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行李已收拾好,待五百两一到手,她立刻就会离开赌坊,哪怕不要卖身契、做个隐姓埋名的黑户也好……
正此时,忽然有人敲她的门:“请问可是掷观音娘子?”
听声音是个女郎,年轻、从容、陌生。掷观音霎时警惕,抓起妆台上的剪刀:“谁?”
“我叫紫苏,”女郎声音温和,“我家主上有请。”
在声色犬马、冠盖如云的烟花楼,掷观音曾见过许多贵人。
可他们的尊贵,在于衣着绫罗、谈吐傲人,不似眼前这位,虽侍从衣饰皆从简,举手投足却慵和自如,像一只梳翎的鹤,有种说不出的矜贵。
掷观音猜不准他的来历,悄悄抬眼打量,隔着半面珠帘,先望见一只修长的手,指节微曲,正缓慢地叩击扶椅。殷紫色的扶椅已有些年头,上有斑斑点点的磕碰剥落,在那人脂雕玉塑的长指下,却仿佛焕然生光,成了别有古韵的名器。
掷观音善玩骰,对手相很有研究,也许衣着可以骗人,但手不会。
观这位的手骨节直畅,虎口没有久握兵戈的磨损,不是武夫;皮肤细白如玉,中指没有常握书笔的薄茧,亦不是文臣。
光莹玉润,无胼胝之肥;养尊处优,非侍人之器——
必是事不亲为、极尊极贵之人。
掷观音心里打了个突,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脸,垂首恭立,目光只在他袍摆处逡巡:“不知贵人唤奴来,有何吩咐?”
那人缓缓开口,声音弱质平和,却有清冷冰雪之气:
“姜家的小少爷,在贵坊输了不少钱,是么?”
掷观音老老实实答道:“是,但此事与奴无尤,应找东家来问。”
“姜娘子、季掌柜,找的人却是你。”
掷观音闻言,后背陡然一凉:“奴不知此事会犯贵人的忌讳……”
“无妨,你如实说来。”
掷观音只好硬着头皮,将与季裁冰的谋划一五一十讲明。
说罢,她听见上首极轻地笑了一声,并非不满抑或冷笑,隐隐竟有温情的意味:“我的提点,她果真上了心。”
他对掷观音道:“做了此事,只怕东家不能容你,季掌柜能庇佑你几时?你可想收回卖身契,甚至将这座赌坊,收归己有?”
闻言,掷观音心中狂跳,她第一反应不是质疑对方的能力,而是害怕自己将为此付出的代价。
“可是贵人,奴虽位卑身贱,亦知人不可无信,奴答应季掌柜在先……”
“她的事你照做,我另有吩咐。”
上首之人语气平淡,却隐有兵戈杀伐气:“事成之后,我帮你杀了东家。”
姜从谦前脚进了赌坊,后脚从萤与季裁冰就悄悄跟来。
季裁冰将赌得正酣畅的姜从谦指给掷观音看,她记挂着找人弄周嬷嬷,没有注意到掷观音脸上一闪而过的犹疑。
从萤瞧见了,眉心微微一蹙。
掷观音说:“二位稍候,我这就下场。”
她去与姜从谦搭讪,一开始姜从谦并未在意,在掷观音带他赢了几局后,他对掷观音的眼神由怀疑转为了崇拜。
何况掷观音亲切柔和,对他极尽夸赞,姜从谦很快就开始头昏脑涨,将从萤给的银票一起拍在了桌子上。掷观音低头对他耳语几句,姜从谦两眼放光地喊着:“押大!全押大!”
从萤躲在二楼屏风后,目光将这座赌坊上下打量,观察有无形迹可疑之人。
在一众衣彩饰金、大呼小叫的禽兽赌客中,她忽然瞥见一抹清凉的浅紫色,脚步轻捷地端茶进了二楼雅间。
从萤眼皮轻轻一跳:紫苏怎会在此,莫非……
想了想,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屏风后,走到紫苏进入的雅间前,正试图从边窗缝隙中窥探房里人,门却突然从内打开。
紫苏仿佛早就料到她来,含笑道:“姜娘子,殿下有请。”
从萤讪讪,只好随她入内,隔着勾起的珠帘,见晋王脉脉温和地望向她,粹玉光彩的凤眸里敛着几分得逞的笑。
“问殿下躬安。”从萤在珠帘外行礼:“殿下怎会在此?”
见她不上前,晋王撑着玉杖,缓步上前来迎:“来看热闹。”
从萤问:“是来看我家的热闹吗?”
