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邵不解:“徐维?”
“东南军奉命镇守大燕东南四州,以金陵为据地,徐维是今东南军统领。你若去了,正可投徐维门下。待来年武举之期,你再以徐维门下幕僚身份去应武举,应当容易得多。”
账内,善禾已是泪痕狼藉。
梁邵颤手接过,指腹把信封捏得褶皱。
梁邺笑开:“这几日我躲在这儿修补字画,你也不肯来见我。我知道你心里恼我,你与薛氏的事,实属兄长不对,不该骗你。但你今番要寻她,想暗中庇护她,这很好,我没什么置喙的,便是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夸你。”
“阿邵,你去罢。若需要人手,直接与成敏说一声就是。我帮你一起寻薛氏。”他重新执笔,“补画枯燥,我知你耐不住性子,也便不留你了。明日早间下船之前,好歹再来见我一遭罢,阿邵。亲兄弟,总不该生分的。”
“……好。”梁邵声音暗哑,“我会的。”他霍然起身,捏了荐书就往外走。推开门,梁邵忽地顿住脚步。他迎光而立,半偏过脸,留下一侧剪影,直鼻薄唇,端的是清逸英朗。他稳声:“阿兄,她不叫薛氏,她有名字,她叫善禾,薛善禾。”
善禾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待足音愈来愈远,善禾最后一点希望终于破碎。
床帐教人由外掀开一角,紧接着半幅罗幔被银钩松松挂起。梁邺重新坐回床沿,静静端详她的脸。
“他又让你哭了么。”他执帕给她拭泪,“以后再不会了。他要去金陵了,你的家。你们不会再见面了。”
善禾哀切张嘴,作出口型:放了我罢。
又一行泪滚落。
“不行。”他执拗地把新泪拭掉。
求求你。
“不行。”
为什么?
梁邺忽而愣住,他又想起了初见善禾的那晚,她就那么坐在阿邵身边,烛光把她的脸映得温和缱绻,像画里走出的人。他唇瓣弯了弯:“善禾,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她明白,但她不敢明白。她害怕,亦畏惧,她自知承受不起这份心意。他是大哥啊,他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他从小被人夸耀受人敬重,他从前处处庇护她一如庇护梁邵。他岂可能!
她好想逃。
到了这会儿,善禾已有力竭之感。这两日她常哭,现下心中仍悲凄着,泪却流不出来了,眼睛涩得厉害,还有些发痒。她索性把眼闭上,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梁邺瞧见她这般,心头不由冒火,她就这般厌烦他,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这几日自己的心意一直被善禾践踏着,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她要自由,他也给她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奴籍女子是遑论自由的,随便一个路匪就能治住她。她还在执拗什么?是因为阿邵吗……
他眼中翻腾着化不开的阴戾,四肢百骸仿若被烈火灼烧。梁邺唇线绷直,深深地望她,恨不能要看穿她这张芙蓉面下到底藏的是何等心思。
但他终究按捺下来。来日方长,他不必急于一时的。等明早梁邵下了船,她便只能依附于他了,他会是她唯一的归宿。
梁邺走后,善禾才缓缓睁眼。半幅帘帐钩起,她轻易便能将室内陈设打量清楚。周遭堆满大小箱笼,其上又堆满各色书画。唯有架子床周围干净得紧,只设一方桌案,一只蒲团,一架博山炉。
她凝目望去。博山炉内,一缕白烟袅袅盘旋,徐徐护榻。善禾盯着那线白烟,不觉神思滞涩,困乏得很,她闭上眼,竟又沉沉睡下了。
翌日晨间,朝阳破开斐河河面,洒下万道刺目金光,直直射入床帐。
善禾被一阵吵闹声扰醒,她慢慢恢复思绪,忽而发现指节已能动弹。她忙张开嘴,声音虽低,但好歹能发出点动静了。
她哑着嗓子急唤两声:“来人……救我……”
门应声而开。
彩香端着彩漆方盘入内,方盘上搁了一只青瓷盖碗。
善禾猛然想起昨日之事,她咬紧下唇,这次她绝不会再喝那哑她口、泄她力的毒药!
