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邵怔然。
“这话你心里或许不舒服,可你细想想,梁邺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今往后屎尿都要人伺候,他能熬得住?他又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于他而言,一下子死了反倒比拖拖延延地活着,要好。是罢?”李准啧声,“薛氏这一招,真真是要了他的命,也诛了他的心。”
梁邵懵懵地抬头。他想告诉李准,善禾之所以没有杀梁邺,是因为那会儿他在门外喊,是因为善禾不想自己也变成梁邺那样的人。可转念一想,或许善禾那时是分外清醒的,或许她压根就没有想一击毙命,她只想开个口子,把梁邺的血一点点放干,让他慢慢死掉。
李准望着梁邵错愕的表情,一笑:“我要是你,不如帮你哥去死。”他站起身,悠悠道,“有时候,死也是解脱啊……”
死也是解脱啊。是罢,贤妃?是罢,二皇兄?活着时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干净。我是在帮你们挣脱尘世之苦啊。李准想着。
人总是在关照他人命运时,悄悄关照自己。
梁邵怔怔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走到青霜剑前,一只手已握上剑柄。善禾怕杀人,善禾不知如何杀人最干脆利落,可他不是。他杀了那么多察台人,他知道往哪个地方刺,人会立马死掉。梁邺也是人,梁邺也可恨,杀梁邺跟杀察台人没什么分别。
而况梁邺害了这么多人,也算是作恶多端,岂是口头悔改,能轻松揭过的?薛善禾、晴月、吴天齐、荷娘、怀松、六六……这些是他知道的、认识的,还有那些不知道的、不认识的呢?
更不要说梁邺失去两手后受的痛苦,李准说得不无道理,杀了梁邺,未必不是在帮他解脱。
青霜剑已出鞘了。
一剑刺入心口,而后伪造成梁邺自杀的假象,皆大欢喜。其实伪不伪造也无甚意义,梁家已彻底到他手上,别人知不知道也无什么所谓,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些。说不定还要夸他大义灭亲。
好,走罢!杀了他!帮梁邺解脱,帮善善解脱,更是帮他自己解脱!
梁邵提着剑,走到梨玉馆前。短短一个月,梨玉馆竟萧瑟许多,没什么人伺候,墙壁似乎也斑驳脱落着。彩屏面无神色地捧着托盘走出,托盘上是刚换下的染血绷带,鲜红刺目。见到梁邵,彩屏挤出笑:“二爷,您怎的来了?”一错眼,瞥见他提在手中的剑,彩屏呆住。
梁邵被她这眼神一刺,心颤起来,猛地回过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般冲动。
梁邺如今身败名裂,已是受罚,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梁邵这般想。
梁邺这样慢慢地死掉,也是煎熬受苦,不如一刀了结,还算是帮他解脱。
李准如是说。
梁邵骇了一跳,把剑一扔,拔腿就往翠微馆跑。
善禾倚在藤椅上,坐在廊下晒太阳。日光太好,她拿个团扇遮住脸,没人知道团扇后她是哭是笑。在她身边,晴月、妙儿、彩香都小心伺候着。这些日子善禾更是沉默寡言,她们怕善禾寻短见,日日夜夜不错眼地守着。
“善善!”梁邵阔步进来,半蹲在藤椅旁。
善禾垂下团扇,露出未施粉黛的素面。肚子太大了,她行动不便,只好伸出冰凉的手,捧起他的脸,柔声:“青天白日的,怎么流泪了呢?”
梁邵抿唇:“不是泪,是水。”
善禾轻轻笑开,并不答话。
梁邵把额头抵在她的手背,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善善,你抱抱我罢。”
于是善禾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他的头,把自己的脸贴上他阴凉的墨发,亦阖目叹息。
再睁开眼,已到初秋,藤椅上铺了层厚褥子,团扇也变作一方软帕子,遮在善禾的双眼。梁邵依旧是蹲在旁边,慢慢给善禾揉手。
再不到一个月,便是生产之期。前六个月善禾只胖了腰腹,这两个月竟开始胖其他地方,手脚常肿着,夜里也睡不安稳。梁邵便时常给她揉手、揉脚,好教她舒服些。
“善善,别睡着了。”梁邵轻声,“仔细着凉。待会儿,我扶你回屋睡去。”
“那现在就回去罢。”善禾撑着扶手就要起身,却觉得肚子一坠,登时冷汗岑然。
不远处的妙儿尖声叫起来:“有血!有血!”
