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一缕断发便落在了眼前的桌子上,刚刚还被他介绍的长剑此刻正正抵在他的喉管,小少爷知道,若是自己今天给的答案横波不满意,怕是不能留个全尸了。
然而他看起来并不为此惊恐或是着急,反而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盯着横波,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处于人剑合一状态的横波,而她显然是动了杀意。
此刻,她单薄的脊背是力挡千军的剑脊,她挥剑的手臂是神挡杀神的剑刃,而那原本清冷净澈的双眸则尽显无机质的锋利。
她以人身化神兵。
这便是天生剑体,与普通人有所不同的是,普通剑客以心意相通的兵器达到人剑合一入地阶。而天生剑体则需炼化自身为剑,所有的剑在她们手中只有是否顺手的区别。
小少爷看向横波眼神中的欣赏不是武道同仁敬佩比自己武功高强的前辈,而是铸剑师看到了让自己灵魂都随之颤栗的灵感。
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只是要待他了却此间事再去和横波谈了。
相信横波已经猜到了,小少爷也不卖关子了:“没错,那柄断刀,是我送去碧云镇的。”
他低垂下头颅,眼中除了回忆外还有一丝茫然:“一个月前,藏剑山庄庄主突然被人暗杀,经人仔细勘察,发现在庄主被杀前,曾有一名外来女子进过山庄,且去谒见了庄主。故而长老们均认为,庄主的死与这名女刺客脱不了干系。”
“可是,他们所有人都不知的是,庄主在与那名女刺客见过面后曾私下里见过我,并给了我两样东西。”
即使过了一月有余,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日场景:
不怒自威的老者突然召他前去,藏剑山庄的庄主的年纪其实并不大,而且习武之人往往比同龄人要显得年轻许多,可他却已经两鬓斑白,脸上也尽是岁月的风霜。
他们父子其实关系很淡,也不常见面,可这次见到父亲,小少爷还是觉得他好似突然之间又老了许多。
“卿尘,”他已经有些混浊的双眼望着自己刚刚及冠的儿子,眼神深处却是空无一物,“你以后想做什么?”
实不相瞒,当被庄主问出这个问题时,楚卿尘内心第一个想法是,父亲是不是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
但是,来自长者的威压让他难以说出违背本心之话,于是,他干脆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一揖到地:“父亲,儿子想要继承您的衣钵。”
他以为自己将要迎接的或是暴怒,或是欣慰,然而这些都没有,等待他的唯有漫长的沉默。
就在他要忍不住开口询问时,上首终于传来一声叹息。
“你随我过来吧。”
说完,长者也不等他起身,便转身向内间走去。
只见他按照北斗七星之序按下与墙上木制地图对应的一块又一块,一间密室便从移开的地板缓缓现身于两人眼前。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庄主身后,生怕哪一步行差踏错便触发了什么致命的机关,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密室简朴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寒酸,甚至于称呼它为地窖也不为过。
里面只有一排排书架并一张简单的书桌。
点燃烛灯后,老庄主从一个书架上取出一个剑匣,推至他面前:“这是分夜,从此之后就属于你了。”
他又转至另一边,将代表着藏剑山庄庄主的印信交给他,“我离去前会当众将庄主之位交予你,t 这样一来你便是藏剑山庄名正言顺的新一任庄主。”
做完这些后,老庄主年迈的身影越发佝偻,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指轻抚过书架上剩下的一排排竹简,眼中充斥着怀念与期冀:“这些都是你娘生前亲手整理的铸器精要,到时候把这些都烧给我吧。”
听到这句话时,他再难压抑心里多年来堆积的愤恨,眸色瞬间转深,冷笑道:“恐怕我娘是不愿的。”
寒庐所铸兵器或赠有缘人,或以利益交互,但唯独不入恶人之手。
十八年前,寒庐之主再铸神剑,此剑乃是以天外寒铁为胚,辅以寒庐秘法合金,再锻九九八十一日,于一无星黑夜铸成。此剑开刃之时,寒芒划破夜空,恍若天光破晓,是以得名“分夜”。
“分夜”一经诞生便入主神兵榜一,江湖五恶之首多次求剑不成,记恨于心,便纠结其他四恶突袭寒庐,大开杀戒。
他的外祖、娘亲以及那时也才不过六七岁的长姐……除了当时正好外出的舅舅,他母家阮氏一族全部覆灭于这次劫难,从此寒庐不复,阮氏不存。
江湖人皆唏嘘,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寒庐便是毁在怀壁之罪,幸有青阳念其情谊,愿接纳庇护未亡之人,并为其手刃仇敌,血祭亲故。
也因而,楚庄主并青阳、寒庐为藏剑山庄之迹渐成一段佳话。
可是,若所谓的怀璧之罪不过是暗箭难防,所谓的接纳庇护其实是虎视眈眈,所谓的手刃仇敌又无非杀人灭口呢?
