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邺又道:“可这后头的春宫,你又如何解释?善善,你画画很好,我如何相信不是你画的?”
“我就算要画,我岂会把我自己也画进去?这些腌臢的画,不止有你,还有我!书上明明白白写了薛氏,我不要自己的名声吗?好,就算不要,我自己豁出去,那孩子呢?孩子日后如何见人?我该如何抚养他?他会不会有一天跑来问我,他的阿耶究竟是你还是梁邵!”
梁邺被她这么一噎,愣在当场。是了,善禾就算再恨他,也做不出伤害梁家和孩子的事情来,她不是那样的性子,她总是宁可委屈了自己。
善禾噙泪道:“还有,还有这里。你不是说成敏和怀松是遭歹人暗害,死在外头的吗?和玉振池有什么关联?我来京都不过一月,日日跟你伴在一起,我如何知道这么多密辛?我如何写这些故事?如何画这些画!”
她捧着肚子站起来,举起书页给梁邺看。梁邺胸膛剧烈起伏,声气却尽力平缓下来:“好,不是你。我已大略知道是谁了。”
“妙儿,是罢?你把她留在金陵,她又跟在你后头学画。那些日子吴天齐在你们那儿养伤,她跟吴天齐认识,也未为不可。是罢?吴天齐又失了孩子,恨下我,想置我于死地,是罢?”他阴恻恻笑着,“是了,要不妙儿何以留在金陵呢?只是玉振池的事,她如何得知?”
梁邺目光在善禾脸上逡巡:“你不知道,对罢?那妙儿岂会知道?那可是行宫的池子。善善,有人故意毁我们名声,不能放过她们,对吗?”话落,他立时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善禾有些急。
梁邺朝她一笑:“放心,你安生歇着罢。这书是殿下交与大理寺的,自然要将可疑人等请到大理寺,一一审讯干净。”
善禾失声道:“你要把妙儿抓到大理寺?”
“她若清白,大理寺会还她一个公道。”
善禾忙上前抓住他手臂:“你要审妙儿,我不拦你。但你不能抓她去大理寺!我知道你们大理寺很有些酷刑,她才十几岁,你这样会吓到她!”
“她画那些画的时候,怎生就没想过我和你?!”梁邺怒道,“这已不是我二人的事了,涉及到行宫,殿下如今追责,岂是我们可以了局的?”
他挣开善禾的手,抬腿欲离。偏偏善禾死命拽住,喊道:“那想想办法!别让她进大理寺,你私下审她,不行吗?”
“薛善禾!”梁邺斥道,“你到现在还这般懦弱!她画了你的春宫,外头的人都把你看尽了!少不得外头有人对着你的身子手.淫!你护着她干什么!”
“还是说,你知道她画这些?”梁邺眯了眼。
善禾唇角翕动。
她尚未开口,六六斜刺里窜出来。六六看见他俩在门后拉拉扯扯,善禾面带焦急,早就龇牙瞪眼。六六朝着梁邺怒吠一声,登时跳上去,咬住梁邺裤腿。梁邺本就有气,这会儿被六六咬住腿,巨痛攻心,更是心头火起。连日来的怨愤顷刻间顶到嗓子眼,他大骂一声“死狗”,而后抬起腿,忍着巨痛,提着六六的狗身子往墙上掷去。
六六砸在墙上,梁邺的腿亦鲜血淋漓。
善禾愣住了。她先低头看了眼梁邺的腿:“成安!成安!拿金疮药来!”而后立时跑到六六身边。
六六倒在地上,咻咻地喘气。它嘴角流出白沫子,还有才刚善禾喂给它的小米粥。六六这些日子生病,总闹肚子,今夜好不容易好些了,吃了善禾给它喂的粥食,这会子又呕出来。善禾忍不住流泪,她抚着六六的身子,却是手足无措,只能不停唤六六的名字。
六六的挣扎逐渐弱下来,它也在哭。一行泪流下来,浸湿了狗毛。
“叫六六干什么?怎么不叫大顺?”
“六六真厉害,还能帮晴月搬东西!”
