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云修怀里的小铃铛看见自己的阿娘,鼻头一皱,瞬间哭出了声,“娘……呜呜呜呜……”
阿满小心翼翼的接过小铃铛抱在怀里了,抚着她的背温柔的哄,“没事了,没事了,娘在呢。”
“我和馒头在那边逛街,看见小铃铛一个人在路上。”傅云修一边解释,一边四下看了看,“小铃铛说他是跟姓冯的来买冰糖葫芦的,他人呢?”
“他也去找小铃铛了。”阿满说。
“这么大的人了,连个孩子都看不好。”馒头忍不住出声。也就是被他们看见了,若是被拍花子的……
馒头实在不敢想,这样可爱的小丫头若是落到那些人手里……
当此时,冯言也从东边的集市一路过来,看见阿满怀中的小铃铛后,顿时松了口气。
“小铃铛,”他疾跑两步过来,直到摸到小铃铛温热的双手,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幸好找到了,不然我真得后悔死。小铃铛,今日是叔叔不对,你想要什么,叔叔都给你买,就当是赔罪。”
小铃铛眼下正委屈的紧,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冯言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才终于注意到旁边站着的两人,“就是你二位帮忙找到了小女,大恩不言谢,眼看就到中午了,不如一起吃顿便饭吧。”
“不必,举手之劳而已,冯公子不必客气。”傅云修说。
冯言一惊,“兄台认识我?”
傅云修一愣,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随即解释道:“方才小铃铛说是冯叔叔带她来买冰糖葫芦的,我便猜了猜,也算是歪打正着。”
“原来如此,”冯言脸上现出一丝惭愧,“也是我粗心,险些酿成大错,还要多谢兄台,不知兄台贵姓?”
“免贵姓傅。”傅云修说。
“原来是傅兄,”说着,他后退两步,躬身行礼,“多谢傅兄帮忙找到小女。”
自冯言出现后,傅云修的一双眼睛就没从冯言身上移开过。他总觉得这位冯秀才身上少了一点读书人应有的傲气,行为举止很是古怪。而就在刚刚,他分明看到冯言在行礼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懊恼。
虽说转瞬即逝,但他看的真真的。
他在厌恶什么,又在懊恼什么?
傅云修理不清头绪,所以在冯言再一次相约吃饭时,他欣然答应了。
“多些傅兄赏脸,傅兄,这边请。”
他们方才说话的地方不远就是酒楼,几人落座后,冯言叫来店小二点菜。
等几人都点好后,冯言接着吩咐店小二,“对了,所有的菜里面都不要放芫荽,还有,姜都要切大块,还有,酱焖猪肘里头的黄豆煮的软烂一些。”
说完,他又回头笑着向傅云修解释:“小铃铛有些挑食,让傅兄见笑了。”
“孩子嘛,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傅云修也跟着笑。
而且小丫头不喜吃姜这一点,到时跟她娘挺像。
席间,冯言对小铃铛也是处处照料,即使小铃铛用沾了酱汁的手抓他的衣襟他也毫不在意,甚至还耐心的给小铃铛擦手,给她剥虾,嫣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而小铃铛也很依赖他,时不时赖在他怀里,吃脏了嘴还要仰着头等他来擦。
二人关系似乎很好。
难不成是他看错了。
难不成,他也和陈白荀一样,因为身份立场的原因,先入为主的觉得他是不安好心。
回去的路上,小铃铛睡着了。冯言抱着她,和阿满并肩走着,眼神时不时看向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在她有一次看想自己后,阿满发问,“子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嗯……”冯言琢磨着言辞,“月初,你和那位傅公子,是不是早就认识。我听他身边的那个仆从,唤你阿满来着,阿满是你的小字,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没提,我先前在雍州时,在傅公子家里当过差,所以认识,”阿满说。
“哦,我说呢,”冯言继续问,“那那位傅公子是不是家境极好,我看他的言行举止,不像是普通的富贵人家。”
“他是承安侯府的公子,”阿满想了想,又改了口,“现在,或许是承安伯了吧。”
“我就说看着不像是一般人。”冯言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公子, 那个冯公子,对小铃铛还挺好的。”回去的路上,馒头发表意见。
“是吗?”傅云修说。
“当然了, 你看方才在席间, 他一直在照顾小铃铛, 看的出来小铃铛也很喜欢他呢。”就是一想到小铃铛可能是公子的女儿, 馒头就觉得那个画面怪怪的。
“公子, 那小铃铛”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馒头话还没说完,傅云修就打断了他,“你去查查看那个冯言的生平。”
“啊?”馒头一脸懵, “为什么?”
