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翊只重复道:“将我绑起来吧。”
黎平无奈,摆了摆手:“来人,将丹朔郡王请下去,看管起来。”
傅翊迈着步子出了门。
黎平叹道:“不能为主子所用,恐只有杀了他了。”
刘先生已经回到黎平身边,他是黎平的幕僚,不禁跟着叹道:“丹朔郡王也的确是个人才,不过这回也栽了……”
黎平的脸色猛然变了:“不对!”
“什么不对?”
“他不该这样轻易地栽在夔州。他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着皇帝来此地冒险。他为何来了?他有别的图谋!他定有别的图谋!”
刘先生被这份焦灼感染,也跟着锁起了眉头:“可是,可是他现在都在咱们手里了,拿刀便能砍了他的头,他还能图谋什么?”
黎平踱步起来,失了在程念影跟前时的从容风度。
“他应当不是冲我来的,他有别的图谋。”黎平喃喃说,“但以他的性情,随手拿你我来做刀,也不无可能。人人都可以是他手下的牺牲品。”
刘先生听他越说越离谱,都不禁怀疑起来:“大人,他当真有这样可怕?当真有这样的本事?”
黎平没回答,他推门出去,往傅翊的方向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紫竹也达成了目的,终于是被接到了知州府上,虽说走的是小门。但她不嫌弃。进了门就行。
知州黎平口中的“留在府上”,其实也就是暂时看管起来。
程念影被送进门,门一关,她听见了清晰的上锁声。
她也不急,先将屋子走了一圈儿,然后取出随身的铜簪将窗户戳了个洞。
傅翊送给她的铜簪真是极好用的。她分了下神。
然后才从破洞往外看去。
正门有两个丫鬟看守。
西面和南面各有一个卫兵看守,只余北面无人。因为北面临墙,围墙与屋墙之间的缝隙狭窄,几不可过人。
而后她伸手压在窗上,稍稍使力,便见松动。
窗不上锁,光锁门有何用?
程念影眨眨眼,摘了帽子,将长发扎紧,从北面走了。
外间的人也没想到,人刚被关起来就溜了,一切风平浪静,没引起半点怀疑。
丹朔郡王应当会被关在哪里呢?
程念影有些发愁。
杀人是她强项,救人却实在为难。
她只能先沿着来时的路,往黎平的书房奔去。她想得很好,不行的话,就拿黎平作人质好了。
“这边走。”刘先生的声音陡然响起。
将程念影立即又逼退回了阴影处。
知州府很大,几乎十步一处月洞门,中间又有回廊穿插,再饰以假山假水。实在便于藏人。
程念影心道,贵人就是太讲究,总将屋子修得美轮美奂,掉起脑袋来也特别快。
“等等,你先去问问黎近江,和那小尼姑一起的和尚现在在何处?傅翊口中恐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黎平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且语气凝重。
刘先生应了声:“哎!”
紧跟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然后黎平才继续向前。
他身边甚至没带多的人,许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乃是机密之事,也许是因为身在知州府,自然放松许多。
程念影双眼微亮。
他是去找丹朔郡王的吧?
那只消跟着他就是了。
得了父亲的嘱咐,黎近江也不敢再肆意出府,刘先生很快就找到了他:“那和尚呢?”
“什么和尚?”
“莫要撒谎,事关重大,我还得回去向你父亲回话。”
黎近江这才不情不愿道:“在牢里,……这和尚既然心怀鬼胎,我看干脆杀了了事。”
刘先生冷嗤:“岂有你想的那样简单?我这就去提人。”
“且慢,得……拿我手令去。”
刘先生气得瞪了他一眼:“公子爷真是还未长大……还玩这些把戏。”
黎近江压下不快,心道我都做爹了,哪里算还未长大?
