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当然记得。只是这些时日,总有人来她跟前,借着聊天的名义说些有的没的,她听得多了,又没有可以宣泄的人,渐渐的,便有些自我怀疑了。
“公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阿满忽然高兴起来,这几日压在心中的大石像是被人忽然搬开了,整个人轻松无比。
很快,马车便到了梧桐苑。
自搬进梧桐苑,傅云修还是第一次离开这么长时间。如今猛一进门,还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进去啊,都愣着干什么?”阿满推开门进去,在院子中玩耍的傅宝听见声响,也一蹦一跳地过来看。
“傅宝儿。”阿满紧走两步,将傅宝抱在怀里,“看看,是谁回来了?”
傅云修将傅宝接过去,几日不抱它,似乎比走得时候又重了些。许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原本还有些挣扎的兔子现下温顺了许多,乖乖的趴在傅云修怀里。
两人在院里逗着兔子,可怜了馒头,还得一趟一趟地往屋里运东西。
是夜,安静了许久的饭桌上再次有了欢笑声,傅云修并未告诉阿满自己此去京城的原因,阿满也没问。两人都默契的回避开了这件事。
在三月的末尾, 傅云修收到消息,京城那边有动静了。
御史台有人上奏弹劾云阳伯,说他收受贿赂, 买卖官职, 且证据确凿。
皇帝自当政以来, 一直致力于肃清吏治, 云阳伯此举, 无意识撞上了枪口。皇帝震怒,要求刑部彻查此案,且由祁王督办。
禹王原本还胸有成竹, 刑部一大半都是他的人, 只要他稍作提点, 这件事根本翻不起浪花来,谁知陛下竟然让祈王来督办此事。
要说这些时日, 皇帝经常宣祁王入宫,两人一待就是大半日。朝中早就有人议论,陛下属意立祈王为太子。
如今陛下由此举动,是在放着他,还是再为祈王造势?
禹王看不明白,只能尽力从中调和,好不让自己这件事连累到自己。
好在祈王也不是草包,很快便找到了云阳伯受贿卖官的证据, 顺带着还牵连出了当年的粮草失踪案。
当年之事,沈家军可谓是损失惨重, 沈檐在朝堂上声泪俱下跪求陛下彻查,还死去的冤魂一个公道。
所谓纸包不住火,当年禹王年轻气盛, 身边又无牵制,办事自然是诸多漏洞,根本就经不住查。
云阳伯被下了大狱,紧接着,姚志远,徐闯,越来越多的与当年之事有牵连的人被查了出来。
面对种种证据,禹王只说自己是被蒙蔽其中,并不知情,云阳伯也亲口承认,一切都是他贪图钱财,与旁人无关。
明眼人都知道这事指定跟禹王脱不开关系,可奈何没有证据,皇帝也只是训斥了禹王几句,罚他禁了足。
最终,云阳伯被削去爵位,判秋后问斩,家产充公,家中男子全都发配戍守边疆,女子皆发卖为奴。
云阳伯府被抄家那一日,傅云修心情颇好的要和阿满去城外踏青。
“踏青,现在吗?”阿满很是疑惑。如今都快要入夏了,踏什么青。
“索性今日天气好,出去走走也无妨。”傅云修推着阿满出门,甚至一早就租好了马车在门外等着。
马蹄声“哒哒哒”的落在青石板上,阿满看着车里气定神闲喝茶的某人,一脑袋的疑问。直到听到外头的哭闹声。
“公子,前面有官兵堵了路,暂时过不去了。”车夫说。
“既然过不去,等等也无妨。”傅云修说。
外头声音吵吵嚷嚷,阿满着实好奇的很,便掀开车帘去看。
人头攒动间,阿满远远便看见那只是回忆起来,都让人骨头生寒的云阳伯府。
昔日气派的府邸,如今已乱作一团。门头的匾额被打落,四分五裂地散落一地。门口,一群带刀的官兵横眉冷对。男人的哀嚎声,女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阿满几乎是一眼就在人群中锁定了那个曾经不听她辩驳分毫,就下令让下人折磨她的姚氏。如今她风光不在,身上的锦衣华服已经变成了粗布麻衣,发髻胡乱的歪斜着,甚至还有几缕头发散落鬓间,似乎是被人拔去头上的发饰所致。
