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男人自是千恩万谢,一个劲儿称他是神医。
程老并未应承他,只是沉着地给他开了药,又招呼道:“小万,你来负责给这位病人扎针。”
此言一出,药橱里数十只眼睛都向这边看了过来,就连小万本人都有些受宠若惊。
师公不是说,他若是练不好手法,就暂时不让他扎针吗?
小万急忙看向自己的师父,而郭大夫也只是微微点头。
他还说师父怎么忽然转性了,看到男人那般欺负阿满姑娘,竟然都不吭声。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小万那扎针的手法,便是死人,都能给疼活了。
看来这人是有得罪受了。
也是,他惹谁不好,偏偏惹阿满姑娘这位师父看中的孙媳妇儿。
师父可是出了名的护短,他不吃苦头谁吃苦头。
而面对众人的打量,程老却依旧面不改色,男人对此也一无所知,直到一脸懵的小万带他上楼,还对着程老口口称谢。
一天下来,药堂接待的病人少说也有上百,阿满即使只负责给药材打包,也累的腰酸腿疼,整个胳膊跟灌了铁似的,抬都抬不起来了。
“知道累,明日便别来了。”程老说。
“那不行,你都还没答应我呢。”阿满一脸的倔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程老拿她没办法,也只能冷哼一声,“你若想来就来,但这事儿,免谈。”
两人剑拔弩张,郭安夹在其中,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待阿满离开后,程老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郭安明白自己师傅心中所想,适时的开口,“师父其实……也是想教她的吧!”
程老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回身进了里屋。
郭安说得没错,他确实生出过收阿满为徒的想法。但也只是一瞬。
阿满是女子,行医本就是苦差事,她又不懂得医理,这各中艰难,不是随便一个人便能坚持下来的。
更何况,这扎针也需要天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就连他的徒弟郭安,都因为扎针手法不稳,到现在都没将他的针法全部学去,阿满一个门外汉,又怎么可能完成此等艰巨的任务。
不过是白费功夫,痴人说梦罢了。
“其实我倒觉得,阿满姑娘是个极聪明的女子。”郭安继续说:“师父这次给傅公子扎针应当也发现了,傅公子的腿虽然一如往常,但并没有如往年一样萎缩的很厉害。”
这一点,程老倒是早就发现了,只是他当时只是以为天长日久,这萎缩之症也渐渐缓慢了,原来竟不是吗?
“所以?”程老看向郭安。
“是阿满姑娘的功劳。去年三月份时,傅公子感染风寒,我曾去梧桐苑诊治。阿满姑娘得知我长久地为傅公子养身子,便问了我许多关于他的禁忌,其中就包括傅公子双腿的萎缩之症。”
“我告诉她若是常以热水泡脚,再辅以按摩,便可有所缓解。她竟真的学会了按摩。”
见程老依旧若有所思,郭安又说:“若说这世上,有谁真心盼着傅公子能好,阿满姑娘应该算一个。”
毕竟当时,她来梧桐苑也不过一月,她完全可以甩手不管。
由此看见,阿满姑娘是个心善之人。
况且,“傅公子不愿尝试医治,若是由阿满姑娘诊治,或许事情会有转机,师父也当给她一个机会试试不是?”
言毕,程老捋着胡子,沉默了良久,这才终于开口,“再看看吧,再看看。”
阿满昨日虽吃了冷脸, 又累了个半死,但心中的志气却不减反增。
这不,今日一早, 她便又去德安堂报道了。
程老见他来, 眼底倒也没有多少波澜, 见她问好, 只是淡淡的应了声, 便继续忙自己手里的事情。
阿满倒也不觉得尴尬,笑着和众人打了招呼。
有了昨日一天的历练,阿满打包药材已然是轻车熟路。有时候药童们忙不过来, 她还会帮忙称药材。
也好在这一年里他跟着公子识了不少字, 又因为买菜学会了认称, 不然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郭安见阿满不过一日便能独当一面,眼中对她满是赞赏, 故而今日事毕,他特意拿了银钱给阿满,说是给她的工钱。
阿满看着那钱,只觉得烫手。
“您这是……要赶我走?”阿满有些慌了,“是程老的意思?”
看来是真的吓着了,连阿公都不喊了。
“当然不是,”郭安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连忙摆手, “这是我觉得你每日帮忙辛苦,不想让你白忙活。”
“真的?”阿满有些不信。
“当然是真的。”郭安就差举手指对天发誓了, 他哪儿知道自己给个钱,会让阿满姑娘想到那儿去。
幸好阿满姑娘是个直爽的人开口问了,不然这要是明天不来了, 他不就成罪人了。
“我就是看你这两日辛苦,不想让你白忙活。”
说着,他把钱往阿满跟前递了递,但阿满却摇了摇头,“不必了郭叔,我来帮忙,也是有事求阿公,你若是真怜我辛苦,便多在阿公面前说说好话。”
“你这孩子,这一码归一码。”郭安说着,将钱尽数塞进了阿满的手里,又看了下四周无人主意,这才低声道:“你放心,你的事儿,师父已经在考虑了。”
“当真?”