刘先生拿了手令,匆匆往大牢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丫鬟就送着紫竹到了黎近江面前。
黎近江本来不想理会,但想到如今封在府中,小尼姑的面暂且见不着了,得等他爹发话,别的妾室通房更是不在知州府……
再看紫竹也就顺眼了些。
“下人说你腹痛,怎么一回事?我让大夫来给你瞧一瞧。”
紫竹依偎着坐下来,柔声道:“公子爷也不说奴家腹中的孩儿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自是生下来养在知州府上。”
“这是公子爷的第一个孩子。却不知这个孩子的娘,能不能得个名分呢?”
黎近江皱了会儿眉,想到父亲一贯的做派,道:“晚些时候,我带你去见我父亲。我父亲若点头,便能给你名分。”
黎平对他能带回来的女子,筛选极严格。
紫竹也知道这一点。
她要的,正是这一点。
什么霍娘,哪里能同她抢这个人头?没准儿这时候都已经让上头的人当做叛徒料理了。
不过短短一夜的功夫,于太子来说,可谓是生不如死。
他天潢贵胄,从前连牢狱长什么模样都不知晓。
今日才知,原来里头脏污不堪,臭气熏天,见不到光也就罢了,更甚至有虫蚁,有老鼠……
他不敢坐,也不敢躺,只能生生立在那里,口中诵念佛经。
那佛经念得周围的囚犯害怕了。
甚至也念得狱卒害怕了。
但仍是无人来为他开门。
可见知州府的威信,实在深入人心。
的确该杀!
太子正咬牙时,他听见了一道声音:“便是他?”
“是,是。”狱卒领着一个长须先生走近了。
“立即将人带出来。”
太子整了整衣衫,冷笑:“这般渎佛,现下知道怕了?”
刘先生直接打断了他:“你是傅翊的什么人?”
太子心头一沉。
“取刑具来。”刘先生转头吩咐。
太子这下心更沉了。怎么回事?不就是那黎近江吃吃飞醋罢了吗?
“不愿答?我问你,傅翊来夔州做什么?”
太子什么情况都不知晓,此时哪里敢答?
“傅翊已经被抓住了。”刘先生接着说,“我知道皇帝带着他来此地,是为了平夔州不认皇帝的乱象。”
太子顿时惊骇万分。他们什么都知道?那还问什么?
“我只想知道,傅翊是来做什么的?”刘先生不耐地追问。
太子心下觉得好笑。傅翊受皇帝调遣,皇帝要做什么,他便不得不来做什么。还有什么可问的?
刘先生见他仍旧不说话,有些失望:“先折了他的手指。”
太子变了脸:“尔敢!孤乃太子!”
他不得不亮明身份了。
这样一来,知州府若想保命,还得保住他做人质。
这片狭小空间霎地安静了。
刘先生的脸色变了。
太子!皇帝不仅亲至,甚至连太子都带来了?
他本能地觉得其中哪里不妥……但又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其串连成线。
“走吧,太子殿下,我带你去见知州。”恐唯有知州才能推断出来了。
彼时黎平来到了看押傅翊的地方。
程念影也顺势趴伏到了屋顶,揭开一片瓦,便能清晰看见其中的情形。
“吱呀”声响。
那是黎平进门了。
“知州怎的这样快便又来见我了?”傅翊的声音响起,不紧不慢。
程念影循声看去。
他还穿着带兜帽的青衣,帽子扣在头上都未取下来,于是程念影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黎平这厢慢慢平复了急躁,笑着在傅翊对面坐下:“我有一个猜测,想请郡王斧正。”
傅翊摇头:“我说过了,我是忠臣。”
“先太祖寿岁极长,当今圣上直到年逾五十方才继位,他有太多的事想做,但留给他的时间却不多。于是他起用了你。因你手段狠急,能助他尽快施行新政,好在史书中留下一笔。”
“但圣上越来越老了。他当初看重了你什么,今日便会忌惮你什么。他要在他死之前,除掉你。”
“郡王聪颖,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想,你是不是动了念头,想过先下手为强呢?”