她跌坐在一众女子中间,怀中抱着的小儿啼哭不止她也顾不上,只一味说:“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姚夫人,你们弄错人了。”
“放了我,放了我。”说着,她抱着孩子想要冲出包围圈去,却被守卫的士兵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啐了一口,“疯婆子。”
很快,一箱箱的金银财宝被抬出来,原本已经哭累了的众人,瞬间又开始哭天抹泪。
现在他们终于信了,他们舒适安逸的日子已经不在,往后等着他们的,唯有无尽的贫穷与苦楚。
抄家的官兵终于走了,云阳府众人也被收入大狱,等待发配和变卖。
围观的群众看了一场好戏,都有些意犹未尽,相信接下来的半月,邕州的谈资都离不开云阳伯府。
道路终于通畅,马蹄声再次“哒哒”响起。
阿满收回了视线,坐在马车里,良久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傅云修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亦没有对他们的怜悯与同情。一时间,浮傅云修竟吃不准阿满的心思。
“阿满。”傅云修低低地唤了一声,可话到嘴边,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询问出口。
你生气了吗?
或者问,你解气了吗?
似乎怎么问都不对。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马车出了城,车夫说他尿急要去方便后,阿满这才开了口。
“公子,云阳伯府有今日,是不是你的手笔?”阿满不是傻子,此前傅云修约她出来踏青她就觉得不对劲,如今算是为她答疑解惑了。
踏青是假,只要是想让她看着一场好戏吧。
“是。”面对阿满的询问,傅云修一时有些无言。
她知道阿满心善,方才云阳伯府众人被带走时的场景,他看了都有些不忍,又何况阿满。
这其中,总会牵连到无辜之人。
“是,阿满,所以……”傅云修语气晦涩,甚至有些不敢看阿满的眼睛,“这才是真正的我阿满,如你所见,我并不是个好人。”
那些人或许无辜,但他却并不会同情,更不会后悔。
这世上无辜枉死之人有多少,那些曾经被云阳伯府害死的百姓就不无辜吗,那些因为缺衣少食,冻饿而死的沈家军就不无辜吗?
他们既然享受了云阳伯府的权势与荣耀,那罪责与惩罚,他们也要一并受着。
这一路来,傅云修心中忐忑不安,如今,他跟是紧握双手,等着阿满给他的判罚。然而想象中的冰冷的言语并未到来,而是阿满那双温暖的小手,环上了他的腰。
阿满抱紧了他,脑袋贴在傅云修胸口,这才缓缓出声, “公子,其实,我也不是好人。”
做好人太难了。
阿婆与人为善,得到的是宠妾灭妻,不得不带着女儿远走他乡。
母亲与人为善,等待她的是主母的磋磨,夫君的抛弃。
她不想步了她们的后尘。
云阳伯府一事,她不与姚氏计较,并非是她大度,而是因为她蜉蝣之力,完全没法和姚氏抗衡。否则,姚氏打她十鞭,她必定百鞭千鞭的还回去。
如今公子为她报了仇,她自然是心中痛快。
至于云阳伯府的其他人,让他们到抄家流放这步田地的并非是她阿满,而是云阳伯。她没什么好愧疚的。
方才在车上她一直不说话,一方面是因为心中的震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那车夫在。
公子曾说过,那云阳伯与禹王关系颇深,她虽不知道公子究竟做了什么,但到底还是怕的。
所以直到车夫离开,她才敢开口。
阿满知道,公子这么做,只是因为她在云阳伯府受了虐待。
阿满抱紧了傅云修,埋在他胸口的脑袋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里一阵害怕,“一定很辛苦吧!”