“我能骗你吗?”郭安说:“你且再等几日,只是着针灸之术可不比抓药简单,你若真想学,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我不怕苦,只要公子能好起来,再苦我也不怕。”
看着阿满瘦弱的身子消失在风雪中,郭安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
这傅公子遇上阿满姑娘,算是捡到宝了。
一场连绵的大雪,带走了雍州最后的一点儿年味。
阿满这几日风雪载途的来德安堂帮忙,也终是融化了程老那本就不是很冷硬的心。
“真的?”阿满听到程老终于松口后,激动的恨不得当场翻几个跟头。
她就说大清早的怎么有喜鹊在屋檐上叫,原来真的有喜事儿。
阿满高兴得在屋里蹦跶了一会儿,这才终于安静下来,“那阿公,咱们什么时候开始?阿嘁。”
阿满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从今早起来就有些不通气的鼻子,阿满正欲再说话,就是接连几个“喷嚏”
“阿嘁,阿嘁,阿嘁。”
几个不间断的喷嚏,让阿满一时感觉有些头晕眼花,程老一看,便知道不好,上手一把脉,果然——阿满生病了。
“没事儿的阿公,一点小风寒,不碍事的。”阿满见程老小题大做,又是把脉,又是让药童抓药熬药,还让她回去休息,就一阵头疼。
一点小风寒,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回屋休息,她更想早点学会治疗之法,为公子治腿。
“什么没事儿,这都开始发热了。”程老呵斥一声,“学医的事儿不急,你先养好自己的身子。”
“可是我……”阿满不愿意,但程老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就这么定了,等喝了这副药,我让人送你回去。”
臭小子要是知道他将人给折腾病了,怕是要怪他。
果然,傅云修得知阿满受寒生病了,登时就黑了脸。
“程老已经给阿满姑娘开过药了,只要喝了药静养两日也就没事儿了。”
“那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他?”傅云修黑着脸,语气也不算很好。
阿满见牵连了无辜的人,急忙伸手扯了扯傅云修的袖子,“公子,我没事儿。”
见阿满脸上那一抹病态的苍白,傅云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当着别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冷哼一声,“你倒是厉害。”
“既然人已经送到了,阁下还请回吧。”
馒头适时做了个请的姿势,阿满给那人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放在心上。
那人也眨眨眼,表示没关系。
这整个雍州谁不知道这位傅公子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也就阿满不害怕他,还肯为了帮他治腿,这么大的雪天还坚持去药堂帮忙。
馒头送来人出去,傅云修见耳边安静了,才终于开口,“你也是,这么大的雪,都叫你别去了,非是不听,这下好了吧。”
“我又不知道,”阿满喃喃道:“而且就是一点小风寒,是阿公她小题大做。”
见傅云修又想说什么,阿满忙拽住他的袖子,“我都这么惨了,估计你就别骂我了吧。”
一双小鹿似的黑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傅云修便是有再大的气,也发不出来了,“倒是惯会在我面前扮可怜。”
“嘿嘿,”阿满笑嘻嘻,索性将可怜扮演到底,“那公子,我还想喝水。”
傅云修睨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等着。”
有傅云修监督,阿满这风寒,一养便是三天。
其实那日喝了程老的药,睡了一觉发过汗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只是傅云修不肯让阿满出门,这才拖了这么久。
病好后,阿满便忙不迭地直奔德安堂。
程老趁着这几日,也将要教阿满的东西整理了一下。
虽说是专门为了攻克傅云修的情况,但有些医理,药理,阿满也是要学的。
虽说不是很多,但对于阿满这个门外汉来说,也绝对够她喝一壶的。
是以,这几日阿满上午在德安堂帮忙,下午便窝在家里看医书。
傅云修问起,便说是突然对这些感兴趣,想学学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对此,傅云修也没多说什么,更没觉得一个女子学医有什么不妥。所谓技多不压身,阿满会的多一点,总不是什么坏事儿。
为了不引起傅云修的怀疑,阿满也大大方方的那些医理,药理的书拿到傅云修房间去看,遇见的不会不懂的地方还能问问他。
至于要针灸图,阿满则是晚上回自己的房间偷偷的背。
日子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阿满阿婆的忌日。
按照村里的习俗,亡者第一年的忌日,需要亲人齐聚,到坟头去培土。
阿满无法亲自到阿婆的坟前,只能在半夜时分出门,在一个十字路口,朝着阿婆坟的位置,烧点纸钱,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阿婆,阿满在这边挺好的。公子对我很好,馒头哥也对我很好。阿满没受一点儿委屈。您不用担心。”
阿满烧着纸钱,嘴里嘟嘟囔囔,“您放心,阿满一定会谨记自己的教诲,不会步上娘的后尘。也请您在那边,多保佑公子,让他无病无灾,身体能早点好起来。”
说到这里,阿满脸上不由得浮现一丝赧然。
阿婆那么聪明,定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阿婆,公子是个好人,长得也好看,你若是见到他,也一定会喜欢的。”
所以,还请你一定保佑孙女,学会医术,可以成功治好公子。
阿满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跪起身,看着纸钱燃烧。火光照得她脸上昏暗不明,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里头满是势在必行的坚定。
不远处的一个拐角,傅云修看着阿满瘦小的身子被火光映得越发孱弱,也是若有所思。
阿满的话他都听到了,口口声声,字字句句都有他。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感动之后呢?