彩香似是知道她的顾虑,轻声道:“二……哎,娘子,从今天起,这些药不会再搀什么别的东西了,一应都是郎中针对娘子气血亏虚所开的补益方子。娘子从前就气血不足,过去在漱玉阁二爷也教娘子喝过这些的,真真是补身子养气血的好方子。娘子若不信,且闻一闻。”她盛了一匙递到善禾鼻间。
善禾犹不敢信,仍旧抿唇。
彩香见她这样,便把药碗搁下,又折身出去。不久,捧着一只搭了白布巾的铜洗进来。她坐在床沿,双手将布巾浸入水中反复揉洗,水面浮溢的几瓣玫瑰粘在她手背。她轻轻将花瓣拈下,绞干布巾,方为善禾擦拭脸颊。
力道轻柔,一点一点从额头到眉眼,再从鼻骨到下颌,处处细致温存。善禾的心又皱起来,酸楚上涌,只是再也没有泪。这段时日她碰到许多以强硬手腕逼迫她的人,因而彩香的这一点点温柔,浇在她慢慢干涸的心瓣上,竟有久旱逢甘露的滋润。
彩香是最初跟在梁邺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历事久因而品性沉稳,善禾素来敬重她的妥帖周全。她一行给善禾擦脸,一行道:“娘子,你听见了吗?外头好热闹。”她语调轻柔,只作家常说体己话儿的模样。
彩香把布巾搁回铜洗中,抬眼望向隔扇门的方向,淡笑:“是二爷要下船了。大爷说,等二爷下船,就不会再关着娘子了,娘子就可以出去走走了。这利于娘子养病。”她转回脸,一叹:“我明白娘子的心,可到了这步田地,有什么法子呢?不若好好活下去。人只要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儿在,万事总有转圜的余地。而况,大爷并非那等浮浪不肖之徒,他会待娘子好的,这是不消说的。”
善禾一怔,原来她亦是梁邺的说客。她忽然不想听彩香说话了。
她艰难张了口,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尽力说道:“可人还要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否则与牲畜无异……”
善禾顿了顿,歇了一大口气:“彩香,我们都是人下……但哪怕是奴,也该有尊严,也该不被玩弄强迫到连发声都不能……”她忽而唇瓣绽开冷笑:“彩香,你可是当奴婢当得久了……忘了自己先是个人了?”
彩香瞳孔骤缩,惊得哑口无言。
-----------------------
作者有话说:哪怕是牛马也该有尊严,有体面,下班就下班,双休就双休,不该被玩弄强迫到连放假都在处理工作……(这绝对不是我的心声……
第36章 在他面前疯狂提梁邵。……
外间熙攘人声渐渐歇了,偶有足音踩在甲板上,踢踢踏踏地在耳畔纷扰。
善禾盯着帐顶的并蒂莲,船身轻摇晃荡,她感觉自己仿若真的躺在水中似的。她已渐渐平复心绪,似是接受了这般难熬的命运。她面容沉静,两目也宽和,彩香喂她药,她便吃,给她更衣梳妆,她也由着摆布。只是非必要不愿开口讲话了,这是她小小的、最后的、摆在明面上的抗争。
当船舫驶离码头时,梁邵便站在岸边,一手牵着马,一手垂在身侧,目光沉沉目送这只载着他万千清愁的船舫稳重缓慢地向天际航远。他该如往昔般招手同阿兄作别的,可今遭却抬不起手。
善禾被彩香半扶半夹峙着,行到船舷栏杆边恰可见到梁邵模糊不清的面容凝成一个玉色的小点。
远去了。梁邵远去了。梁二奶奶远去了。密州的种种,都远去了。
她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密州。
善禾攥着栏杆,指节泛白,心摇摇欲坠,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梁邺立在她身侧,沉目打量她此时此刻所有的细微表情与动作。
她知道他在看。
于是,善禾转过脸,扬了笑靥,轻声道:“多谢大哥允我来送他……”而后,她蓦地高高举起手,冲着岸边招手,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哑着嗓子高声呐喊:“阿邵!”
无数双手惊惧地从她身后伸出,一只只掰住她瘦弱的肩、手臂、腰,强逼她向后仰倒。
“珍重……”她跌在彩香、彩屏与一众看不清脸的小丫鬟身上,笑意盈盈吐出最后这句话。眼前,是碧天云静、皓日东悬。
空阔的苍穹,云卷云舒,她闭了眼,享受河风习习拂过面颊。不过几息之间,她再睁眼时,梁邺已据住半侧蔚蓝的天,脸色阴戾对着她:“把她关起来!”
岸边,梁邵沉默地看着船舫愈行愈远,心头百味翻腾。他说不出,只觉随着这只船的驶远,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似也剥落脱离了。他单手牵着马,与成保一齐转身默然往梁府走去。
忽听得一声高喊,哑得不行,是唤他的名字,仿佛是她。他猝然回首,可船上照旧是那几个墨色的人点,远远地望着岸边的他,应是告别。
成保不解:“二爷怎的了?”