他身子刚好没多久,都没怎么好好休养,就为了帮她报仇四处奔波。着其中的苦楚,可想而知。
傅云修并没有回她的话,只是轻柔的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阿满,从今往后,我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了你。”
云阳伯府一事结束后,阿满的日子过得越发的恣意。
每日雷打不动的出摊,空余的时间,便在家里,跟着傅云修一块儿写写字,作作画。
两人腻腻歪歪,一旁的馒头直呼没眼看,却又咧着嘴角笑个不停。
期间,傅夫人来过几次。借口说是看望,但话里话外,都是在警告傅云修,不要肖想自己不该肖想的东西。
只因这些时日,不少族老觉得侯府一直爵位空悬,而傅云修作为嫡长子,理应继承爵位。
这样的话,傅云修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便随着她念,丝毫不放在心上。
一场大风过后,天气阴沉,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阿满将外头晒着的花瓣收进屋里,看着暮色沉沉,心中一阵发愁。
“看起来是要变天了啊!”
这一下雨,不知道又要有多少花朵被打落。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别担心,你夫君我现在一幅画价值千金,到时候补给你就是了。”傅云修走过来,揽着她的肩头将她带进屋里。
“什么夫君,不知羞。”阿满被他说得脸热,忍不住伸手去捏他腰间的软肉,却被傅云修轻笑着躲过。
连连求饶,“好阿满,是我胡言,是我胡言。”
梧桐苑这边满是欢声笑语,但侯府那边,却是愁云密布。
因为——京城真的变天了。
禹王他,反了。
七日前皇帝祭天,选了祁王陪同进香,祭天仪式上突然出现了刺客,皇帝被刺中胸口,性命垂危。
刺客落网后,承认是受祁王指使。然祁王眼下正陪着皇帝,还下令严守皇城,不许任何人探视皇帝。
坊间传闻,皇帝已然驾崩,祁王秘不发丧甚至压下此事,是想挟此以令诸侯,自己做皇帝。
如今,禹王联合将军柳勋,包围了皇城,说是要清君侧,立正法,斩贼子。
如今京城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便掉了脑袋。
傅夫人自然不是担心皇帝的安危,而是在意傅云霆的生死。刀剑无眼,傅云霆又年轻气盛,难保会出事儿。
而同样的,柳夫人也为这事儿焦躁的寝食难安,彻夜难眠。
虽说禹王此时起势胜算很大,但君王之争,向来波诡云谲,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
就这样人心惶惶了四日后,京城再度传来消息,禹王败了。
本来柳勋的军队包围皇城数日,祁王已是强弩之末,却不知为何,远在边疆的戍边军忽然出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按说柳勋的军队占据了天时地利,人数上又远超戍边军,却不想关键时刻,沈檐忽然反水了。
禹王见胜利无望,便想着带队只取皇城,只要拿到传国玉玺,就算他师出无名,那又如何。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
然而等他杀进皇城,等待他的却是严阵以待的御林军和高坐在皇位之上,看不出有丝毫受伤的君王。
最终,柳勋被沈檐斩杀于马下,所有叛军皆遭被俘。月贵妃赐自尽,禹王暂时被关押宗人府,而与禹王造反的一干人等全都下了大牢,等候处置。
“为什么?”事到如今,禹王如何看不清楚,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肃清他和孙家的党羽,设的一个局。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忽然就对他失了宠爱,反而对这个灾星事事关心。
“这个问题,你母妃也问过我。”经历了这么一遭,皇帝也明显是老了,苍老的脸上尽显疲态。
