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他忽然惨然一笑,眸子黯淡无光,一双眼早已布满红血丝,清冷的气质在这一刻破碎不堪。
就这么死吗?
他的确罪该万死,有负师父,有负同门,更愧对师妹,他早就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活在炼狱之中。
可一想到师妹,他不甘心……
酒楼里的掌柜正收拾东西过几日就要离开这里,看了一眼不远处坐了许久情绪失控的白衣男子,有些唏嘘。
“这位公子,可是要吃些什么?”
掌柜抱着几分好奇上前询问。
“不……”沈卿言下意识开口。
脑海中又想起师妹的话,忽然改口,“可有海棠花糕?糯米饭,油酥饼,都行……”只要是她常吃的、喜欢的。
“有有有,我这就去给你拿啊。”掌柜的一看,这又是个不知哪来的痴情种。
他最后只端了一盘海棠花糕出来,像他这种酒楼怎么可能会卖油酥饼和糯米饭呢,也就甜糕还能卖得出去。
沈卿言看着面前这盘糕点。
“你大概是我见过最虚伪的人。”
可是师妹,如何才是不虚伪?
他拿起一块,长达十六年不曾有过口腹之欲的他,在此刻,将这些师妹喜爱的甜糕一块一块放入口中。
眼里没有对食物的一点欲望,只有对此事的执念。
他吃得有些急,糕点很干,吞咽的动作变得越发艰难,到最后胃里几乎泛起了恶心。
可他生生将这一盘十块糕点全部咽下。
□□的疼痛于他而言,远不及胸口深处的痛。
此刻,他忽然又有了几分释然。
原来师妹爱吃的海棠花糕是这个味道,原来破道如此之简单。
那他从前坚持的一切又都是些什么呢?
坚守了十多年的东西,到最后,却让他弄丢了师妹?
值得吗?
他的眸光逐渐清醒,来到门外,看着眼前的行人。
“你们说,最后餍魔魔主会落在谁的手里,落在无虚宗的人手里挫骨扬灰都是轻的吧?落在魔帝手里怕是会被丢去炼魔窟。”
“左右都是一死,死在无虚宗手里那是痛快,进了炼魔窟那就是生不如死!”
“穷岭州的魔气都熏破天了,还不都是炼魔窟里面的魔气,邪得很,就是魔帝亲自进去也九死一生。”
“这个餍魔魔主真是疯了,竟敢和魔帝对着干。”
一连串的话,沈卿言却只听进去了十几个字。
挫骨扬灰,生不如死……
魔帝、炼魔窟、无虚宗。
炼魔窟。
此地是个穷凶极恶的阴邪之地,阴邪魔气直冲云霄,蔓延方圆百里,百里内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这里的魔气比任何时候的都要浓烈。
沈卿言站在这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面前,脚下便是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旦被卷入进去必是死路一条。
风声猎猎拂动他的道袍,汹涌的风力裹挟着魔气侵噬着他。
他闭上眼,在漩涡外停留了足足两个时辰,无人知道这两个时辰他都在想些什么。
期间,漩涡下不停响起怪异肆虐的声音,血腥气几乎蔓延到黑色漩涡上方。
待稍稍适应了一点这股魔气后,他强忍下心头的厌恶与身体的强烈不适,施法沉入这死地。
魔兽嘶吼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他落地的那一瞬间,惊动了整个炼魔窟的邪魔,最外围的纷纷现身,看见他之后朝着最深处逃窜寻找大部队。
沈卿言缓缓掀开沉静得如一滩死水的黑眸,浑身都是不属于他的一丝丝邪魔之气,这,是他自身独有的邪气,由心而生。
一柄断情剑寸寸浮现在手中。
瞬间,掌心被灼烧得血肉模糊,那反噬之力深入体内。
“你是何人!竟敢来我们炼魔窟撒野!”
有一只落了单的魔人忍不住回头道了一句,只因他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位的修为。
沈卿言步步提剑而去,眼中将不远处黑压压一片的魔人视若无物,在他眼里仿佛根本没了活物。
此时此刻的他,便是完完全全的一把剑,一把诛邪利器,可这把剑的另一端,是师妹,而非天道。
一道绝杀之意的剑气随之扫出,他的身形转瞬出现在众魔身前,挡住他们的去路。
“无虚宗无行神君座下弟子沈卿言,今日特来诛魔。”
无行神君?
