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便将梁邺失踪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章奉良沉吟片刻,立时召集衙役去河边打捞尸体。翌日清晨才捞到梁邺,人是早已气绝。捆石头的腰带没有束紧,不久松脱,尸身顺流飘了一段。章奉良怔怔望着尸首,半晌说不出话。从前,梁邺做的事,他未必没有察觉,只是他感念着梁邺帮他与孟持盈促成婚事,而况他也知道,梁邺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他是一直把梁邺当兄长敬重的。梁邺此人,八面倒有七面是恶,唯余一面善,既曾对他展露过这分善,便难断其为十恶不赦之徒。如今偏由他来收殓,怎不是因果?他叹口气,亲自写信给梁邵,教梁邵派人来送梁邺回家。
成安说还丢了个小丫鬟,章奉良又带人捞了一整日,什么都没捞到。
自然是捞不到的,蓁娘一路往北跑。跑累了,竟趴在地上睡着了。醒时却在床上,周遭隐隐有诵经声。她循声而去,才发觉自己入了一座尼姑庵,是庵里的两位老尼姑看她趴在路边,轮流背她回了庵里。蓁娘便坐在蒲团上,听尼姑们诵经。日子久了,她不但也会念,而且说话也奇迹般地好了。尼姑们说,蓁娘是得了佛祖菩萨的庇佑。
年底春节,山上开庙会。尼姑庵也热闹起来,香客往来不绝。
一对夫妻抱着才刚一岁的小孩子,求佛祖赐福,盼早愈病疾。老尼姑把小孩子搁在蒲团上,围着他念经,夫妇俩在堂外焦心等待着。
诵经毕,蓁娘抱着小孩子走出来,笑吟吟道:“施主,好了。回去再吃几日药,烧马上就退了。”
孩子的母亲转过身来,见了已剃度出家的蓁娘,霎时间潸然泪下。蘩娘问蓁娘怎生沦落到这座庵里,问怀松去了哪里,怎生再没有给她写过信。蓁娘一概茫然。她拿出梁邺托付的信,请蘩娘帮忙寄到京都去。
“你不亲自去吗?”
“不去了,我要留在这。”
“为什么?”
“这儿清净。”
是清净,山谷回响的鸟鸣,蓁娘坐在栏杆上,心也熨帖得温柔平和。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亦在等待着,等有朝一日她的爹娘来接她,一起睡到太阳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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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周末就能完结啦!
第115章 结局(上)
时至小年,离除夕不过几日。梁府内外早悬灯结彩,京都街巷亦摆满各色年货摊子,处处都是迎接新年的气象。
梁邵给孩子取名为元宝,取个吉祥如意的意头,也不图他日后有多大造化,但求一世平安喜乐便是。
善禾坐在旁边,慢悠悠接话:“还要一辈子都别遇见不好的人。”
梁邵正拿拨浪鼓逗孩子玩,听了这话,眸子一颤,笑意便凝在唇边。
彩香已收拾妥出门物事,梁邵给元宝把小虎头帽一戴,抱在怀里,方牵着善禾出门去了。
几人一路慢慢走着,唯有元宝分外开心,梁邵买了泥叫叫给他挂在脖子上,又买了纸风车给他举在手中。行至一算命摊前,那摆摊的老婆婆忽开口:“娘子怎生不开心啊?”
众人皆以为她是骗子,并不理睬。
老婆婆继续道:“小公子目如点漆,神光炯炯,非是凡胎。老身瞧着他似与娘子前世有缘。既是故人重逢,娘子怎么反不见喜色?”
善禾住了脚步:“什么故人?”
老婆婆:“娘子把小公子的八字说与我老人家听一听,便知端的。”
梁邵当她是行骗,拉着善禾就要走。
老婆婆道:“前六字也行,单算前三柱,虽粗略些,亦可见因果。”
善禾想了想,便把元宝生辰的前六字告诉她。
老婆婆掐指推算,又问善禾要了她生辰前六字。未久,老婆婆终于开口:“娘子从前养过猫儿、狗儿?”