他谈了口气,说:“只能说,万般皆是命。还记得,我那会儿还不是皇帝,只是个王爷的时候,我与玉儿,花前月下,何等潇洒恣意。”
那时他曾许诺,今生非玉儿不娶。
只可惜他身为皇子,婚姻大事从来不由自己。母妃想要他娶朝中大员的女儿,舅舅想要他纳军中将领的妹妹,好在玉儿理解他,并没有因为这事儿跟他闹。
后来他在孙家的帮助下登上了皇位,按理说孙家的女儿,他该立为皇后,可是他没有。皇后之位,他更属意他的玉儿。
所以,他以孙氏女暂无所出为由,暂时封她为贵妃,赐封号为月,也就是如今的月贵妃。
登基大典之后,他便急忙迎玉儿进宫,册封她为宸妃。
那时她还不知道,帝王之爱,有时会变成一把刀。他对宸妃的宠爱,让月贵妃红了眼。她不允许有人抢走她皇后的宝座。
所以,在得知玉儿同样有了身孕之后,她终于坐不住了。她在玉儿七个月的时候,往她的安胎药里下了毒。
而这件事,他其实是知晓的。
只是那时的朝堂孙家一家独大,满朝文武,有一半都是右相孙毅的人。所以,他想着这或许是个机会,借后宫之事来打压前朝。孩子,他们还年轻,总会有的。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玉儿竟然宁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而这个孩子,就是如今的祁王,谢辰。
月贵妃害人,人证物证俱在,在他借此发落了一批人后,孙家确实收敛了许多,但他的玉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经此一事,也让他明白,有些爱,不宜宣之于口。
所以,他以辰王害死母妃不祥为由,将他送去了庄子上,一养便是十年。
这十年,他对他的衣食住行了如指掌,却从未去看过他一眼。
不是怕被别人发现,而是他愧对于他。
而这十年,他也羽翼渐丰,不在畏惧孙家。但孙家在朝中根深蒂固,他给不了玉儿皇后之位,但这皇帝之位,他要给们的孩儿。
他要给祁王一个海晏河清的皇位。
所以,他将年仅十岁的祁王送去了军营,给他找最好的师父,让他培养属于自己的军队。
而在朝中,他有意让孙家为首的禹王一族和荣家为首的英王一族鹬蚌相争,而他来渔翁得利。
果然,禹王为了拔除英王这枚眼中钉,肉中刺,陷害他私造龙袍。
在明知这场陷害漏洞百出的情况下,他还是遂了禹王一党的愿,削了英王的爵位,贬他做了庶人。
禹王一党也因此洋洋得意,露出了许多马脚。他知道时机差不多了,所以他装病,召了祁王回京。
此后的事情,便也如他所料。他刻意亲近祁王,冷落禹王,甚至祭天大典,也要祁王陪同。禹王狗急跳墙,派了刺客来刺杀。
而在他受伤“昏迷”期间,玉贵妃还假借照料之名,想要偷改圣旨,但被他的人拿下。
禹王等不到母妃的消息,和已经至仕的孙相一合计,便反了。
但他不知道,在宣祁王进京时,他就递了密信,要他秘密带十万戍边军回京。而沈檐,也是他安插在他们之间的一枚棋子。
万幸,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想和计划,稳步进行。
如今,英王一族没了,禹王一党也倒了,这江山,他总算可以好好的交到他孩儿的手上了。
一段光是听着就令人生寒的故事,皇帝的语气却是出奇的平静,面色更是从容,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只有在涉及宸妃时,才能堪堪从他的眸光流转中看见柔情
偌大的房间里静得出奇,只听得到水漏的滴答声,良久,才终于听到禹王的声音。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禹王一脸的不可置信,挣扎着想要上前,却被几个狱卒死死的按住。
“父皇,父皇,”禹王的声音近乎请求,“我求你告诉我,这都是假的对吧,都是假的。”
他不相信一向疼爱他的父皇,只是在与他逢场作戏。
他更不相信一直以来宠信他的君王,只是将他当做了清除异己的靶子。
而且偏偏是为了这个他向来不曾放在眼里的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