黎平一边细细分析,一边仔细观察傅翊的神情。
但令他失望了。
傅翊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嘴角噙着的那丝笑意都没变过。
“错了。”傅翊停顿片刻,“我忠于陛下,岂会更改?知州这是妄图往我身上泼脏水。”
黎平露出无奈之色:“听闻御京有许多人都憎恨郡王。”
程念影悄悄皱眉。
那是那些人不好。
“皆因与郡王打起交道来,着实令人痛苦。那么多人,没有一个知道郡王心中所想。我今日也领教了……
“既然郡王什么也不肯说,我只有施行下策,——便以郡王的血来祭旗。”
傅翊仰起头,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兜帽从头上滑落。
程念影看清了他此时的面容。
倒没那么令人觉得不适了。
我得救他。
程念影屈指就要一拳打破屋顶。
黎平突地又想了什么,问:“还有一件事,想请郡王为我解答。”
“嗯,知州请说。”
“那个小尼姑是什么人?应当不会是什么公主郡主吧?是女官?”
“都不是。”傅翊顿了顿,“怎么问起她来?”
“只是一个女子,待事成,我可饶她一命。我儿喜欢她。既与皇室没有牵扯,也非女官,那便也无妨了。”
傅翊:“哦,知州真是个好父亲。”
黎平听他这样说话,简直后背都透着凉意。
他绷不住攻击了傅翊一句:“是啊,不做个好父亲,只怕养出像郡王这样的儿子。”
“可那是我妻子。”傅翊轻飘飘开口,“你说怎么是好?”
黎平:“……”
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傅翊会把自己妻子带来!
还被他儿子一时贪花好色给请走了!
黎平僵着脸道:“我本来看她性情好,留着也不错。现下想想还是算了……若我儿纳了你的妻子为妾,恐怕日夜都不得安眠。”
傅翊点头:“是,我做鬼都要回来找他。”
黎平:“…………”“我还是送她来陪郡王一同下地府吧。”
傅翊:“不好,她年纪尚轻,死在这里岂不可惜?”
黎平刚想讽刺你还会觉得可惜?不过转念就顿住了,随后立即追问:“既然郡王不愿她死,何不做个坦诚之人呢?”
“你容我想想。”
黎平皱着眉,又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拖延。
但若真有人能做傅翊的软肋……那可真是……真是太好了!
黎平决定还是给他些时间。
“今夜我要得到郡王的答复,否则,郡王的妻子只有同郡王一起去做苦命鸳鸯了。”
他转身走出去。
正好这时候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公子、公子说有事要报于您听。”
黎平:“嗯,带路。”
等他来到黎近江面前,差点气笑了。这等重要的时候……原来只是告诉他,有个情人有孕了。
好吧,也不能算是不重要。
“先安胎。别的事往后再说。”黎平对孙辈还是有期待的,只是这个孩子的母亲……黎平看着紫竹,皱了皱眉。
妖妖调调,不大行。
紫竹也露出了委屈的神情,一边抬袖去擦眼角,一边要开口说话。
“大人!刘先生回来了,急着见您。”外间的声音响起。
黎平按了按额角,只觉得今日的事实在是多!
“把人带过来。”
“你先带人回去。”这第二句话是对着黎近江说的。
紫竹眸光微变。
看起来不会再有更多的机会了……
紫竹扭扭捏捏地起身,同时将手探入袖中。
与此同时,刘先生先一步跨进门,太子被挟持在后。
刘先生急声道:“大人!那和尚自称是太子!”
太子?太子怎么可能在此?
皇帝、储君皆在。若有意外,便是动摇国本……皇帝疯了?
不,不是……刹那间,黎平明白了所有。
傅翊要除掉的……是太子!
他要引皇子争斗,牵制皇帝,自己搅弄风云,图谋大权。
黎平张了张嘴,想说话,但身边的人却惊呼起来。
“大人!”
他怎么了?
他倒下了。
另一厢。
傅翊将兜帽重新拉起,低声道:“娘子,不出来吗?”
程念影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我在?
“娘子。”傅翊又唤了一声,“你不想见我吗?”