青阳掌门楚磐风与寒庐明珠阮凝七年的伉俪情深从一开始便只是一个卑鄙可耻的阴谋罢了。
他语气中难掩嘲讽:“父亲,您这么多年都不曾见我几面难道是因为,您这种薄恩寡义之人竟也害怕做噩梦吗?”
“所以,这些年午夜梦回之时,您就不后悔当初留下我的命吗?”
楚磐风的身影肉眼可见地晃了几晃,“我不知阮林是如何同你说的,但是,你母亲和外祖的死绝非我本意。”
看着眼前人到此时还要推脱责任,小少爷的话语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到现在你都不敢承认。”
楚磐风终于回头,荒芜凄凉的眼神中首次映出了他的身影:“孩子,我有罪,且如今我终于得到了以死赎罪的恩典。”他的语气变得古怪且兴奋,好似戴了十余年的枷锁马上就要得到解脱。
“但是,我死之后,你切记不可轻信他人,重蹈我当年覆辙。”
小少爷将自己的回忆娓娓道来,“当时我只知他心存死志,但没想到,次日,他便被人暗杀,且我也被三长老以保护的名义软禁起来。”
“在此期间我所有的消息均由阿才打探得到,只知那女刺客武功高强,逃脱了三长老手下的追捕。”
藏剑山庄共有三位长老,大长老为冲击天阶闭关多年,不理俗事已久,其一脉弟子也渐渐退出权力中心。二长老一脉底蕴浅薄,大多处理一些庄内杂事,而二长老其人最是擅长见风使舵,庄主还在之时倒是老老实实,可如今庄主身死,怕是已经投了三长老。
至于三长老,他本就与庄主不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已然图穷匕见,因而,对还担着少庄主名头的楚卿尘自然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三长老曾逼问于我庄主印信的下落,我只称自己未曾见过,他不知我爹在死前曾秘密见过我一面,当时也没有多生怀疑。”
“我知再给他些时间必定能够查出东西在我手中,我心下着急,奈何实在想不出脱离的法子。”
“就是在这时,那名女子居然回来找我了。”
“她自称是江潮生门下弟子,此次来藏剑山庄是为报答我外祖当年以山水双刃相赠的恩情。我本就清楚我爹并非此人所杀,更何况她手中的聚峰刀做不得假,是以我当时未作过多犹豫便决定相信她。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我将印信藏在了院子里,只携了分夜随她离开。”
说到此,小少爷面上变得困惑而伤感,他比女子还要柔嫩的手攀上横波抵在他脖颈上的利刃,用皮肤感受这冰冷的温度。
“之后不必我说,你大概也清楚了。只是我不明白,仅仅是双刃之恩也值得一个人用生命去报答吗?她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横波看出来了,他脸上的不解毫不作伪。
可正是这样真诚的困惑,这样天真的无辜更让她愤怒。一时间怨恨、嫉妒与委屈各种阴暗暴虐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跌宕。
横波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阮望舒要为这么一个无知的人放弃生路?放弃她?
凭什么他明明享受了阮望舒高于生命的宠爱却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明白?
凭什么失去阮望舒的痛苦要她独自承担?