善禾痛得直冒汗,攥着梁邵的手死死不松开。
梁邵心头剧震,打横抱起善禾就往产房冲,声音都变了调:“快去请郎中!稳婆!快!”
因距离生产还有一个月,这会子晴月与彩香正在收拾产房。见梁邵抱着善禾过来,几人无不吓了一跳,急忙近前迎住他们。
翠微馆已乱作一团,脚步声、惊呼声、器皿碰撞声叠在一起。善禾被安置在刚布置好的产床上,阵痛一下猛过一下,她咬紧了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梁邵的手臂。
郎中和稳婆很快赶到,彩香也带人烧了热水过来。梁邵被请到外间,听着里面善禾压抑的痛吟,心如刀绞。他来回踱步,掌心亦浸出汗。
梨玉馆处,彩屏给梁邺换了药,捧着脏衣服正往浣衣房去。见仆人们四散奔走,彩屏揪住一个小丫鬟:“着急忙慌的,忙着去杀人呐?”
那小丫鬟急道:“生了!生了!翠微馆现在都是人!”
彩屏吃了一惊:“不是十月中旬才生吗?还有一个月呢!”
“可不就是这样!都发动一个时辰了,还没生出来,二爷急死了,刚教成保拿了帖子去宫里请太医呢!”
彩屏听了,把脏衣往浣衣房一丢,连忙提裙往翠微馆去。
却说梨玉馆内,梁邺卧在榻上,两臂缠着绷带,只觉得嗓子干渴。他扬声唤彩屏,没有人应,又喊怀枫,亦没有人。
距离茶壶不过十来步距离,于如今的他而言,却似乎太远。两臂使不上力,坐起来也费劲。好容易坐起来,如何倒茶呢?梁邺抿了抿唇,决心忍耐着,等彩屏或怀枫回来。
自那日过后,梁邵把他院里的人都裁退了,只留彩屏和怀枫。他知道,梁邵也恨他,但又做不到完全恨他。
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人来。嗓子干得要冒火,身体却有了另一种反应——他想小解。
可手使不上力啊!
梁邺扯起嗓子又喊了两声“怀枫”,仍旧无人应。他呆了片刻,禁不住泪流满面。他就是个废人,连小解都要人伺候的废人!
梁邺终于绷不住,躺在榻上痛哭起来。
“你怎么了?”蓁娘坐在门框边,怯生生往里头看。
梁邺转过脸,凝眉看她:“荷娘?”
蓁娘皱起眉,气道:“蓁娘!”她老毛病仍没有好,吐字间隙仿佛漏风,“嗬嗬”地吸气。
她走上前来,拿肮脏的袖子给梁邺擦泪:“别哭。别哭。”
梁邺丝毫抑制不住,到头来竟是蓁娘!竟是蓁娘啊!
蓁娘扶他起床,引着他一步步走。没走几步,院里响起声音,由远及近。怀枫笑嘻嘻道:“我就说是位哥儿罢!你可别忘了!”
彩屏翻个大眼白,嘁声:“知道了!不就赌赢了,看把你兴的!”
二人打趣走来,见蓁娘扶着梁邺,无不吓了一跳,连忙近前伺候。
梁邺缓声:“什么哥儿?”
彩屏与怀枫对视一眼,小声道:“薛娘子刚生了位小公子。”
梁邺愣住。蓁娘脸上却现出痴笑,她撒开手:“小娃娃?”因激动,仍忍不住流涎水,却也顾不上了,蓁娘欢天喜地地往翠微馆跑去。
第114章 梁邺之死
梁府上下,皆将目光落在善禾与她新出生的孩子身上,梨玉馆倒更显冷清。彩屏素爱热闹,没事就跑翠微馆去看小孩子。妙儿心里恼着梁邺,故意跟彩屏拌嘴,彩屏回了梨玉馆,哪里肯不用心当差。梁邵不知道仆人间的龃龉,善禾偶尔听到风声,也只当做不知道。
善禾生产后半月,已到梁邺回密州之期。梁邵早先与他约定,待伤势略好些,便遣成安护送他回密州。
“哥,以后,你就待在密州养老罢。”梁邵平声道。
见梁邺没搭话,梁邵继续帮着捆缚行李。成安背着褡裢走来,蓁娘碎步跟在后头,身上也背着一个包袱。梁邵蹙了眉,问她:“蓁娘,你也回密州啊?”