他的名号炼魔窟几乎所有人都听闻过。
还不等他们再多说什么,眼前这位透着狼狈却又气质不凡的雪衣男子已经用剑斩出了一道天堑,彻底将内外围分开。
怎么可能?!
这个人……这个人是位神君!
“大伙不要害怕!我们炼魔窟人多势众!一起杀了他!”
看着朝自己汹涌而来的魔人,他犹如置身在十六年前,置身在那个为至亲寻找尸身、孤身为师妹寻药的漫漫长夜——
无数魔兽带着魔气朝他扑来,把他压在地上撕咬、吞吃,那被吞入腹中的恶心与窒息感在此刻变得越发清晰,就像此刻,浓烈的魔气铺天盖地而来,它们蚕食着他的心神、□□,令他精神混沌,僵在原地久久无法抽神。
直到一只魔人的利爪穿进他的腹部,企图夺取灵丹。
骤然间,他从十六年前的噩梦中惊醒。
他用力攥紧穿入自己腹部的手。
今日,他将就此彻底杀死十六年前那个心中的自己——那个软弱又无能的自己。
他将就此,荡平心中所有阴影。
他会逼着自己习惯这样的气息,哪怕是比师妹更为阴邪的气息,他也可以一一接纳。
他会习惯。
他会不再痛恨魔族,会接受一切……
师妹穷凶极恶,杀人无数又何妨呢?
师妹性情大变,想要杀他也没关系。
他只求,师妹心中有他。
可这一切,又太过奢望……
天穹之上隐隐轰鸣作响,风云变幻,诡谲多变,黑云压城大片大片朝着穷岭州集结。
沈晚棠本在入定吸纳体内积攒的恶魂,觉察到外界的怪异不禁蹙眉。
这时关潇走了进来。
“魔主,似乎是有人闯入了穷岭州的炼魔窟,在里面大开杀戒。”
也是奇怪。
炼魔窟里面的魔族几百上千年来都在相互厮杀,也从未像今日这样,不知道究竟是谁能引起天道的关注。
沈晚棠和关潇想到了一处,只怕是擅闯炼魔窟的是人非魔,也是个不要命的,竟跑去了炼魔窟大开杀戒。
自寻死路。
“对了魔主,今日毒魔宫那边又送来了一批恶魂。”是凡间的那些百姓。
沈晚棠轻应了声“嗯”,继续道:“你去同莫獨说,不必再送了,送得多了无虚宗那边该起疑了,接下来就让他们查去吧。”
“那魔帝那边……”
她的唇畔牵出一抹冷笑,“不急。”
待她破境再去不迟,若魔帝想要她俯首,绝无可能。
她要的,是把威胁她的人从位置上拽下来。
“是。”关潇顿了顿,又问:“魏免和牧垚已经寻到了三个天赋不错的男子,算上族中的两位魔王,已满五人,魔主今晚可需要?”
“你安排吧。”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凡间遍布无虚宗弟子,人魔两界,尤其是无虚宗和万戮城互相虎视眈眈盯着。
无虚宗的人现在也不再寻找黎白夙,无行神君有生之年第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徒儿的话来,他怀疑沈卿言是为了护着沈晚棠故意把黎白夙的事扯出来趟浑水。
而沈晚棠恰好顺水推舟造大声势,让他们不得不为了百姓的安危无暇顾及万戮城。
他们也不急于这一时,左右魔帝是放弃了万戮城。可偏偏这个节骨眼,沈卿言失踪了,就连他的气息也一点探寻不到,全然消失。
这样一来便坐实了沈卿言舍不得杀沈晚棠一事,他撒了谎!他为了个魔族妖女竟对自己的师父撒下弥天大谎!口口声声说好了要杀沈晚棠,到最后却又不知所踪!