难道就凭他是阮望舒的阿弟,就因为这所谓的血脉亲情?
可是,若这血脉亲情在世人眼中真有这么重要,她的娘亲当初为何可以那么决然地离开呢?
为什么,被抛弃的,永远是阿钰呢?
与她的心绪一同起伏的还有她手中的剑,然而剑下的楚卿尘知道,这颤抖的剑尖绝非由于软弱,而是竭力控制的澎湃杀意。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恼了横波,他以为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绞尽脑汁地想要道歉弥补,却并非为了活命,而是因为,某种他尚且不愿探究的情感。
可若是他活着便成为了横波心中的一根刺,他该如何?
横波又该如何?
横波不知道,但横波知道他的命是阮望舒以死搏来的。
所以,她不能杀他,甚至不能回答他,值得阮望舒用命来换的又究竟是什么。
“哐当”一声,是剑落下的声音。
小少爷很想开口询问,但见横波此刻倦怠而压抑的神色,当前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的疑虑,继续道:“她曾说要带我去碧云山,可后来……她许是知道自己无法带我去了,便告诉了我与碧云山的联络办法。”
那时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庄里派出的杀手,躲在山下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里,这里应当曾经被某个猎户当做临时住宿之用,尚且还留有一些取水的器具和防风的破布。
此刻那名女子因身受重伤未得到及时的医治已经发了高热,脸色潮红,可她却只是沉默着,好似在想自己的心事。
尚值冬末,又在野外,夜间寒风呼啸,可他们根本不敢生火取暖,只能这样生生捱过去。
他正在洞口望风,神经紧绷到极致。突然,她轻声开口道:“碧云镇上有一个叫裁云计的成衣铺,你去找那里的老板娘,就说是大姑娘嘱咐,要带你去山上。”
他骤然听闻她这么说,也顾不上巡视,怔然间回头望向她:“你不回去吗?”
在他茫然而忐忑的等待中,她终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回不去了。”
她嘴角依然含着笑,只是这笑容苦涩又凝重,像是等不到初春的雪。
“待到天彻底黑下,你便独自下山去,立马赶赴常州坐船离去……”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目光也开始涣散,他赶忙走上前查看她的情况,而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她身上的伤有多重。
深红的血液已经彻底浸透了她的衣衫,甚至洇湿了她身下的土地,他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知道她是凭借着怎样的毅力走到了如今。
他突然想起在去找藏剑山庄找他之前,她曾经逃脱过一次追捕,或许当时,她便已经受了伤……
可是,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可以倒在这里?
他妄图唤醒她求生的意志:“你忘了碧云山上还有人在等着你吗?她现在一定在念你回家,你不要睡,我马上带你去找郎中。”
不知被触及了哪根心弦,她本已奄奄一息的枯败生命好似突然得到了时间的宽容。
她甚至自己强撑着坐了起来,满是伤痕与血迹的手颤抖地抚摸上他的面庞,已经无神的目光直直投向他,却又毫不留恋地穿透去往了更远的地方。
她微扬着头,脸上是松快的笑:“你来啦,是我失约了,最后一次原谅我好不好?”
他知道她问的不是自己,可鬼使神差地,他努力压下心下的酸楚,涩声答道:“好。”
他以为自己这样做至少可以圆满她人生最后的回忆,可命运偏偏给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只见眼前人在得到他的回答后,面上的笑意却逐渐消失,一滴清泪从她眼角落下,而她人生最后的面容终究定格在了凄楚与不舍。
他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可绞尽脑汁也不知究竟错在哪里。
直到一个月后见到这个带着横波剑的哑巴姑娘,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当t 时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因为她等的那个人,其实永远无法回应她。
小少爷停顿了下,继续道:“但是我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下去,我得回来。所以我取走了她身上的断刀,我将刀交给裁云记老板娘后我在那里停留了几日,可没想到三长老杀我之心如此炽盛,竟联系了当地马帮对我穷追不舍。待我好不容易逃脱,便是你我船上相遇之时了。”
横波知道他所言不虚,若不是十足信任之人,阮望舒断然不会将山上的联络方式透露出去。
既然如此,她直直盯着小少爷双眼,与他比划:“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小少爷苦笑一声:“我原本实在无颜再劳烦你帮我,只是此事确实需要你配合。实不相瞒,我爹被杀的时机太过于微妙了,对此,我有一疑虑且需验证一番。”
小少爷将自己的计划徐徐讲给横波听,横波对此不置可否,只答应自己会配合他行事。
“但是,”横波比了个“五”字给他。
小少爷:……
他明白了,横波是要涨价,且一涨就是两万两。
他还能怎么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只是,”在横波踏出屋门前,小少爷终于鼓起勇气,“能否将那位姑娘姓名告知于我?”