他不是不明白阿满的心思,相反的,他跟阿满存了同样的心思,可又能怎么样呢?
他就是个废人。
而且是个命不久矣的废人。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了。
程老所谓的新疗法,不过就是垂死挣扎罢了。
“公子?”馒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傅云修攥得越发紧的拳头,也不由得心存担忧。
然而傅云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阿满一眼,叹了口气说:“走吧。”
“不等阿满了吗?”公子不就是怕阿满一个人出来有危险,才特意出来的吗?
“走吧。”傅云修又说。
二月的天,夜里冷得渗人,苍茫的黑暗里,只有阿满身处在温暖和光亮里。
车轮压过地面,沉重的声音一如傅云修此刻的心情。馒头推着她,离那抹亮渐行渐远。
但其实她如果回头,就能看见阿满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在一直看着他。满目柔情,如影随形。
等阿满回到家时,馒头说傅云修已经躺下了,看着阿满欲言又止的神情,馒头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让阿满早些睡。
翌日,一切如常。
傅云修没提昨晚的事儿,阿满也只当不知道。吃过饭后,继续窝在傅云修的房里看书。
眼瞧着马上要立春了,阿满却丝毫没有动静,反而医书越看越薄,傅云修不由得问,“怎么,今年不打算做你的胭脂了,打算真的学医了?”
“当然不是。”阿满从晦涩难懂的医书中抬头,双眼炯炯有神。“如今还没开春,雪都没化,我便是想也无能为力啊。还不如多看看医书,去医馆帮忙的时候也能用得上。”
傅云修倒是不疑有他,也是,阿满曾经可是说过的,以后想要开一家胭脂店。
他思忖再三,说道:“阿满,等今年攒点钱,买一个花房吧!”
做胭脂,最忌讳的便是中途停止。
阿满去年卖胭脂积攒了不少老顾客,但休整这四个月,对方或许已经转了别的买家。
若是有个花房,阿满的胭脂生意便可以不用中断。
阿满也有这个想法,但花房造价极高,便是租,一年下来也得不少钱,更别提是买一个了。
自己便是不吃不喝一年,估计也攒不下买花房的钱。
“到时候再说吧,”阿满无所谓的说:“不过我想着过几天去找贺大叔一趟,让他一定要把今年侯府修剪花枝剪下来的枝条都给我。”
“你要那些花枝干什么?”傅云修不明所以。
“当然是种了,程阿公说,有些药材不用从种子开始种,直接扦插就可以,我想着花可能也是一样的。反正后院那么大一片地,不用也是浪费了,还不如让我用来试试手种花呢。”
若是真成功了,那她以后便不用去捡别人不要的残花了。
说不定以后,还可以自己扣个花房。
存着这个心思,接下来的几日,阿满便特意去偶遇了贺大叔几次,一来二去,还真就给他碰上了。
贺大叔还记得徐管家的叮嘱,对于阿满的要求也是一口气答应,说等到时候修剪花枝了,就找人通知她。
了却了一桩心事,阿满便再次将心思投入到了为傅云修治疗的事情上。
经过程老的检测,阿满已经具备了最近本的医理和药理,而且对针灸穴位也是了如指掌,接下来,便开始了教学的第二步,施针。
这个不是个小事情,阿满虽说拿过绣花针,可拿针扎人却还是头一遭。
不但手抖得厉害,甚至还扎不准点。
这是初学者都会出现的问题,程老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只是给了阿满一块猪皮,让阿满拿回家去练,等什么时候手不抖了,能扎准了,再来找他。
一块猪皮,显然是不够阿满练手的,在阿满插烂了六六三十六块猪皮后,贺大叔派人送来了他修剪下来的花枝。
满满的两大麻袋,阿满在里头挑挑拣拣,选了一些较为粗壮,有很多健康芽点的枝子,将其按照芽点修剪成小段,又在馒头的帮助下,种进了后院。
“这能成吗,别是白费力气?”对于这一排排排列整齐的花枝,馒头保持怀疑。
“当然能行,这可是程阿公说的。”阿满眼里满满的信任,这让馒头心里不由得发酸。
这些时日,阿满总往医馆那边跑,便是回来,也是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以前她和自己讲话,口口声声都是公子如何,公子怎样,现在呢,不是程阿公,便是郭大夫,完全将公子忽略了个干净。
虽说公子并未多说什么,但馒头就是心里替公子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