她想起鬼哭嶂上晋王曾为她讲过一则逸闻:不受继父待见的儿子,通过与赌坊中赌徒联手,从好赌的继父手中,将母亲的嫁妆辗转赢回。正是这故事给了从萤灵感,令她改变了前世宁玉瓦俱碎、将姜宅充公的做法。
思及此,她望向晋王的目光有些古怪:“难道殿下早已预料会有今日?”
事太凑巧,无怪乎她多想。
晋王温声如漱玉:“莫要生气,我不是来搅你的事,只是多日不见,心中记挂,来看看你,来——”
晋王向她伸出手,从萤凝望着他纤长如玉的指节,心中天人交战。
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受触动,能在此地见到他,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感到安心。可是这算什么,背着三郎与旁人幽会吗?
何况她连三郎都拒了,更不愿晋王亲眼见证她家的糟心事。
见她无动于衷,晋王改邀为请,抬臂请她上座:“我有些站不住了,阿萤。楼下人多眼杂,你不如随我在此,看得更清楚。”
从萤默默叹息,只好道:“多谢殿下。”
二人在珠帘内相对落座,紫苏奉过茶,便退到珠帘外候着,耳观鼻鼻观心,绝不多听多看,只一味在心里向谢三公子告罪。
从萤不得不承认,晋王选的这地方确实好,只需抬手推开一条窗缝,便能将一楼的赌局一览无余。
姜从谦刚赢了二百两,转头却连本带利地输光,正急得发狂,同周遭的赌客借钱。赌客不耐烦这毛头小子,推搡他一把,被掷观音扶住。掷观音取了帕子为姜从谦擦汗,怜惜地同他低语些什么。
从萤身后有棋子的清脆落响。晋王说道:“难得谢三不在旁搅扰,阿萤,可要手谈一局?”
从萤在心里默念行正坐直,不可心生杂念,不可对不住三郎。
半晌,听见身后一声落寞叹息,心中壁垒便如软土上筑基的城墙,霎时随着心软塌陷。
她回身拈起一枚棋子,垂睫低声道:“殿下果真是来瞧我热闹的。”
晋王眉眼含笑:“怎会。”
二人交接落子,旗鼓相当,若非身处三教九流之地,倒真像一对赌书泼茶的璧人。晋王棋艺不比谢玄览差,从萤得全神贯注才能应对,直到棋枰上排满棋子,才堪堪赢下这一局。
晋王将余子抛回棋篓:“力战而输,心服口服。”
窗外传来布谷鸟叫,从萤倏然回神。
这是季裁冰发出的声音,声声急促,似乎在到处找她,这意味着掷观音已经事成,成功让姜从谦写下了以房契偿赌资的欠条。
从萤自窗边往下看,掷观音笑吟吟收了欠条,却
没有转身去找季裁冰复命,反而继续蛊惑着姜从谦坐庄开局。
从萤心觉不对,姜从谦如今哪里还有赌资?
突然,不知姜从谦低声说了句什么,楼下聚赌的人群中发出一阵狂呼,众人或捧腹大笑,或鄙夷不屑。
“他竟要赌自己的娘!”
“乖乖,大孝子!”
“他娘才值几个钱,够坐庄吗?”
七嘴八舌的高声议论传进二楼雅间,从萤倒吸一口凉气,霎时变了脸色。
掷观音拉过满脸通红的姜从谦,朗声笑着打圆场:“诸位莫笑,这小郎君的娘我见过,曾是许州教坊司之绝色,如今更是风韵动人,和她相比,奴也只是无盐东施!倾城色是无价宝,诸位若不服气,且赢下此局瞧瞧!”
从萤听得气血翻涌,一拍窗棂:“简直是无伦禽兽!”
她转身要下楼,却被晋王拦住:“阿萤。”
从萤定定望着他:“这是殿下的主意?殿下收买了掷观音?”
晋王坦然承认:“不错。”
从萤不认为他会专行羞辱自己,但左思右想却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家事与殿下何干,此事又与殿下何益!”
晋王说:“你只是令他输光家产,尚不足以赶尽杀绝,给自己留了后患。虽然家产到了你手里,可是他们母子忍饥挨饿,你忍心视而不顾么?我也想尊重你的选择,可是阿萤……你太心慈手软了。”
恰如绛霞冠主所言:顾人虽慧,慧极必伤。
既然阿萤不忍心,他只好替她来做恶人。
从萤质问他:“难道要我眼睁睁见这逆子发卖生母,甚至推波助澜,才叫处事果决吗?”