“我总觉得, 他对小铃铛好的有些过分了。”傅云修说。事无巨细, 感觉就像是刻意表演出来的一样。傅云修说。
“可她对小铃铛挺细致入微的啊,连她不喜欢吃什么都知道。而且他对阿满也挺不错。”
“细致入微还能把孩子给弄丢了, ”傅云修言语间带着恼意,“让你去查你就去查,哪那莫多废话。”
“哦。是,公子。”馒头被训了,不情不愿的应答。
反正他觉得那个冯公子挺好的,温文尔雅,不像公子,席间一直拿眼睛盯着人家, 怪不尊重人的。
八成是嫉妒了。
侯府的势力不在并州,馒头想查清冯言的过往, 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
据他家附近的邻居说,冯言家以前是做木材生意的,冯老太爷眼光独到, 那会子,他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在并州也是排的上名号的。后来冯老太爷去世,木材坊由现在的冯老爷,也就是冯言的父亲接手,生意渐渐就没落了。
冯老爷也是个读书人,但考了好几年也还是个童生,接手木材坊后,做生意也是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
“不过那冯言是个好的。”提起冯言,那婆婆眼睛都亮了。
冯言是冯老爷的独生子,一出生,全家就把他捧得跟个心肝宝贝儿一样。但意外的是,冯言居然没有被养歪,从小便聪明伶俐,勤奋好学。
冯老爷看见了希望,发卖了家里大部分丫鬟奴才,砸锅卖铁也要让冯言读书。
那冯言也算是不负众望,三年前考中秀才,本想着在精进,谁成想冯老爷突然去世了,便只能跟着守孝三年。
但这三年他也没闲着,将那木材坊打理的井井有条,虽说比不上过去的荣光,但到底是好起来了。
“而且那冯言对她娘可孝顺了,她娘生病,都是他亲自伺候着,听说县太爷都来他家慰问过,我听别人说啊,估计是要举孝廉了。”
馒头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尽数交代,听得傅云修直皱眉头。
这冯言,似乎好的有些假了。总觉得不像真人,而是装出来的。
可就像馒头说的,或许就是他小人之心了,人家也许本就如此。
罢了,既然阿满和小铃铛都不喜欢,他若真能装一辈子,也是人家的本事。
做完这些,转眼,时间就到了年三十。
客栈的小二都回家过年去了,店主看他们这些漂泊在外的离乡人不能回家过年,特意准备了好酒好菜。
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在这欢庆的节日氛围里,竟也相处的如同一家人一般,对酒当歌,把酒言欢。
客栈的酒比傅云修平时喝的都要烈,一口入喉,只觉得烫的人心尖疼。
“来,喝。”
“相逢即是有缘,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推杯换盏间,馒头已是醉醉醺醺,眼波迷蒙时,他好似看见傅云修推开门出去了。
“哎公子你去哪儿啊?”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傅云修还能去哪儿呢?
杏花巷口,那一簇红梅开的正艳,梅香缕缕里,小院此时正热闹。
“阿娘,让我来,让我来。”
“小姐,夫人,你们仔细些别烫到了。”
“小铃铛,快快快,要炸了。”
伴随着欢乐的笑闹声,烟花升空,绽出五彩光芒。傅云修举起酒瓶,对着烟花一碰,“阿满,新年快乐。”
年过完后,傅云修干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在并州租了个院子。院子占地不大,但就在杏花巷的附近。
第二件,他请了几个绣娘,教他自己刺绣。
馒头看着自家公子握笔的手拿起绣花针时,整个人脸都绿了。
“公子,您真要学啊?”
“嗯。”傅云修捏着丝线,学着绣娘的模样,进行劈线。
“可为什么呀?”馒头有些想不通。他们现在又不缺钱,公子想要什么,让绣娘绣了就是,何必自己亲自动手。而且大男人拿绣花针,看着也太诡异了吧。
“我想亲手,给阿满绣一方盖头。”傅云修说。
当年是他做错,才让阿满遗失了她阿婆亲手绣的盖头,否则,阿满就可以盖着她阿婆的祝愿,幸福风光的出嫁。
虽说那方盖头如今还在,但到底破损的厉害,不能用了。
如今他自己亲手缝制一方盖头,也算是他对自己过错的弥补。
“可是新娘子出嫁的盖头,一般都是新娘子自己缝制或者娘家准备,从来没听说过假手于他人的,而且”馒头一脸菜色,终是说出了心中所想,“而且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拿绣花针呢?”
“谁说绣花就只能是女子的活计了。”傅云修看了他一眼,“好了,你既然看不下去,就去一旁歇着,别在这儿碍眼。”
许是聪明的人干啥都有天赋,傅云修跟着绣娘学了几天,还真就给他学会了。绣的虽算不上十分精美,但已经比部分店里卖的都还要好了,只是速度上稍微慢些。
一方鸳鸯交颈的盖头,傅云修起早贪黑,终于赶在阿满生辰前给绣好了。而四天后的二月初九,便是阿满成婚的日子。
傅云修犹豫了很久,还是将阿满给约了出来。
罕见的,阿满今日前来,并没有带小铃铛。
“干娘说想她了,被义兄带去陈府玩儿了。”阿满说,“你叫我出来,有事儿吗?”
傅云修倒茶的手一顿。
曾几何时,他跟阿满恨不得时时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而现在,他须得有事儿,才能约她出来。
可是又怪得了谁呢?