他终于泻了力,以为是幻觉,静静地伫在那儿,鼻尖涩得难受。他默然看船,也看船上的人,而后目光向上,移至苍穹。碧天云静,皓日高悬,好个晴朗天气啊,可惜她不在身边。一阵暖风自河面腾腾而来,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扑进他怀中。他周身衣袍翻飞,像鼓足胸膛的燕子。待这阵巨风吹过,河风习习又拂过他面。他竟想起从前与她的吻,好像也是这般柔软缱绻的。
船,已近乎看不见了。宽阔的河道,撑开粼粼的刺目天光,望得久了,人也有些晕眩。他吐纳出一口浊气,颓然一笑:“回罢。”回到那窟洞里去。堪堪几个月的光景,他便什么都没有了。他自嘲笑着,看上去像在哭。
彩屏与彩香待善禾倒客气,一人扶着她一只手臂,把她推到一间簇新的舱室里。
鹅黄帐幔,水绞凉簟,暖香浮溢乱人心。她被她们推进屋时,荷娘刚把那对鸳鸯珊枕铺摆好。
见是荷娘,善禾蓦地扬起唇瓣。
这个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丫头,她差点忘了,梁邺屋里还有个她呀。她从前怎么就没想过呢?她还当是他可怜荷娘,原来是早有根因。
她被彩屏、彩香扶到床榻上坐了,荷娘敛眉低眼,小心退开。人还没走出去,梁邺已走进来,正正好好挡住她的路。荷娘忙蹲下身行礼,声音仍旧娇怯怯地:“大爷好。”
梁邺愣了一下,淡淡“嗯”了声要她退下,眼风已扫到善禾脸上。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与荷娘,伸手指向荷娘,歪头一笑,声音哑得像个男子:“阿邵知道她吗?”
梁邺登时沉了脸。他一行步来,一行道:“都退下。”彩香等三人便都依言退出去。
彩屏最后一个走的,深深望了眼屋内二人,才悄悄把门掩上。刚转过身,就见彩香与荷娘站在拐角,叽叽咕咕地垂头不知在说什么。彩屏走上去,只见荷娘擒着帕子轻轻拭泪,彩香正宽慰她:“诶,你莫哭了。日后好好留在这,用心服侍大爷和娘子,也是一样的,不必想那么许多。”
荷娘只堕泪摇头,咬着唇儿把脸别过去,不肯出声。
彩屏把她打量一番,心下不住冷笑。不过是长得像薛善禾一点儿,便生了这样僭越的心思。大爷屋里又不止她一个丫鬟,便是要收用,哪里轮得到这个平康坊出来的小倌儿,身子清不清白还两说呢!彩屏冷哼了一声,直接越过她二人,自去做自己的活计了。
那厢舱室内,善禾据住架子床,梁邺则坐在太师椅上,随意取了本书在看。只是今日他心不静,字落在眼底,却入不得心。他有些恼。
“你敢教阿邵知道吗?”她又问了一遍,嘴边挂着笑。
梁邺卷了书握在掌心,自方才送别梁邵便生出的那口恶气滚沸翻搅着,几要喷薄而出。他紧紧攥住书册,强压着滔天怒焰。
善禾笑起来,因声音沙哑而笑得有些像聒噪的雏鸭。她听着自己不堪入耳的笑,越听越觉得可笑,越笑越觉得悲凉,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呀!她双目酸胀得厉害,仰起脸想歇歇眼睛,不偏不倚扫过帐上的并蒂莲,盛放地触目惊心。恶心!善禾呼吸渐渐急促,气愤愤转身,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衾是鸳鸯交颈绣面的,连铺在床头的珊枕都是一对儿的头挨头肩并肩。她银牙暗咬,抄起一只鸳鸯枕就往他面门砸去。
枕芯松软,力道却大。梁邺猝不及防被打得头一歪,半张脸陷入阴影。
“小人!伪君子!”善禾哑声道,“我是你弟媳!”
被打的那半张脸火辣辣地烧,梁邺冰凉的手背贴上去,才稍稍舒服些。他缓缓转眸,眼风如刀剐过善禾的脸,森然冷笑:“弟媳……那跪在我腿下,哀求我帮她跟阿邵和离的又是哪个?”