晋王安慰她道:“事情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且安坐,不妨再等一局。”
从萤怒冲冲往外走,晋王拈子落盘:“紫苏。”
紫苏拦在从萤面前,神色颇有些为难:“殿下不允,我不能放娘子走。”
布谷鸟的声音由远及近,是季裁冰找她找到了二楼,从萤心中一喜,连忙高喊:“裁——唔唔!”
紫苏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将她“请”回珠帘后。
“布谷布谷”的声响在窗外盘桓了几声,又渐渐离去,从萤眼睁睁看季裁冰沿楼梯跑下二楼,很快消失不见了。
紫苏这才松开她,同她赔礼道歉,从萤气馁地捂住了脸。
楼下的的欢呼声仍在继续,且一浪高过一浪,终于,从萤听见有人高呼:
“他输了!他又输了!”
“这回成没娘的孩子了!”
“呜呼!咱们跟去瞧美妇人!”
两行清泪沿着从萤的掌心滴落,一颗一颗绽落在裙上。紫苏不知何时退下了,晋王走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腕,强行移开了她的遮掩。
他屈膝蹲在从萤面前,用袖角擦去她脸上的泪,指腹柔情地摩挲过眼下。
从前他温柔宁静的目光,遮掩了其底色,如今四目相对这样近,从萤才发觉他的瞳色深不见底,如巍峨冰雪隐在长夜,凝寂着与他年岁不符的深重与狠绝。
然而他的语气却格外温润低柔:
“这一切当然是我的错,我的罪,但我必须如此,甘之如饴。”
赌徒们吵闹着要将姜夫人赵氏请来开开眼,赌坊内一时沸反盈天。
忽然一声劈天盖地的巨响,外面守门的护院把头被人飞踹进来,冲破了坊门、撞穿层层屏风,砸在赌桌上,哗啦啦与赌筹和碎银摔在一起。
赌客们一惊,随即嚷道:“有人砸场子了,有人——”
外头的阳光裹着飞尘卷入,滚浪似的光影里,走进来一个颀长冷峻的男人,朱衣银刀,半截藏着鞘中,半截推出刀锋,冷光森寒,一如他阴沉的脸色。
他生得年轻昳丽,眼神却有种令人胆寒的森然,冷冷在一众赌徒们中间扫过。
紧接着,金甲奉宸卫涌入,将赌坊团团围住,雪亮长刀的寒光里,赌徒们瑟瑟发抖,莫说不敢反抗,便是哭喊都不敢出声。
只有姜从谦,方才被讥嘲得羞恼慌张,此时见了来者,如见天兵神将,窜到谢玄览面前,泪眼汪汪喊道:“姊夫!姊夫救我啊!”
此时季裁冰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先不必管这小崽子,阿萤不见了!”
掷观音见了她,忙上前来询问情况。她将姜从谦签下的两张欠条奉出,谢玄览接来一看,抵给房契倒罢,另一张竟然是将自己生母也给抵了。
谢玄览攥着姜从谦地领子将他提起来:“这欠条是你写的?”
姜从谦喏喏:“是他们逼我写的,他们非要我写……”
“你姐姐呢,她人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我没见着她……”
攥着他衣领的手嘎吱作响,仿佛要捏断姜从谦的脖子:“你个没人伦的畜生,敢抵卖自己的亲娘,难道还会放过姐姐?我再问一遍,你姐姐她在哪儿?!”
姜从谦吓哭了:“我不知道哇!”
谢玄览甩手一挥,姜从谦飞摔出去,砸烂了一把扶椅,猛得吐出一口血,厥了过去。
紧接着谢玄览冷声下令:“围起来搜,有不轨者就地格杀!”
