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去了趟北边,敦州那边要一种驱毒疗伤的法子,叫做熏蒸法。所谓‘外治之理,即内治之理,所异者法耳。’若配合熏蒸,在辅以针灸排毒,或许会有奇效。”程老说。
“一定会成功吗?”傅云修有气无力地问。
“这……”程老也说不上来,但虽说是个设想,但他敢肯定,若是施行起来,岁不敢保证能让傅云修完全站起来,但至少能让他多活几年。
“这不还是得试嘛。”
他的迟疑,让傅云修不由得嗤笑一声,“试,我不过只有一年好活,这一年,我想活得像个人。”
这意思,便是拒绝了。
但程老不愿就此放弃,“臭小子,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嘛。咱再试试,就试这一次,若实在不行便罢了。”
“算了吧。”傅云修说。
他不想试了。
这十多年,他大大小小试过无数种疗法,也换过无数种汤药,但终究是石沉大海,惊不起一点波浪。
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了。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尝试新的疗法,再经历一遍失望的痛苦了。
剩下的这一年多时间,他是想和馒头,阿满他们安安稳稳地度过,不想再折腾了。
程老自然也知道,这些年傅云修是如何痛苦的渡过的,但他真的没有办法做到眼睁睁地看着他死,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他又不想把傅云修逼得太紧,这样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既如此,我也不想逼你。但身子是你自己的,你自己好好想想,便是不为了你,也当是为了那丫头。”
自古英雄难过情关。这臭小子对那丫头上心,说不定会为此改变主意。
提到阿满,傅云修也罕见的沉默了下来。
虽说他从一开始留下阿满就为阿满的将来做好了打算,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的情谊,让他并不放心将阿满交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安静到能隐隐听到屋外的啜泣声。
听到哭声, 馒头率先回过神来,三两步走上前去打开了门。
房门忽然被打开,阿满不设防, 泪眼婆娑的模样被馒头看了个正着。
“阿满, 你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馒头问。
阿满忙转身, 用手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泪, 嘴硬道:“谁哭了,我这是不小心被风迷了眼。”
当然,如果嗓音不是那般嘶哑的话。
见馒头依旧打量着自己, 阿满难堪的厉害, 端起手里已经冷掉了的包子示意道:“包子凉了, 我去厨房热热。”
自程老将她请出屋后,阿满便一直惦记着傅云修的病情。
刚好包子也蒸好了, 阿满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进去看看。
结果就在门口,听到了程老为傅云修施针的声音。
虽然三人换到里间,阿满在门口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但傅云修痛苦的呻吟,却一声不落地落在了阿满的耳朵里。
傅云修痛苦了多久,阿满就在门口站了多久。
寒风刺骨,却远没有心里的疼让人难捱。
公子那样好的人, 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楚。
阿满想不通。
东上房里,傅云修听馒头说阿满哭了后, 整颗心也是揪在了一起。
阿满哭了,因为他。
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程老说得对,他即便不为自己想, 也得为阿满想想。
可阿满不过十七岁,大好的年华,何必和他这样一个病恹恹的残废捆在一起,每日提醒吊胆。
她值得更好的人。
他知道阿满心仪于他,可这只不过是因为阿满见过的世面太少,接触过的人太少。
在这芸芸众生中,自己只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尘埃。
她早晚会忘了自己,过上安宁祥和的日子。
她这样的性子,别人很难不喜欢她。
想到这里,傅云修心里酸的发疼,却也更加坚定。
算了吧!
无论试与不试,对阿满来说都是好的。
痛苦只是暂时的,总比给了希望最终落入巨大的失望要好得多。
算了吧,真的。
后院厨房里,阿满自己调整了许久,才终于止住了眼泪。
馒头就在门口看着她,既不敢上前,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能呆呆的傻站着。
须臾,阿满见包子已经热好,用筷子捡到盆里,让馒头端去给傅云修和程老尝尝。
“你不一起吗?”馒头问。
“不了,”阿满摇摇头,“我有些不舒服,想回房睡会儿。”
“其实公子都已经习惯了。”馒头想劝解两句。
“习惯了又不代表就不疼了。”
阿满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馒头端着包子到东上房,傅云修见进来的只有他一人,眸光一暗。
“她呢?”