无行神君只要想到沈卿言又一次辜负了自己的信任就心中呕血,一气之下甚至生出了将沈卿言逐出师门的念头,可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于是便偷偷派弟子潜入万戮城打听。
如今整个万戮城都归沈晚棠所管,每天进出多少人她一清二楚,对于无行神君派来的人她也盯着,只是没有动手。
整整三个月过去,沈晚棠再没有听见沈卿言的消息,大概也能猜到进入炼魔窟的是谁。
这么久没了动静,想来是死了。
为了杀魔,还真是不要命。
若有所思之时,一男子的手缓缓搭在了她的手心中。
彻夜过去,女子姿态慵懒乌发散乱,衣衫不整地侧卧在床上,身边分别跪了三四个男人,床下亦是如此。
整个屋子里的人细数下来竟是二十八人,二十七名男子,一名女子。
沈晚棠的手从那男子手中抬起,挑起他的下巴,声音很低,却所有人都能听清,“现在,这里面数你修为最高,你来。”
那男子听后暗自窃喜,以为自己得了魔主青睐,小心翼翼上前,试图将额头触上她的额心。
可刚一碰上,他的神魂便猛地传来刺痛,紧接着被强大的力量生生弹了出去。
他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跪在一旁,道:“魔主……您,您的神魂排斥得太厉害……我,我近不了您的身。”
又是这个答案。
难道这天下男子,除了师兄,就没人能再与她神交吗?
她和萧之镜了解过夺舍术,和黎玉昭教给她的一样。
必须先寻个信任的人,一个让她的身体和神魂都能够接纳他的人,再让对方修习夺舍术,以她为阵心设下阵法护住她的肉身不灭,将黎白夙的神魂困死在阵法内无处逃窜。
届时,两道神魂打架,只要她把黎白夙的神魂强行逼得冒头,外界的人就会直接从她体内将冒头的神魂抽离她的体内,最后阵法再将黎白夙彻底抹杀,她的神魂也不会因此受损。
但在这之前,她的魂力必须在黎白夙之上,也就是说须得历过天劫破境。
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个她完全信任的人,只有这样,她才会全然安心下来把身体的安危交给他,在她和黎白夙的神魂相互纠缠时才不会分心。
这个法子对她而言应是最简单的才是,她随便在这二十七个男人中挑一个进行一次神交,神魂就会足够信任那人。他们又都是不敢杀她的,一旦出了差错,他们都得死,应该可以让她完全信任才是。
可却不知道为什么,三个月过去,她的神魂谁也不接受,像是认准了一个人一样。
沈晚棠烦得厉害,让他们都滚了出去。
夺舍之术有两个法子夺舍,萧之镜用的是第二个,需要一个人付出寿命和修为,但他从前夺舍的都是些天赋好却修为不高的人,付出的寿命和修为代价不大。
可她要用夺舍之法杀死的人是黎白夙,这就说明她必须付出和黎白夙同等修为的人。
她该上哪去找一位魔帝,神君?
又该如何找到值得信任、心甘情愿的?
难如登天。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选了和人神交双修,偏偏这些人只能日夜不断给她提供怨恨,近不了她的神魂半点。
沈晚棠的眉头紧皱,片刻后缓缓松开,她想到了什么。
师兄说过——
你只需记得,我的魂力伤不了你。
师兄……
他到底对她的神魂做了什么?
她隐约意识到这其中似乎存在了某种她和师兄都不知道事,莫非是前世?
视线不知不觉投向穷岭州的方向。
炼魔窟。
滴嗒……滴嗒……
大颗大颗的血珠自寒剑上滑至剑锋,垂直砸在血泊中。
雪衣上满是血水的青年疲惫不堪地用指腹抹去面上的血,淡垂眼,仿佛在血泊中看见了如同行尸走肉的自己。
面无表情,眼中死沉无光,周身魔气深重,戾气与残忍的杀意自他身上散发。
此时此刻,整个炼魔窟空荡如幽谷,除了他踏进血地里的脚步声再无其他。
他来到最后被自己用断情剑杀死的魔帝尸体旁,狼狈弯下一向挺拔的脊背,疲惫地用鲜血淋漓的左手破开他的腹部,熟稔地取出一枚魔丹,再将他的恶魂纳入瓶中封好。
做这一切时,通体是血的断情剑被插在地上,他握剑的右手如同废掉,已无一块好肉,大片的白骨,狰狞可怖。
他看着手里装了无数恶魂的玉瓶,唇畔终于扯出一抹笑来,却是似哭似笑,双目赤红,泪混合着血水落下。
他不讨厌魔了……
他想说——
师妹,看啊,师兄不讨厌魔了。
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再那样讨厌他?