他立起身,步步逼近。
善禾胸脯剧烈起伏,眼见他欺身逼近,她身不由己朝床榻深处躲去。
疯子!这厮是彻彻底底的疯子!
她按住心口说得迅速,一句句扎进他心窝:“是你弟弟的前妻,是同你弟弟拜过高堂喝过合卺酒睡过一个被窝的女人,是白纸黑字上了族谱、梁氏一族都认的你梁邺梁大进士的弟媳!”
话音未落,梁邺已狠狠扣住她的下颌。
善禾艰难磨动唇瓣,绽开个笑:“她连你弟弟都不要,岂会……岂会要你?”
他指间力道骤然加重,几乎要把她颌骨捏碎。
梁邵梁邵梁邵!她满心满眼,便只塞得下梁邵!那既然只塞得下梁邵,又拼了命与他和离作甚!既然只塞得下梁邵,又巴巴儿找到他跟前,求他帮她和离作甚!
他目中赤红一片,压了许久的妒恨终于破土而出,再难抑制。梁邺扬臂猛力一掼,善禾整个人被攘得扑倒在榻上。霎时间钗钿散乱,青丝委顿,善禾从鸳鸯交颈的锦绣堆中抬起脸,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压下。
他将善禾双手反剪扣着,另一只手掐住她下巴颏儿,扯起一抹笑:“你配提他的名字么?你拖累了他多少,你忘了?他就是个糊涂种子棉花心,到这会儿还一心想着去寻你。若没有你,他现今早已去了京都立下一番事业了!你也配提他!”
“看来是我太纵着你了,纵得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径直解开善禾腰带,迅速捆住她两手,而后攥着并在一处的腕骨将她整个人带起来,利落扛在肩上。
善禾吃痛惊呼,她伏在梁邺宽肩,拳脚胡乱踢踏。但听得身下人一声闷哼,他顿了半刻,善禾以为他要放自己下去了,却不想紧接着臀肉就被他狠狠掴了一巴掌,打得肉.波儿似雪浪,眼中立时逼出泪来。
梁邺阔步而出,一脚踹开舱门,三两步行到栏杆边,把善禾整个身子压在横木上,斥道:“这般舍不得他就游回去找他!告诉他你不和离了,告诉他你这几日的经历,说说你是怎么逃的,又怎么回来的,怎么被几条汉子拦在大道中央,差点又干回你官奴的老本行的!”
船已行至河道正中。善禾半只身子悬空,眼前就是翻滚汹涌的斐河河水。泥黄色的水翻着滚儿腾腾而来,溅到脸上便是一层极薄的泥沙。眼睛嘴巴张不住,只得紧紧抿成细窄的三条线。另半只身子虽架在栏杆上,但实则全由梁邺掌控。他松松手,她便离河面近一分;他紧了紧力道,她又被扯回去几分。不安漫上来,对于死亡的惊惧瞬间袭卷善禾全身。
这厢动静甚大,一时间彩屏等丫鬟忙忙赶来,成敏等小厮亦听见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抛了手中活计就跑来,却见善禾被梁邺拎着,前半只身子都要坠下去。
屈辱、愤恨瞬间攀上心尖,眼泪禁不住,善禾立时没口子地骂梁邺“寡廉鲜耻”“下作胚子”“狎弄弟媳”等话,骂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又一道大浪扑卷过来,硬生生打过善禾的脸,泥水钻入鼻腔,呛得她咳喘不止,脸也皱成一团。待稍稍好了些,又呛着嗓子继续骂:“烂了心肠……的小人……”
彩香见了,忙扑过来,跪在梁邺腿边哭道:“大爷,大爷,娘子身子骨弱,禁不起这般惊吓折腾啊!”
梁邺见善禾如此,心中早有悔意。只是见她这般拧着,莫说软话,反而骂他骂得更甚。他是万没想到善禾这样柔弱女子,拧起来竟是油盐不进。梁邺便只暗中箍紧她的腰,面上仍旧冷笑道:“今儿不好好煞煞她的性子,日后你们也要吃亏。你还替她求情?”
相似小说推荐
-
耿耿星河(山花七) [现代情感] 《耿耿星河》作者:山花七【完结+番外】番茄2022-11-12完结内容简介:一部偶像成为男友粉小甜文。[娱...
-
乌梅青涩(弦芒) [现代情感] 《乌梅青涩》作者:弦芒【完结+番外】番茄2024-08-02 完结内容简介:【救赎+重生+校园+暗恋成真+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