女儿,阿容或许一时冲动想杀人,一时顺心,就又不想杀了。
“不必了。”姜姮说。她会在想别的办法帮阿容。
“樊氏的事,你兄长的事,姜家的事,你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帮你。”他看着她,字字句句,冷冷沉沉,却像是千斤的承诺,掷地有声。
姜姮依旧摇头,“国公爷,你不必再帮我了,就算我因为有求于你而不和离,有什么意义?那也只是利用而已,难道你想被这样利用?”
顾峪无所谓道:“人生在世,哪个不是为人所用。”
姜姮倒没想到他如此看得开。
“国公爷不在乎,我却不想这般做。”她蘸了蘸墨水,执笔继续写和离书。
“我不和离。”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他突然这般说了句。
姜姮抬头,思量片刻,想他还是顾念着四郎和阿月的婚事,温声说道:“四郎是个极好的人,乐观开朗,脾性温和……”
“你觉得我不如四郎?”男人又阴着脸,打断了她的话。
姜姮哪里是要说这个,摇摇头道:“我是说,四郎那般郎君,一定会有好人家的姑娘喜欢,怎会因为你我和离就放弃一门好姻缘?至于阿月,你该比我更清楚,秦王娶她,要顾及的只是你,不会在意你是否和离。阿月年纪小,不懂事,才会听人挑拨就深信不疑。你之前说暂时不和离,不就顾虑这些么,你若说不通,我去和四郎阿月说……”
“不是这些。”顾峪断然否认。
“那……”姜姮之前问过他,彼时,他明明就是说,只有这一层缘故,没有别的顾虑,怎么现在,又不是这些缘故了?
“那你还有何顾虑?”念在男人到底救了生病的她,姜姮还是想好聚好散,不要闹得两家颜面尽失。
“没有顾虑。”男人冷冰冰的说。
他这副没缘由不合作的样子让姜姮有些头疼,“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和离。”他坐在那里,冷冷淡淡的,只有这一句话。
“为何?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姜姮试图和他讲道理。
“那你为何一定要和离?”他沉着眼眸,反问她。
姜姮愣了下,目光空茫茫的,漠然说道:“我的理由,你果真不知么?”
“他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的?他果真想带你走,就该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不是让你一个人行夜路,在山野之中等着他侯着他!”
姜姮攥紧毛笔,颦眉望着顾峪:“你有什么资格说阿兄?”
顾峪冷笑,“你还维护他?他果真为你着想,怕你受磋磨委屈,就不会罔顾你的名声,和你在官驿做那种苟且之事!”
“啪!”
姜姮的毛笔扔了过来,结结实实打在男人脸上,那张冷玉般俊朗的面庞上,划出一道伤口般的墨色痕迹,幸而他穿的是一身玄色袍子,看不出溅在衣上的墨点子。
顾峪沉沉的眼眸里,惊诧多于愤怒,她竟然会打人?还,砸的这般准?连他都没有躲开……
“你不要血口喷人污蔑阿兄,什么苟且之事,他从没有做过!”
姜姮自坐中站起,手中已攥了一把毛笔,好像他再多说一句,她就会都朝他砸过来。
“没有做过?”顾峪望着女郎,自言自语呢喃了一句。
“没有做过!你不要污蔑阿兄!”她嗔目望着他,斩钉截铁。
顾峪知道姜姮不会骗他,她连和燕回一起出走这种他根本不问的事都要主动、诚实地告诉他,若真和燕回有什么,她不会如此替燕回委屈、分辩。
顾峪唇角动了动,没露出任何情绪,抿了下脸上的墨迹,沉默了许久,淡淡道:“总之,我不和离。”
“你说不和离就不和离,你为何如此霸道?”姜姮却仍在气头上,望着他控诉。
顾峪默了片刻,平静地说道:“你说和离就和离,你不霸道么?”
姜姮还是第一回听见, 有人将霸道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从小到大,父母兄长说过她顽劣,自私, 目光短浅一根筋, 胸无大志小家子气,诸般缺点一言难尽,但也从没有“霸道”这一项。
顾峪这话真是新鲜。
姜姮嗔目望他片刻,低眸敛目,复在桌案后坐下,攥着的一把毛笔随意扔在案上,挑了支能用的,继续写和离书。
顾峪亦来至桌案旁,瞥了眼她写的和离书, 言辞无情,与之前那封一模一样。
他一言不发, 看着女郎写,随手抓起一支扔在案上的毛笔, 做百无聊赖状,拔掉笔毫扔掉, 又换另一只,最后, 在女郎提笔蘸墨时,连她手中那支的笔毫也拔了丢出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姜姮本来心平气和地写着和离书, 愣是被他磨得烦躁起来。
他仍是那句冷冷淡淡,听上去没什么情绪的话,“我不和离。”
姜姮再是不想闹得太僵,此刻也别无他法, 不得不用下下策了。
“你一定要逼我写状子,闹得人尽皆知,颜面全失么?”
顾峪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容易生怒,凤目无波,面色平静,向来冷峻如玉的面庞上因为那一道抿开的墨水痕迹,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果真如此,彼时人尽皆知的会是,我不和离。你该知道,我若始终坚持,就算到了这步,也和离不成。坊间有关我的流言不少,我若计较那些,在乎那些名声颜面,早就气死了。”
姜姮真的看不懂他。
就算起初,他撞破她与阿兄的事,不肯和离,是愤怒不甘,意在报复她,才不能遂她心愿,不让她与阿兄好过。
期间变卦,或许曾经果真顾虑过四郎和阿月的婚事。
而今,他亲口说了,都不是这些的缘故,那他到底还执着什么?
总不能,还是没有泄愤,还要继续报复她磋磨她?
可又不像,他最近都没再做什么报复她的事了,且他也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小人行径。
那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能让他哪怕闹到官府,闹得满城风雨,颜面尽失,也不肯和离?
难道……
还是因为她生得像阿姊?
他当初对阿姊爱而不得,才娶的她,如今,对阿姊依旧爱而不得,所以,不肯放她?
一切好像都说通了。
还能有什么缘由?联想近来大事,唯有秦王看上阿姊一桩,只有这一个缘由。
亏她之前还感同身受可怜他爱而不得,妄图尽己所能给他些温暖和体面。
他却恩将仇报,明月求不得,便要让她继续做这个影子。
既如此,她何须再顾忌他的死活?
他不是中意阿姊么?果真中意,无论如何,不该去争一争抢一抢么?阿姊说了,谁争谁抢,谁赢谁输,都是男人的事,想来,他和秦王争归争,不会对阿姊有太大影响,既如此,她还顾忌什么?
她该劝一劝他,果真心悦阿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得遂心愿抱得美人归。不然,等阿姊再嫁,他就再有没有机会了。
姜姮平复心绪,收敛被男人磨出来的烦躁,默了片刻,温温静静地开口说道:“我们已做了三年夫妻,你该是明白,我终究不是阿姊。才思,气度,见识,秉性,我没有一样像她,甚至可说,我连她调·教出来的丫鬟都不如,你忘了么,你自己都说过,我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顾峪平静的神色起了波澜,皱眉回想,完全没有印象,“我何时说过?”
“我的猫犯错,你罚我诵书,后来我累了,不想伺候,骗了你,你又发怒,便说,我若把养猫的心思放在读书上,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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