不管那位姑娘出于何种目的救他,他总归是欠了她一条命,虽不知为何她不愿意透露自己姓名,但是自己却不能不知道。
横波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是他不能理解的复杂。
她无言静默许久,又扬起纤细的脖颈遥望远处刚刚钻破云层好似在偷听他们讲话的月亮,便再不犹豫地离开了。
她又何尝不想知道,阮望舒究竟叫什么。
而当一切事了,在碧云山上阮望舒的墓碑前,小少爷再回忆起横波那个眼神时,才知道,那便是横波对他最大的仁慈了。
时间回到此刻,自窗前看见几顶软轿停于酒楼前,横波立刻按照之前的安排,将分夜交给阿才,至于她自己,足尖轻点便已隐在房梁之上特意开出的一个可以轻松容纳一人藏下的暗间里。
这间酒楼实则是小少爷名下的铺子,此间的“障眼法”自然也是他告知于她。
两人各自做好准备,没等一会儿,果真有交谈声从楼下传来,先是一道较为苍老的声音问道:“小兄弟,不知邀请我们的客人都来了哪些?”
接着是店小二的轻快讨喜声音:“您客气了,叫我小陈就好,就来了一位看起来颇壮实的小哥,已经在楼上等着诸位了。”
熟悉的冷笑声也钻入两人的耳朵:“二叔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如今我手下除了阿才哪里还有用得上的人?”
“贤侄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只是,你二叔我老胳膊老腿了,你又不肯要你三叔一起来,兹事体大,我也只能多费点心了。”
正如小少爷所料,在他明确要求不许三长老前行的情况下,藏剑山庄此次派出的便会是武功平平的二长老。
只是二长老的武功平平也是相较于大长老和三长老而言,比起小少爷还是高出不少的,何况,根据脚步声判断,他们此行至少还带了两名护卫。
“吱呀”一声响起,二长老率人直接推门而入,不出横波判断,除了同行的小少爷外,他身后另外跟了两个配有武器的生面孔。
其中一护卫正控制着一位年近不惑的文弱男子,此人身材消瘦,面色愁苦,又总是以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望着小少爷,想必便是小少爷那位被当作人质的舅舅阮林了。
另一护卫得了二老爷的眼色,立马上前搜查整个房间,他动作粗暴直接,遇到能藏人的地方不是拿剑劈砍便是直接踹翻,这翻箱倒柜的动静吓得正努力装出一副镇定模样的阿才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只能以不停地吃花生米来掩饰紧张,生怕横波露出了马脚。
好在那人虽也往房梁上瞅了好几眼,奈何横波藏身的暗间结构甚是高明,与墙面衔接之处正好与两块拼接的模板持平,就是上了房梁凑近了看也难以发现。
一盏茶的功夫后,那人终于停止了搜查,他冲着二长老轻轻摇了摇头便又回到二长老身后,很是训练有素的模样。二长老见状,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甚至还与没滋没味吃着花生米的阿才寒暄了几句。
“阿才小兄弟,这几日不见越发威武雄壮,颇有你爹当年风范啊。”
阿才在藏剑山庄虽是小少爷身边的红人,可从来没有得到二长老这类人物正眼相待,如今既已知道对方是敌非友,被如此夸赞也并不受用,只觉得心里发寒,遂求助地望向门口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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