善鼻子发酸,轻轻“嗯”了声。
老婆婆就笑:“那错不得了。想必是条护主的小猫小狗,与娘子感情甚笃。上辈子保护了娘子,这辈子不必再沦落畜生道,赶着投胎来给娘子做孩儿了。怪道瞧着这般聪慧剔透。”
这话一出,莫论善禾眼热鼻酸,便是梁邵也怅惘起来。低头一看,元宝一双小黑眼睛圆咕噜的,像对大葡萄,神气十足。见梁邵看过来,元宝不哭不闹不惧,竟咯咯笑起来,攥着他阿耶的襟口,痛痛快快地把涎水流上去。
赏过银钱,几人继续前行。梁邵与善禾俱垂首默然,好一会儿,梁邵才轻声道:“六六是条护主的好狗。”
善禾吸了吸鼻子,鼻音重重地应了一声。
元宝趴在梁邵肩上,舞着胖手指那算命摊方向,笑个不住。善禾与梁邵回头望去,哪还有什么算命摊子?只剩下一块空地,空地后是座建在路边的神龛。几人连忙近前,见龛前供着素烛饭菜,龛内端坐着泰山娘娘泥像,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半阖了眼,笑望众人。
善禾立时遣妙儿去买供品,又领着元宝和梁邵虔诚拜了几拜。
因这桩奇遇,回府路上,善禾终于有了些笑颜。梁邵趁热打铁,一壁逗着元宝,一壁悄悄看善禾脸色,暗暗借元宝的天真可爱纾解善禾皱巴巴的心。只是尚未行到梁府,马车教人拦下来。怀枫递进来一封信,信封写着“章奉良”。
善禾接过孩子,让梁邵细看信件。这厢善禾正同元宝玩,却听得梁邵硬声道:“善善……”善禾转过脸,只见梁邵面色苍白,两唇紧抿。
“你怎么了?”善禾不由问。
“我……”梁邵踌躇道,“怕是要回密州处理些事。”
善禾道:“要我陪你吗?”
“不用,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马上过年了,年前能回来吗?”
梁邵算了算时间:“怕是要到正月初四。”
善禾抱着元宝,抬起元宝的小手,同梁邵招了招手,浅笑道:“那元宝跟爹爹作别了啊。”
梁邵忍不住,如实说道:“善善,我不瞒你,是阿兄殁了。要不我留下来,让成保去料理就是了。”
善禾顿了顿,敛眸道:“你去罢,他是你哥。梁家又只剩下你,你不回去,反倒也不好。”
“那你在京都等我。”
善禾抬眼,眉眼弯弯冲他一笑:“元宝要等爹爹回来咯。”
梁邵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掀帘下车。善禾抱着元宝坐在车内,闻得外间梁邵低声吩咐。未久,马车重新前进,妙儿坐在车板上,竟唱起了歌。元宝听见妙儿的歌声,忍不住手舞足蹈。一曲毕,妙儿意味深长地叹一句:“今儿真真是个好日子!教人心底痛快!”
却说梁邵带着成保披星戴月赶至铜检县,与章奉良、成安汇合。将梁邺尸身装裹入棺,方与成保、成安扶灵返回密州。其间只有章奉良带着妻子孟持盈前来送了一程,直到梁邺下葬,再无其他人来吊唁。那日殡仪结束,梁邵捧着梁邺牌位,独自沿陵园小径走回来。成保和成安牵马在后头,远远地跟着。走到梁府门口时,梁邵倏然驻足,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最开始,是七岁的他和九岁的梁邺,一人捧着爹的牌位,一人捧着娘的牌位,由梁老太爷领着,走入这座名为“梁府”的宅邸。
后来,是十九岁的他和二十一岁的梁邺,梁邺走在前头,捧着梁老太爷的牌位,他与善禾依次在后,一齐走入这扇朱门。
如今,是二十一岁的他,独捧梁邺牌位,茕茕孑立。
这扇朱门,记录了许多时光。有梁邺捧着书,日日从这里走出去,去书塾读书;也有他一溜烟儿从这里窜出去,后面跟着手拿拐杖撵着他打的梁老太爷;还有喜轿稳当当停在朱门前,顶着红盖头的善禾被人扶出来,他臭着脸,不情不愿地上前,背起善禾,走进这座深深宅邸。
而今往事如烟,唯余一人。梁邵叹口气,摩挲着梁邺的牌位,咬牙道:“哥,回家了啊。”抬腿走进去。
丧仪料理完毕,梁邵也终于收拾行装,预备回京。启程的那日,一封急信从京都快马加鞭递到梁邵手上来:薛善禾不见了。
距妙儿回忆,善禾是正月初一下午的时候不见的。因晴月如今业已出嫁,过年时自然跟夫君看望家人去了,那天下午只有彩香和妙儿照顾善禾。午后元宝睡午觉,善禾也陪着。众人皆以为如今善禾有了孩子,总归是安定下来,不会再去做傻事了,而况这些日子善禾并无什么异常。因此,彩香去前头账房算年账,妙儿则回了屋里画画,主屋只剩下善禾与元宝。