“阿满说她不舒服,想睡会儿。”馒头解释道。
傅云修没有说话,只是收回视线,默默闭上了眼。
馒头将瓷盆放在桌上,安静地立在床边。
屋里气愤沉重,程老坐在床边,看着桌上还摸着热气的包子,默默咽了咽口水。
这臭小子,也没说请他这个长辈先尝尝味道。
他忙活了一下午,这会子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但不可否认,这是个好机会。
女子的眼泪,是凌迟男子的利器。尤其是像傅云修这种看着冷情寡性,实则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人。
在不知吞了多少次口水后,程老终于站起了身,拍了拍傅云修的肩膀,“我说的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走了。”
傅云修已经是不说话,甚至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程老也不指望他能现在给自己答复,只是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馒头跟着送他,经过桌前时,程老终是没忍住,从盆里拿了两个包子。
皮薄馅大滋味足,面更是发的恰到好处,劲道弹牙。
阿满的包子包的并不小,只不过到门口的几步路,程老居然就这么吃完了。
完事儿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嘿,早知道满丫头手艺这么好,就多拿两个了。
程老有些后悔。
因着有包子当晚餐,下午后,阿满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没有出来。
馒头去给她送包子,她也只说没胃口。
你不吃,公子也不吃,馒头心里苦,但又无处诉说。
两大笼屉的包子,最终就只有馒头一个人,平日里吃包子十个起步的人,今日却罕见的只吃了两个,就没了胃口。
是夜,夜色如墨。
阿满躺在床上,却双眼圆睁,迟迟睡不着。
而同样的东上房里,傅云修也是辗转难眠。
今夜的梧桐院,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翌日,阿满如往常一样的时间起床,烧水,洗漱,然后开始准备朝食。
昨天的包子还剩了许多,阿满想了想,熬了点粥,又夹了一小碟咸菜,便算是做好了。
粥在锅里煮着,阿满去叫公子起床。
馒头已经在床前伺候傅云修穿衣了,阿满敲了门进去,将热水放在架子上。
馒头推着傅云修出来。
比起昨天,傅云修精神头算不上太好,眼框周围也尽是青黑之色,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
是因为昨日的针灸么?
阿满并不知道傅云修与她一样是睁眼到天明,只是她并未发问,而是像往常一样,扬起笑脸跟傅云修打招呼,“公子,洗脸水已经打好了。”
傅云修打眼看她。虽然是笑,但明显勉强之意更多,眼睛肿肿,一看就是昨日哭得太厉害了。
“嗯。”傅云修点点头,面色温和。
两人都对昨日之事避之不提,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只是这气氛,着实奇怪。
吃过朝食后,傅云修窝在软榻上看书,阿满和馒头则吭哧吭哧的趴在书案上写大字。
傅云修说,今日不写完这两篇字,两人都不许休息。
是以,等程老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派祥和的场景。
也难怪这大半年时间里傅云修精气神养好了不少,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心情好了,精神头自然就足了。
傅云修的治疗要持续七天,这七天里,程老每日都往返与德安堂和梧桐苑之间,而且傅云修还发现,他每日来得是越发早了,几乎是要吃了午饭,才开始进行施针。
要知道,以前他都是嫌梧桐苑的饭是猪食,无论再好的天,他都是吃过午饭才过来的。
这让傅云修不由得生出一种错觉,老头儿是为了来吃饭,所以才特意来这么早的。
而关于这事儿,阿满是心知肚明的。
甚至说,这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这不,今日的施针完成,程老一出来,阿满就颠颠儿的上前,问他明日想吃什么。
程老是人精,自然也晓得阿满是无事献殷勤,晾了她这么久,程老觉得也够数了,便笑着捋了捋胡子,问阿满,“说吧,到底什么事儿,让你一天天对我一个死老头子笑脸相迎的?”
“哪有的事儿,”阿满急忙反驳,但又在程老那意味深长的审视中,渐渐低了声音,“我就是想问问公子的腿……”
“你是想问,他的腿还有没有的治?”陈老一语道破。
“嗯。”阿满点点头。
提起这个,程老忍不住叹了口气,“想要治好他的腿让他行动自如,首先要做的便是解了他身上的毒。”
“那……可有办法。”阿满问。
“但凡有倒是有,只是……”
听到傅云修的腿还有痊愈的可能,阿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可是什么?”
“可是过程不太容易,而且有极大的可能会失败。”程老说。
“那也总得试试再说啊。”阿满说。
“不是我不想试,而是云修他不愿意。”提起这个,程老也满是无奈。
原本还以为自己以满丫头为借口,那小子会因此松口,可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而且但凡自己谈到这事儿,那小子就顾左右而言他,明显就是不想治。
牛不喝水,他总不能强按头吧。
更何况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够成功。
听了程老的话,阿满也陷入了沉思。
她原本以为公子的腿是无力回天之事,可现在明明有治好的机会,他为何会拒绝尝试呢?
许是知道阿满心中所想,程老主动解释道:“其实也不怪他,这么些年,我也尝试过很多方法为他解毒,可无一例外的是都失败了。每一次的失败,对他来说都是一次不小的打击。而这一次我也没有把握能够一定成功。”
“更何况,他中毒多年,毒性早已深入骨髓,解毒过程不会轻松,我年事已高,也不见得能坚持下去。”
“我可以学。”闻言,阿满坚定的说:“我不怕辛苦,便是再难再累,我都可以坚持下去。”
“你?”程老微微摇头,“你不行。”
“为何?”阿满反问,“就因为我是女子?”