蓁娘嘻嘻一笑,嘴角又淌下涎水。
梁邵递了块素帕给她:“京都不比密州好?你不想跟薛娘子的孩子玩了吗?”
蓁娘面露悲色,叹了口气,只管摇头。
梁邵亦叹,从她手中接过包袱,悄悄塞了几两碎银在内,一并装上车马。
待行装打理停当,众人歇下时,方发觉梁邺不见踪影。成安心下着急,梁邵望了望翠微馆方向,淡声道:“走罢,去翠微馆寻寻。”
翠微馆内,晴月和彩香拉着妙儿,不教她上前赶人。梁邺站在窗前,垂头敛眉。善禾坐在窗后,额上戴着护额,怀里抱着小孩子,眼风不曾扫过他半分。
梁邺抿着唇,用稍稍能拿东西的左手,放下一叠文书银票。约莫八千两的银票,俱是他替皇上办差时明里暗里敛下的钱财。文书则是京中与密州的田庄铺面。
他哑着声音开口:“给……”你和孩子的。
话还没说完,善禾把窗户一关。
“啪”的一声,带起的风将文书银票吹得四散飘落。梁邺颓然立在那儿,日光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妙儿已挣脱开彩香和晴月的桎梏,她一口气儿冲上前,把银票往梁邺身上砸:“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会子这样,当初怎不知高抬贵手!赶紧滚!回你密州去!这里没人想见你!”
梁邺任她打骂,朝窗后道一句:“善善,别忘了我。”
妙儿愈发动气:“天杀的!临走了还这么恶毒!就忘记你!就忘记你!你能怎样?滚!”
梁邵立在院门处,扬声道:“哥,到时辰了。你该走了。”
梁邺又深深望木窗一眼,这才提步离开。
成安驾着车马一路往密州去,第三日方到康州地界。马车在官道疾驰,道旁河水澄澈。三人下车,成安搬来炕几置于河边,又铺了层布让梁邺安坐。
梁邺展卷读书,成安坐一旁给他翻书页,蓁娘便在旁边采狗尾巴草编花环戴头上。编了一个犹嫌不足,给梁邺和成安都戴上了,惹得蓁娘捧腹大笑。
如此过了一炷香工夫,蓁娘说肚饿,梁邺也觉得腹内空虚,便遣成安驾车买吃食。成安放心不下,梁邺却笑:“我这左手尚能翻动书页。你早去早回便是。”
成安领命而去。
官道上尘烟渐散,很快便无车马踪迹。梁邺默默转过脸,目向河面。没来由地,他想起那会儿自己在无有园的诗,诗题《荷叶》。他是存了心思的。荷叶、荷叶,禾邺、禾邺。那是独属于他们的一段时光,他忘不掉,这辈子都会记着。
“蓁娘。”他笑道,“我教你背诗罢。”
蓁娘一心编着花环,往他旁边一坐:“好。我听呢。”
梁邺便道:“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蜻蜓未立波先颤,游鱼曳尾触叶惊。东风夜赠琉璃色,晨露朝匀翡翠茎。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
“荷盖亭亭叶作城,十万貔貅列阵横。锦帆蔽日遮云幕,红萼扶肩庇苍生。雨击青盘明珠迸,风翻翠盖飒沓声。团团叶叶燃烈魂,送我烧尽九霄层!敢教来日蒸霞蔚,我披仙衣驾鹤腾。飞鹤踏碎凌空日,银河揉作赶路灯。明月借我一壶酒,三千莲客参星斗。一念通天万法明,点化玉宫齐天圣。”
“秋风乍起露华凝,霜天暗来换节旌。枯柄萧疏渐失色,败甲残旗犹自惊。棹起碎叶划碎影,桨作寒刀刻寒汀。枯蕊强留当时色,腐草徒记去岁形。莫怨寒蛩啼旧事,西风卷叶作愁音。一年三百六十日,当时惘然当时情。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
蓁娘自然是一句都没记住。梁邺也不管,望着平静无波的河面,长叹一气:“西风卷叶作愁音……确实是深秋了。”
他想起小时候听人讲,一个人寻死的时候,会有黑白无常来勾他的魂魄。也听人说,溺死的人,溺死前会有溺死鬼来勾他;吊死的人,吊死前会有吊死鬼来勾他。梁邺望着河面上朦朦胧胧的几个身影,不禁眯了眼,所以是谁来勾他的魂了?定睛一看,却是祖父与爹娘。
他们隔着好远一段距离,立在河面,却不会沉下去,正朝梁邺遥遥招手。祖父站在中间,和蔼朝他笑着:“阿邺,我们来接你了。”
梁邺泪如雨下。
祖父笑道:“阿邺,不要哭,跟我们回去罢,别让阿邵和善禾痛苦了。就让他们两个,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罢。”
梁邺唇角翕动,垂下头,泪珠簌簌落在地上。
他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志向未完。可惜来不及了,这辈子终于也就这样了。不知道阿耶死的时候,是否也这样悔恨?悔恨人生苦短而诸事未完?