也许因为是正月初一,仆役皆偷闲躲懒,这场午觉睡得颇久,也无人打扰。后来还是主屋里传来元宝哭声,妙儿急匆匆过去一看,只见元宝躺在摇篮里,饿得直哭,善禾早不见了踪影。众人寻到天黑,也找不见善禾,这才写信给梁邵。
梁邵握着信,呆了好一阵,慌慌张张卸下刚装好的行李,一面命成保、成安往金陵寻人,一面写信教彩香等在京中搜寻,自己则留在密州。
天地茫茫,人海滔滔,寻人谈何容易?梁邵在密州搜寻七八日,几乎翻遍城乡,连善禾一片衣角也未寻见。她似人间蒸发,不留痕迹。成保、成安自金陵传回消息亦令人失望,彩香、妙儿在京都同样束手无策。
他回到空荡荡的梁府,只觉此地唯有冷清和死寂。
京都来信说,元宝被乳母和彩香照顾得很好,但孩子似乎也感应到善禾的离去,不如往日爱笑,常常睁着那双酷似善禾的清澈眸子,茫然四顾。梁邵捏着信,难以入眠。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骑了马在外头慢慢地走。
这些日子寻善禾,密州的每一条道他都分外熟悉。此刻天色大黯,零星几盏灯,幽幽指着方向。梁邵信马由缰,竟行至贡院街。此间多是书画铺子,他下马牵缰缓行。蓦地,眼前现出一只匾额,上书“丹霞画坊”四字。
他如电击灵台,立时想起吴天齐夫妇来。是了,善禾在世间并无太多故旧,她能去投靠谁?若是离京,她还能去找谁?
翌日清早,梁邵匆匆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便直奔贡院街。恐打草惊蛇,梁邵并未贸然入内询问,只在对街茶楼二层要了个临窗雅座,目光如鹰隼般,一瞬不瞬地牢牢锁住画坊的进出之人。
一日,两日,三日……画坊客似云来,米小小偶在门前迎客,一切如常。梁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距离善禾失踪已过去十多天了,可依旧半点音讯全无。
第四日下午,夕阳给贡院街铺上一层暖金色,一个熟悉得让他呼吸骤停的身影,出现在了画坊门口。
是善禾。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衫,发髻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比起在梁府时的锦衣珠饰,显得清减了许多。她站在丹霞画坊门口,默默伫立良久,等到日落西山,也不曾进去,而是转身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梁邵几乎立时就要冲下楼去,可转念想到她离开那日,正是元宝酣睡之时,她连孩子都舍得下。现在的他,能带她回家吗?梁邵按住如波涛起伏的心绪,留下茶钱,快步下楼,远远地跟了上去。
善禾似乎并无明确目的,只是随着人潮慢慢走着,偶尔在卖剪纸或花灯的小摊前驻足片刻,却什么也没买。人群熙熙攘攘,善禾清瘦的背影在人潮中拥挤着,愈发显得单薄孤寂。梁邵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心绪复杂难言。
她一路往前,在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出城,又在路边赁了辆骡车,慢慢地向山野间行去。
人烟稀少,梁邵骑马跟在后头,不得不保持更远的距离。
善禾停在山脚下的三座平房前。品字状的三间小屋,外头有篱障围着,院子里有棵梨树,树下是一方石桌。是那会儿与梁邵和离之后,吴天齐借她栖身之所。
院门亦是篱障做的,连锁都没有,善禾推门走了进去,随即轻轻合上了门扉。梁邵隐在丛林的阴影里,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和木门后亮起的一豆灯光,只觉心疼。
翌日清早,善禾早早出了门。梁邵把马拴在丛林中,悄悄跟上去。
她行至邻村雇车入城,下车便进金铺,,半个时辰后方才出来。梁邵进去一问,得知善禾购入两只小儿戴的金锁。梁邵满腹疑窦,只能继续跟踪善禾。走着走着,又到了丹霞画坊。这遭善禾没有在外头立着,她捧着金锁进去,一炷香后才红着眼圈出来。
等善禾一走,梁邵立时进了丹霞画坊。米小小正坐在紫檀案赏画,见梁邵冷脸走进来,米小小道:“客官买画呐?”