他们……
还能回到从前吗?
像十六年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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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啦[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师父曾说——
“无情道乃世间最绝之道。修成无情道者,越是无心无情,修炼速度便越是突飞猛进。”
沈卿言拖着残败的身躯走在死寂空荡的长街上,脚下沿路留下血色脚印,他任由自己的颓然狼狈显露而出。
他身上清冷孤高的气质不再,拒人于千里的气息不再,就连眼神中也尽是灰暗无神,再无一丝一毫对魔气的厌恶。
脑海中回荡着师父曾经的话,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如何回答的,又为什么会对那样简单的一句话铭记于心。
这一刻的他除了对自己的厌恶,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不理解,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共情这一路艰难走来的自己。
为什么偏偏……会弄丢了师妹?
这不是他想要的……
当年,他究竟为什么会那么迫切、那么疯狂地急于变得强大?
除了杀尽天下邪魔,一定还有一些别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会是师妹吗?
若是让他现在再选一次。
保护师妹和成为世间的强者他又会如何选?
答案必定是前者。
那么当年的他呢?
是否……从一开始便选错了路?
他这一路,是不是什么都做错了……
心脏仿若被一只手掌死死攥紧,这心如刀绞的痛持续了足足一个多月,自那日的梦起……
那天的他生死一线,昏倒在了外围的尸山血海中,本该是要死的,却被内围偷跑出来的邪魔救下。
那只邪魔和他说:“我刚进来三十年,你要是能出去,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出去,我的夫人还在外面等我。”
他问他怎么进的炼魔窟。
他说:“我夫人是个凡人,当年我们一家原本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不小心被你们宗的弟子发现,他们为了杀我失手重伤我夫人,我就杀了他们。我带着夫人回了魔族,魔族人也不待见我们,再后来,有人欺负她我就杀谁,时间一长我也就成了邪魔被魔帝的人抓了去。”
“我夫人每天都会在家等我,可我后来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等我……不过,都三十年了,她只是个凡人啊……”
“炼魔窟的魔没办法活着离开这里,但骨灰可以,等你伤好,烧了我吧,把我的骨灰带到魔域、凡间哪里都好。”
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问了句:
“情爱,到底是什么?”
那只邪魔笑了笑,看向他手里的东西。
“大概就是你这一个多月手里握的青簪,若不喜欢、不爱,又怎么会在生死之地念念不忘。人啊,只有在临死才知道心里想的、念的、喜欢和爱的是谁。”
“所以那天昏倒前,你看见的人是谁?”
当晚,他又久违地做了个梦,那个梦尤为真实,也很清晰。
他又回到了无虚宗,在那个熟悉的院子里,推开了师妹的房门,里面是一如既往的空荡寂静。
屋子里很干净,一丝灰尘也不见,足以说明他的师妹从不曾离开过这里,她没有去外门,没有去魔域,她就乖乖地在这里。
可为什么,他却很难过,心中的悲痛似如刀绞、痛彻心扉。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炭火上炙烤,沉重而痛苦。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和极大的勇气来到窗台,那里有一只玉瓶,瓶中装有灵泉水。
一束开得娇艳明媚的海棠花斜在瓶中。
那束海棠花依稀在冲他扬唇笑,浮现的是少女熟悉的脸庞,眉开眼笑,清雅烂漫。
“师兄,你终于来了……”
他好像听见师妹在呼唤他。
她说,她在等他……
他缓缓抬手,轻柔地触碰那束娇花。
肌肤与花瓣相触的那一瞬间,海棠花顷刻间烟消云散,就这样自他眼前随风而散,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那一刻,有什么湿润而冰冷的液体自脸上滚下,他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整个人身形晃动不稳地摔了下来,不慎打翻玉瓶,地上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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