“梁邵,六六都比你通人性。”
“给六六的爪子上涂墨汁,按在福字下头。这样的春联,岂不别致有趣?”
“新年好,小六六。善禾,你也是。”
“六六,你说,梁邵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六六!我怀孕啦!以后你要帮我一起照顾宝宝哦。”
“六六,梁邵不回来了……他让我等他一年……”
“没关系!他不回来,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们不要他。”
“六六,我要撑不住了……”
善禾已泣不成声。
六六睡在那儿,再也不动,身子慢慢硬了。善禾却好像看到它湿答答的小鼻子、哒哒响的脚步声,以及每次看到善禾都转个不停的毛茸茸小尾巴。
梁邺也没想到会走到这般地步,他瘸着受伤那条腿,一步一步踱过来,蹲下,揽住善禾的肩,涩声:“善善……”
善禾推开他:“你别碰我!”
“是它先咬我,我才……”
善禾没说话。她颤着手抱起六六,赤着双脚,麻木地向外走去。
月光冷得发青,在善禾身上罩下一层鸭蛋青色的薄纱,肌肤像在水中浸了许久。她身上仅一层薄薄的寝衣,鞋也没穿,墨发全披在肩上,人已走到廊下。
六六死了。善禾伪装的贤惠温顺也随之而去,她痛得厉害,却只能化作眼泪,流进咸湿的夜色中。
第111章 鬼一样的梁邺
“善禾!”梁邺反应过来,取了长袖衫跟上去,披在善禾肩,“夜深露重,仔细着了凉。”
善禾未理他,兀自往前走,衫子轻悠悠落在地上。
梁邺扣住她的臂膀:“善禾!”
“我要葬它!”
梁邺知道这遭是他不对,他亦没想到六六这般就死了。他软了声气:“善禾,我知道是我不对。你把衣裳穿好,鞋也穿上,我陪你葬它。”他又扬声吩咐成安,教他们作速挖个土坑埋葬六六。
“我要自己葬它!”善禾忍着泪,声音破碎。
“我知道,没不让你葬!”他近前一步,重新将衫子披在善禾肩膀,“把衣服穿好,我陪你。”
善禾摇摇晃晃站在花园里,六六阖目睡在她怀中。成安寻来一只铁锹,梁邺便叫所有小厮丫鬟都退下了。
薄薄的月光,渡了月华,一视同仁地落在他们身上。善禾低下头,手指扔在悄悄抚摩着六六的小身子。她把六六搁在泥土上,最后揉了揉毛茸茸的狗头。
六六是梁邵,梁邵也是六六。都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从今夜起,她彻底失去了六六,也彻底失去梁邵。薛善禾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六六,再也无法跟梁邵在一起了。
她流着泪,把铁锹插入土中,却蓦地停住动作。她转过脸,目向身侧梁邺,声气柔和:“阿邺……”
梁邺听她这般唤自己,心都漏了半拍,忙答应她。
“地上好凉,你帮我抱着六六,行吗?”
梁邺见她赤脚踩在泥地上,微微蹙眉,终究还是同意了:“等葬好六六,赶紧回屋罢。明儿我叫成安去扎些纸狗纸人来,烧给六六。”
善禾不说话。
他叹口气,俯身弯腰,抱起六六。
这一瞬,善禾高举铁锹,重重砸向梁邺的头:“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这一击力道甚巨,梁邺立时感到头晕眼花,眼前的六六有了重影,耳畔善禾的声音亦如涟漪般回荡。他单手撑在地上,一手扶额,觉到掌心似有暖流涌出。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因善禾又举起铁锹,再次砸过来。
两下重击,梁邺倒在地上,慢慢地喘气。他看到自己睫毛教血染了,黏糊糊的。他看到善禾一壁哭,一壁扶腰蹲下身,抱起六六的狗尸。
“是你逼我的!”善禾喊道,“都是你逼我的!”