“不仅仅因为你是女子,更因为解毒不是过家家,不是你懂些医理便能行的。而且,眼下最主要的,是云修他不肯。”
“我可以去说服他,”阿满说:“我有把握,只要你肯教我解毒之法,我可以去说服公子配合。”
“这……?”程老有些迟疑了。
说实话,如果让阿满去磨的话,时间久了,臭小子或许会答应。
可让她学习解毒之法……
程老还是有所顾虑。
解毒并非小事,一着不慎,便是一条性命。更何况为傅云修行针施救还极为复杂,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没将这个方法教给其他人代劳,而是要亲力亲为的原因。
“不行,不行。”程老连连摇头。
“阿公,你就答应了我吧,就算是为了公子。”闻言,阿满“咚”地一声跪倒在他跟前。
这可把程老吓了一跳,忙伸手扶她,“哎哟,你这丫头,怎么跟那小子一样,都是倔种呢,这行医救人之事,岂能儿戏。你求我也没用,快起来。”
程老连拉带扯的将阿满扶起来,见她站稳后,也不在与他多说,赶紧上了一旁等候已久的马车,生怕阿满再纠缠他。
但这事儿,却在阿满心里扎了根。
既然有救公子的可能,那不管多艰难多辛苦,她都要试试。
她相信,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程老总有一天会答应的。
许是那日阿满的壮举吓到了程老,第二日,程老一直到午饭过后才姗姗来迟。
进门后,也不像往常一眼跟阿满寒暄了,而是匆匆忙忙进了东上房后,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跟着他一样。
而偏偏今日又是治疗的最后一天。
今日之后,公子便不用再忍受银针刺骨之痛,而程老应该也会很少再来了。
是以,在今日的施针结束后,阿满再次提起了昨日的请求。
而同样的,程老还是拒绝了。
“满丫头,你还是别没为难我老头子了。便是你真想学,我老头子年纪大了,也不敢教呀。”
“程阿公,程阿公。”
程老坐上马车匆匆而去,任由阿满喊她,连头都没回一下。可见态度之决绝。
可即便,他们也不会轻言放弃。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既然不来梧桐院了,那她便去德安堂找他不就好了。
此后的第二日,阿满便借口去德安堂帮忙,瞒着傅云修去德安堂蹲人了。
程老平日四处游历不在雍州,可一旦回来,便会在德安堂坐诊几日。
这不,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德安堂都人满为患,上到坐堂大夫,下到药童,个个都忙的脚不沾地。
所以阿满的话,在傅云修那倒是立得住脚。
得意于自己瞒过傅云修的阿满兴高采烈的到达德安堂后,也被那乌泱泱的人群给吓到了。
二层的药堂里此时已经挤满了人,等待问诊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街头。
着实恐怖。
阿满挤着人群进去,刚漏出个头,便被郭安给看见了。
“阿满姑娘,你怎么来了,可是傅公子身体不适。”郭安先前去梧桐苑看过诊,所以对阿满也算是认识。
闻言,在一旁问诊的程老也抬头看过来。阿满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来找程阿公的。”
程老自然知道她来找自己所谓何事,再次回绝道,“说了不行便是不行,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
说完,他便再次看向了问诊的患者。
郭安看了眼阿满,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专心看诊,不再理会。
阿满被晾在哪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而且因为药堂人太多,她几乎连个站脚的第地儿都没有。
人头攒动中,阿满被挤来挤去,甚至有好事儿的病人看阿满一个弱女子,又有几分姿色,故意往她身边挤。
“你干什么?”感受到对方的不规矩,阿满忍不住出言喝止。
可对方却根本不惧,“我干什么了?”
一脸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摆明了知道阿满是女子,脸皮薄,说不出真相来。
程老虽说在看诊,但也时刻关注着阿满,见那人理直气壮且咄咄逼人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出声,“你要不就回去,要不就去那边帮帮忙,没看到忙成这样吗?”
“好,那我去帮忙。”见程老改口了,阿满便觉得事情还有转机,也就不跟男人一般见识了,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就去了柜台那边。
男人并不晓得阿满跟程老的关系,见阿满能去里头帮忙,便以为阿满是这药堂的医女。
一下子也是尴尬的紧。
但他心存侥幸,觉得或许程老并没有看到,继续狡辩道:“都是误会,误会。”
程老睨了他一眼,并未说其他的,只是仰头指了指诊案前面的凳子,“坐吧。”
待男人坐下,程老又问:“说说吧,哪里不舒服?”
见程老并没有生气的意思,男人这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说道:“就是这两日一直腰疼得厉害,尤其早上起来的时候,都直不起身了。”
男人说得仔细,程老给他诊了脉,又问了他平时的生活和饮食习惯,这才下定论,“只是寻常的劳损伤,加上这几日天寒,有些风湿之症,扎两针,喝几副药回去扬扬也就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