啊,阿耶、阿娘,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唤过阿耶、阿娘了。
这次回去躺在你们身边,那会儿你们会答应我罢?
他吸了吸鼻子:“蓁娘,你扶我起来罢。”
蓁娘将狗尾巴草花圈郑重搁在炕几上,扶梁邺起身。
梁邺朝不远处的石头努努嘴:“帮我搬过来。”
“哦。”蓁娘依言将那石头滚来。
梁邺又道:“把我腰带解开,一头栓石头上,一头栓我腿上。”
蓁娘照做。
一切都准备好了。梁邺回头又看了眼蓁娘:“蓁娘,你认得回京都的路吗?”
蓁娘懵懂地点头。
梁邺便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怀里有一封信,你带回去,给京都梁府的梁邵将军和薛娘子。你记得他们罢?”
蓁娘点点头,果真从梁邺怀中翻出一封厚厚的信。她两手捧着信,无措地看着梁邺。
“别怕。你沿着我们的来时路,一直往北走,就到京都了。”
蓁娘一字一蹦:“那你呢?”
梁邺此刻却觉得轻松:“我要去睡觉了。”
“睡哪?”
他抬头望了望天:“睡在太阳底下。”
“我一起。”
“那不行!”梁邺皱眉,“你还没帮我把信送回去呢。”
“送完信就能睡?”
“是的。等信送到梁将军和薛娘子手上,你就坐在门槛上,等我来接你。明白吗?你不用来找我,你坐在那儿,我就能找到你。”
“接我去睡觉?”
“是。”
“也睡太阳底下?”
“是。”
“你真的会来吗?”
“真的。刚刚我爹娘就来接我了。”
蓁娘扬起一个大大的笑靥:“那你别忘记呀!我坐那儿等你呀!”这是她被毒之后,说的最清晰的一句话。话落,蓁娘捏着信,向着北方,飞奔而去。
等蓁娘的背影远去,梁邺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他手软无力,连死也比健全的人麻烦,只好先一脚把石头踢进河中,自己跟在后头踉跄几步。不久,裤腿吃饱水,沉甸甸的拖着他。他艰难走了一段距离,终于踩了空,整个人跌将下去。
一圈圈涟漪漾开,再看不到梁邺。风轻轻一吹,未久,河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成安驾车回来,岸边已没了人,炕几上只剩下一只花环,和被风不断翻动的书页。他走上前,按住书页,环视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成安不禁红了眼圈,沿着河岸一壁喊梁邺与蓁娘的名字,一壁寻找,直到天黑,也未曾找到。他只得驾车往最近的县衙去报官。
彼时天色大黑,县衙早关了门。成安涕泗横流,不停地击打登闻鼓。终于,衙门洞开,小衙役披衣走来,把他领了进去,将他安置在厢房中,不耐烦道:“你且等着罢!我家夫人正怀着孕呢,老爷刚去陪她,现在又要来管你的事!真真是不教人安生歇着。”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县老爷也是披着衣裳,举着灯盏匆匆过来。两下里一照面,成安更是难受。
原来这是铜检县!
县老爷不是别人,正是章奉良!
说起来,章奉良沦落到如今这地步,可不就是梁邺给害的?
见是成安,章奉良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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