善禾匆忙扶地起身,她抱着六六,一路往外头狂奔而去。
“善善……善善……”他伸出手,从喉间溢出呢喃。
成安等人皆被梁邺屏退了,此刻花园内没有一个人守着。梁邺倒在泥地上,缓慢喘着粗气。善禾轻而易举跑出去,来到二门,却发现再往外的门俱已上锁了。出不去,她只能沿着巷道跑。
围墙高高,翻也翻不出去。她怀着身孕,又抱着六六,渐渐松脱了力,再也跑不动,只能慢慢地走。
不知走到何处,四壁都是空屋子。这里是温泉庄子,她本就不熟悉,等走到死胡同里,才发现为时已晚。身后逐渐响起喧嚣,各房各院渐次掌了灯。成安举着火把,带领一群小厮开始挨个搜院子。
胡同里堆了小山似的柴草,没地方去,善禾只能躲在柴草后。
到处都是脚步声、喊叫声,碎在空中。善禾悄悄掀了柴草,给自己挖个草洞来,再盖上。
应当找不到她了。善禾松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故跑,更不知道自己何故打了梁邺。按照她的计划,不是今晚。可望见六六的尸体,她再也忍不住。她不想见他,她想杀了他!她豁出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能量很小,想撼动梁邺这棵大树也许要耗尽她所有的气力,乃至生命。没办法,她站得实在太低。官奴的身份,谁都能踩她一脚,别说复仇,活都未必能平平安安地活。偏她痴心妄想,孤注一掷的,要梁邺付出代价,要他知道,再卑贱的人,也是人,不是牲畜,不能任人愚弄。梁邵,她不要了。孩子,她也不要了。这辈子跟梁邺同归于尽,至少不辜负自己这一生。从前她考虑了那么多人,这次不能再把自己漏了。
善禾把头埋在六六身上,静静流泪。
脚步声近了。踢踢踏踏的,约莫有三四个人。她听见成安的声音,离她不过四五步距离:“行了,行了!人不在这,出去找找罢!”
“门都锁了,娘子怎么出去呢?”
“抓紧找呗!各房里都找遍了,让彩香她们留下在内院找就是了。”
于是声音远去,周遭重归寂静。善禾仍躲在里头,不敢动。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亲手葬了六六。然后把孩子拿掉,再回来复仇。对,不能让孩子成为软肋,也不能让梁邵阻止她。她还要磨一把快刀,锋利的刀刃只要触到梁邺的肌肤,立时就能见血。就扎在脖子上,等他没了活气,她自己再去死,到了下面亲自给祖父磕头赔罪。
外头只剩下几声鸟叫,其他一点响动都没有了。
终于都走了。
善禾挪了挪身子,才发现腿脚发麻。她又静静待了会儿,方拨开柴草,小心钻出来。
眼前大亮,梁邺靠在墙脚,灼灼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他下颌滴着血,脸色阴沉:“我早看到你了。”
善禾大惊,跌坐在柴草上。
他绷紧唇,挣扎站起身,行到善禾跟前:“跑什么呢?你出得去?”
他一笑,自怀中掏出一双绣鞋,干干净净的。梁邺捧起善禾的脚,慢慢将脚上沾的杂草碎石子拈去,这才把鞋给她套上。他硬声道:“畜生而已,死了就死了,你要喜欢,爷再弄条一样的给你就是了,实在犯不着这么大的气性儿。”
善禾瑟瑟发抖,因梁邺脸上仍淌着血,可声气万分平静。
“郎中才说了你要少动肝火,又忘了?孩子你也不要了?”他抬眼看她,抚上善禾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都这般大了,要是就这么没了,你舍得?我舍不得。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也是阿邵的第一个孩子,他也应当舍不得。”
“打也打了,跑也跑了,消气了没?”他的手慢慢往上,屈指给善禾拭泪,“快别哭了,总是少见你笑。赶明儿我教成安去打口棺来,咱们把六六日常用的也一起搁进去,陪它,好吗?”