梁邵也不兜圈子:“薛善禾来找你们干什么?”
米小小皱眉问:“阁下是?”
“梁邵。”
米小小这才恍然大悟状,冷笑道:“她上门赔礼道歉,梁将军怎不亲自问她去?”
梁邵方道:“别告诉她我来过。”
米小小冷哼出声:“再不敢管你们梁家的事,别又把我家娘子折进去了。”
梁邵脚步顿了顿,未置一词,继续追善禾去了。
吴天齐拄着拐出来,虚弱道:“你又何必?咱们毁了她的名声,她今日还有心胸过来,给闻姐儿和响哥儿送如意锁,真真教人打心眼里钦佩!说起来,也是我们对不住她。”
米小小忙扶吴天齐:“为着帮她,你身子垮了,咱两个孩儿死了,金陵的铺子也教官府查抄,白眉赤眼地赔了大几千两银子进去,究竟哪里对不住她了?她还能从京都过来,还能生个大胖儿子,你呢?天齐,你到现在还要拄着拐!”
吴天齐按住他的手,怅声道:“少不得是咱们从前的报应,我也认了……”
二人立在画坊门口,米小小揽着吴天齐的肩,望梁邵背影渐行渐远。
离开丹霞画坊,善禾并没有回住处去。起先,梁邵不知她要往何处去,跟在后头,心口突突直跳。待距离墓园还有三里时,梁邵方明白,善禾是来给梁老太爷磕头了。
他悄悄跟着,看善禾买了酒菜素烛,挎到墓园去。
善禾跪坐在梁老太爷的墓碑前,一一摆好酒壶菜碗。
从京都跑出来这么些时日,此地是她最后一程。善禾掏出帕子,怅惘地给梁老太爷墓碑上的浮尘擦净。她絮絮说着:
“祖父,善禾来看望您了。”
“一直没能来,实在非善禾本心,您千万别怪我。要是连您也怪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善禾轻轻抹掉泪,“祖父,从前您救了我阿耶,他才能读书、科举、做官,也才有了我。后来,您又救了我,让我活下去,赠银钱,予体面,还让那会儿的我嫁给阿邵,便是嫡亲的孙女也不过如此。善禾一直觉得,这辈子都无法报答您的恩情。您不仅救了我,还救了阿耶,救了许许多多读不起书的孩子。可是,我却辜负了您……”
“祖父,对不住,我实难不恨梁邺,我实难不去报复他。实在是太多、太多的事了,祖父……”善禾捂着脸哭起来,“我做不到释怀。我最开始是想跑的,我想逃离他,离他远远的,我没想伤害他,可他又找到了我。我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她叫吴天齐,她帮我,她带我见识闺阁外天地,让我的画作得人赏识,可是梁邺却害得她差点家破人亡,连命都险些丢了。甚至,吴天齐的悲剧,也是我间接造成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对不起,祖父,害您最得意的孙子自溺河中,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他。”
“祖父,您能原谅我吗……”
“我本想带元宝一起走的,可他那会儿实在太大了,他会在夜里踢我的肚子,他会突然动一下,他是个活生生的孩子,我真的不忍心……当母亲的,怎么忍心杀自己的孩子呢?祖父,您在天之灵,请一定要保佑元宝跟在阿邵身边,不要拖累他,一辈子都得他喜欢。如果不能得阿邵一辈子的喜欢,那至少也请保佑阿邵找个贤惠容人的太太,容得下我们元宝,不要苛待我们元宝,别让元宝这辈子再吃苦了……”善禾吸了吸鼻子,“还要保佑元宝不要因为他阿娘的缺席,而心生怨恨,也不要因为他阿娘的无能,而自暴自弃,更不要因为他阿娘生前共侍兄弟的经历,而觉得自己不敢抬头做人。请您保佑元宝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善良乐观过完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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