傅云修苦笑一声,“也没什么大事儿,这个给你,算是贺你的新婚礼物。”
傅云修将一个盒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阿满接过盒子打开,入眼的便是鸳鸯交颈的图案,竟是一方盖头。
傅云修解释,“当年若非是因为我,你合该是盖着这方盖头出嫁的。”
傅云修将另一个盒子打开递给她,“这方盖头是我在悬崖边上的树上捡到的,只是被毁坏的厉害,我曾想着找绣娘补一补,又怕对方手艺不好,糟蹋了你阿婆的心意。”
“阿婆。”提起那个小老太太。阿满心里无不动容。手指轻轻拂过刺绣,这上面的一针一线,都是阿婆撑着病体,夜以继日绣出来的。
她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多谢。”阿满说。
“阿满,当年你……”傅云修想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年……”当年的一切,对阿满来说,就如同噩梦一样。
无休无止的追杀,冰冷刺骨的河水,触目惊心的鲜红。
“都过去了。”阿满不想回忆,更不忍回忆。是那个傻女人,用她的一条命换了自己一条命。
“好。”阿满不想说,傅云修也不逼她。好半晌,他又开口,“听说四日后就是你出嫁的日子。”
傅云修忍住情绪,努力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恭喜啊!”
语气依旧平静,可只有傅云修自己知道,自己这句话说的,究竟有多么言不由衷,心痛欲死。
当年的阿满,也是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阿满笑了笑,“多谢公子,原本想发请帖给公子的,但客栈的人说,你已经退房离开了。”
“是,我在这边租了个院子。”傅云修说。
“原来如此,”阿满说:“那三日后,请公子来吃喜酒。”
“我灰去的。”傅云修说。即使阿满不请他,他也会去的。
他要亲眼看着阿满走向她的幸福。也算是对他的惩罚。
二月初九那日,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一大早,陈府从上到下都忙活了起来。院子里,陈白荀正指挥着下人搬东西打扫庭院。今儿个可是月初出嫁的大日子,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屋里,陈夫人正和一众丫鬟们,伺候着阿满上妆。
铜镜里,还未上妆的阿满肤若凝脂,面若桃花,明眸皓齿如空谷幽兰。
这几年的相处下来,陈夫人对这位义女,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怜悯,而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人人都说她好福气,收了个这般漂亮的义女,可世人哪里知道,漂亮,只是她身上最不起眼的优点。
遇事不放弃。处事不慌乱,月初真正叫人喜爱的,是她的性格。
眼下,这样好的女儿,就要成为人家的儿媳妇。
“月初,你会不会责怪干娘,当年要不是我从中作梗,你和阿荀或许……”每每提起这个,陈夫人都后悔不已。
当年是她狭隘了,觉得她出身不高,又是个带着孩子的孤孀,配不上阿荀。
如今他倒是觉得他那不着调的儿子有些配不上月初了。
“干娘,您说什么呢,”阿满拉住她的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的想法依旧没有变过,我与义兄,便只在兄妹关系,再无其他。”
看她说的一如当年般认真,陈夫人也只能叹口气,“也是我家阿荀没这个福分。”
屋外,陈白荀靠在门框上,仰头看天。
这么多年了,他终究是没能撬动她心房一丝一毫。
催妆诗唱过四遍后,新娘子终于上好妆,出了门。
冯家虽以不负往日荣光,但这次迎亲却是花了大心思的。光是接亲的队伍,便有百人之多,鼓吹乐更是用了民间最高的规格。
陈白荀作为义兄,亲自背着阿满上花轿,起轿前,他恶狠狠的叮嘱,“你要是敢对月初不好,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冯言笑着回答,“兄长请放心,子忠定不会负了月初。”
“八抬大轿迎佳人,红绸牵定三生缘,起轿。”在喜婆婆高亢亮丽的吆喝声中,冯言翻身上马,一身喜府衬得他面若冠玉,挺直的腰杆显得神气十足。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往前走,陈白荀在人群中看见傅云修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贱兮兮的上前调侃,“怎么样,看见心爱的女子另嫁他人,心里不好受吧!”
傅云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在说我,还是再说你自己?”
陈白荀:“……”
陈府和冯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迎亲队伍慢慢悠悠的绕过去街道到冯府时,刚好是黄昏。
冯家院子里围满了人,张灯结彩,亮如白昼。冯夫人老早便在厅里等着了,听众人恭维她取了个好媳妇时,笑得更是合不拢嘴。
“要不说你家阿言打小就厉害呢,以后,那林记脂粉店,怕是要改名冯家脂粉店了吧。”有人语气酸溜溜的。
冯夫人倒也不恼,笑着说:“那铺子是月初的嫁妆,我家阿言说了,便是冯家再穷,也万不可动月初的东西。”
有人点头称赞,“说的是,这历朝历代以来,惦记妻子嫁妆的,那可都是禽兽不如的人,人家阿言将来可是要当大官的,你呀,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故意挑拨离间呢。”
那人说的义正词严,把方才说酸话的人臊的不行,冯夫人脸上笑容都僵了,跟着打圆场,“哎呀,都是随口一说,都别往心里去。”
好在外头的锣鼓声就吹散了这份尴尬,冯夫人见状,忙说:“都别愣着了,快快入座,都入座吧。”
院外,冯言接阿满下轿,喜婆婆继续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