赌坊的桌椅屏风被悉数砸烂,赌客们抱头蹲在角落里挨个受审。底下这样大的动静,从萤当然听见了,只是晋王只许她看,不许她喊,更不许她下去阻拦。
他拈着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枰上,语气温和:“阿萤,他们都该受些教训。”
从萤有些不悦道:“可是不该由三郎出手。”
二十四卫是云京城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如今虽握在谢三手里,却止不住旁人窥眼热。鬼哭嶂剿匪一事,淳安公主借飞虹、越羽两支卫队,成功围剿了王兆深从西北带回的重甲精骑,令人深觉二十四卫已非前朝禁卫一般的绣花弱流,无疑会引起许多窥伺。
从萤已从杜如磐的劾本中得知,有许多朝臣觉得谢玄览把持二十四卫独大,皇权有卧榻之危,倘若今日他未经京兆府、径自带奉宸卫扫荡赌坊的事传出去,恐怕又有许多人要参他。
赌坊一楼迅速被犁庭扫穴,连藏在墙洞里的老鼠都惊慌窜逃。
谢玄览抬头扫视一圈,招了招手,带人往二楼走来。
从萤的眼睛被他雪亮的刀锋晃过,见他面色阴寒欲杀人,心中不由得一惊。
她转头对晋王道:“三郎心情不太好,还请殿下暂作回避。”
晋王含笑问:“你是担心他,还是担心我?”
说这话时,他仍气定神闲地端坐,有一搭没一搭地拈棋落子。
从萤简直无法理解他这火烧眉毛还要低头绣花的底气,语气急切道:“他往这边来了,难道殿下想在此横生事端吗?”
晋王望着她:“你为何如此怕他,难道他还敢因为无能的嫉妒冲你发怒不成?”
从萤说:“我不是怕三郎发怒,我是不忍他伤心。”
晋王闻言微怔,眼睑垂落,指间盘旋的棋子久久没有落下。
这回晋王没让紫苏拦她,从萤推开门,与正打算挨个房间踹门的谢玄览撞了个照面。
“阿萤!”谢玄览双目蓦然一亮。
他见从萤无恙,松了口气归刀入鞘,连忙解释道:“我并非擅作主张要来搅局,是季掌柜说你不见了,我才——”
话未说完,他瞥见从萤身后的房间里,还有一人的身影。
风吹玄氅宽荡,指拈白子的晋王与腰挎银刀的谢玄览,隔着晃动的珠帘遥相对望。
谢玄览眼中的光亮渐渐幽沉,如长夜黑云吞月,翻滚着风雨欲来的冷冽。他当然能感受到晋王无言的得意,以及从萤隐约的紧张,他看看那个,又望望这个,忽然嗤笑一声。
他对从萤说:“其实这些事,我也可以帮你做,你该先找我的。”
从萤小声解释了一句:“我没有找晋王殿下帮忙。”
“那他是来搅你的局?”
“那倒也没有,也许晋王殿下在此处另有要事。”
从萤握住谢玄览的手:“三郎,咱们走吧
谢玄览神色不虞地盯了晋王几眼,见从萤无流连之意,忙跟上她,一起走下了二楼。
晋王站在从萤站过的窗边,望着他们离开赌坊。这短短几步路程,谢玄览以保护的名义将从萤揽在怀中,手掌护在她颈后,一丝回头的动作也不许她做。
前世他吃杜如磐的醋时,她却没有这样好心情地哄过他。
说不在乎是假的,晋王默然关上了窗。
此地已没有久留的必要,他撑着玉杖缓慢下楼,路过满地狼藉的木屑和一众仍未被奉宸卫放行的赌客。
一楼原本的赌桌旁押跪着两个人,一个是赌坊的东家,还有一个姜家仆妇周嬷嬷,二人刚经过一番拷问,签了口供画押,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俩惊慌朝晋王拜道:“我等知道错了,求大人放过!再也不敢了!”
晋王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含着温和的怜恤神色。只是他眼睛里没什么光彩,瞳孔幽深如宣纸上滴落的墨,细细望去,冷漠得让人心头泛凉。
“知道错了?可惜世上的事,总是错过便难回头。”
他衣袂飘然离去,落下一声叹息:“杀了。”
赌坊里出了岔子,这回谢玄览说什么也要跟着从萤。
为避免刺激他,从萤将卖母抵赌债的欠条解释成自己的主意:“……虽然这样确实有些狠毒,但现任京兆尹和两位少尹都是重孝崇德之人,此事断不可能真的做到,我只是想吓一吓他们,也许能让我娘明白,何为惯子如杀子。”
谢玄览敛目听罢,说道:“就是真的又如何,倘今日我在赌坊,也许会比晋王下手更狠。”
从萤讪讪道:“……真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谢玄览冷冷一嗤然。
一行人径自前往姜家,从萤站在门前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整衣敛容走进去。
赵氏正在为幼子缝新衣。
上个月季掌柜来送布坊的月银时,顺带送了两匹新布,是她夫婿从南边贩来的新样式,说要留给阿萤和阿禾做新衣,待外出踏青赏游的时候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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