他越说越累,声气也低下去。善禾在这柴草垛里躲了半个时辰,他也便坐在这儿等了她半个时辰。伤口未处理,血慢慢地顺着脸颊流,襟口都染透了。成安让他先包扎,他如何肯?他怕自己走了,再回来,善禾不躲在这,他又得找她。成安说他来看着,梁邺不信。谁都不能信了,他只能信自己。哪怕流血死了,死她身边,倒也值。或许在无有园那一晚,他就得死了。是善禾救的他,硬把他从黄泉路上拖回来,现在把命还给她,似乎是情理之中。梁邺觉到周身发寒,给她穿鞋的手渐渐发颤。
好容易给她把鞋穿上,他抬起脸,虚虚一笑,唇瓣都是白的。开了口,声没出来,眼前却黑了,人也往侧边倒去,晕在柴草堆里。
“梁邺!”善禾推他。
他没动,呼吸也轻,血还在流。
善禾收回探鼻息的手,身子发颤。要是她不喊人,他会不会死在这里?善禾悄悄看了眼胡同,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很,唯有风声。等到明天天亮,他应当就没气了罢?
她觉得自己被撕裂着。喊不喊人?善禾把泪一抹,扯了裙袂给梁邺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如画的眉眼重新露出来。
“对不起。”她哽咽着,“下辈子我一定躲你躲得远远的,你千万别遇见我。”善禾撕下裙布,蒙住梁邺的口鼻,又扯下一条,蒙住自己的口鼻。她躺在他身边,慢慢阖目。
气,也短了……
大抵是要死了罢?
我们三个,谁先去见祖父呢?不能是宝宝罢?
再睁眼,竟睡在拔步床中。帘幔松松垂下,后头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梁邵坐在圈椅内,膝上搁着那书,人怔怔地发呆。听到善禾那厢的动静,他缓慢转过脸,嘴角青青紫紫,甚至有点肿。
“善善……”他哑着声音开口,也是冷静,“昨夜里回来,遇见守城门的刘乙谷将军,他问我是不是有个妻子姓薛,我在北川打仗时,妻子跟梁邺爬灰了?”
善禾立时鼻酸眼热,侧过脸,面向床内。
他低头看自家擦破皮的手,皱眉:“好久没跟人打架了。从前在密州时倒是有段时间常打架,末了都是哥给我善后赔罪。现在,得自己去了。”
“善善,你大约不知道,你还没来密州的时候,我打了一个人。他父亲如今是兵部尚书,那会儿在密州也很有些势力。那个人实在不像话,三番五次地挑衅我、折辱我,我把他打毁了脸。祖父让我去赔罪,我不肯,我宁可受家法,我也不要给这种人低头。是哥亲自上门,给那人磕头赔罪。哥那会儿名声就很好,读书又厉害,没人不夸的。”梁邵握住脸,泪从指缝流出,“可是他为了我,给一个下.贱玩意儿磕头!”
善禾到了这会儿,泪已流尽了。梁邵说得再多,做得再好,除了平添她的愧疚,并不能挽回她半分。
“我没办法恨哥,更没办法恨你!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哥对不住你,我更对不住你!从最开始,就是我犯了错。后来步步错,好容易让你原谅我了,我又他娘的跑北川去夺那什么太子之位!是我把你逼到这步田地,是我害你受了这般苦楚。等你好些了,我立时带你走。去哪儿都行。”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我已求到恩典了,你阿耶再也不是逆贼了,他是大功臣!史书上会有一块地方写他,跟祖父一起。善善,你也不是官奴了,再也不是了,没人会作践你。我刚也写信给成保,我的家产,全部都转给你。善善,你忘记梁邺罢,你去游山玩水,去做什么都行,你别杀阿兄……”他已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行吗……”
他抹掉泪:“晴月、妙儿、吴天齐……还有吗?我帮梁邺补偿她们,我会做得很好的,善善。贤妃死了,孟家也不行了。殿下这些日子在查贪腐,施家舅老爷就在殿下的名单上,等施家一倒,梁邺的官位,就彻底保不住了。他再也不能欺负你。我还有爵位,我能护住你。行吗?”
善禾闭上眼。梁邵不介意,她怎能就这样轻轻揭过去呢?对不起、对得起的,还是要先对得住自己才行。梁邵甘愿把苦都吞下去,下半辈子他怎么过呢?遇见一个刘乙谷,就打一场架吗?那怎么行?他如今圣眷正浓,有才干有能为,怎能把时光蹉跎在她这样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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