程念影犹豫片刻,翻身紧贴住屋脊,身体分外柔软地滑下房顶。
这里守的人变多了,没了先前那样的空隙可钻,……没办法,恐怕只有随意揪住两个打晕了。
程念影转过身,嗯?这一面竟然空空荡荡。
她不再犹豫,打开窗户便身形灵巧地钻了进去。
为了显得不那么熟练。
她还笨拙地摔了一跤,然后趴在地上抬起头去看傅翊。
傅翊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拉了起来,给她拍了拍灰,问:“这几日可有受苦?”
程念影摇头,然后又想起来,也许对方是在担心她的贞洁。
对杀手来说,贞洁什么也不是。
但男人们似乎不这样想。
程念影一时不知怎么说,傅翊却紧跟着又开了口:“方才兜帽滑下去,有没有吓你一跳?”
程念影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唇道:“习惯了,没觉得怕了。”
“那便好。”
程念影看了看他,所以那时候他立即又拉起了兜帽?
“我知晓娘子会来救我,才并不惧那黎知州百般恐吓。”傅翊接着道。
程念影的睫毛轻轻颤动,喉间堵住,只憋出来个轻轻的“嗯”。
吴巡蹲在另一个角落里。
那我算什么呢主子?
程念影耳朵尖突地抖了抖,侧首问:“外间有什么声音。”
傅翊:“哦,可能又抓着什么人了吧。”
“那……我们要逃走吗?”
“不必急,坐下来细细说会儿话。”傅翊转身走到了桌旁,“喝杯茶?”
程念影应了声:“嗯。”她是有些渴了。
但外间如何,都不要紧吗?
倒茶是吧。吴巡冒了头,正要担当起这样的活计。
但一瞧,主子已然将茶壶拿了起来。
吴巡便只好将脑袋又缩了进去。
傅翊倒了茶塞到程念影手中,程念影先低头喝了两口,才忍不住问:“你怎么知晓我在附近?”
“猜的,我被押进府的时候,你不是在看我吗?”
那便好。她还以为她的隐匿功夫退步了,这样都能叫人发现。
程念影捧着茶杯,安心地顺势坐下。
“这两日怕不怕?”傅翊问她。
“不怕。”程念影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这不大符合侯府嫡女该有的样子。
她当即绞尽脑汁,想了个不怕的借口,“我亦知道,郡王一定会来救我。”
傅翊微微一笑:“嗯。”
程念影悄悄看他,他怎么不问黎近江的事呢?
与这边的安静祥和不同。
刘先生脑中嗡嗡作响,片刻后才缓过神,立即奔上前去:“大人!”
紫竹也跟着喊了起来:“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刘先生这厢将黎平扶起来,只见他双眼紧合,出气比进气多。血很快湿了他的手。
他颤抖着将人翻过来,见到了颈后切入的一枚铜片。
“刺客!有刺客!”刘先生陡然反应过来,“来人!快,快封住门,不许再有进出!”
这一声喊,便如水入沸油,里里外外霎时乱了起来。
刘先生甚至顾不上去看黎近江的情况。是,大人的独子固然重要。但夔州之事,乃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事。大人若身死,夔州上下皆危矣!而不仅仅再是个人的安危!
刘先生急喘两口气,回过头盯住太子:“是你……”
太子脸上的惊异和嘲讽都还未来得收起:“我?”
我什么?
以为是我杀了黎平?
太子的视线往下落,触及到刘先生满面的愤恨,太子心道不好,他连忙道:“孤如何杀得了你们知州?孤又并非杀手。再者,孤杀他作甚?瓷器何必去碰石头?”
刘先生冷冷地瞪着他:“将他绑了。”
押着他的两个士兵,几乎是立即将他按倒在地,用绳子狠狠一捆。
太子气笑了:“既然黎平已身死,尔等还不想想如何求得陛下宽恕?”
刘先生站起身,从士兵腰间抽出一把剑,他冷声道:“钟洵不堪为主,你再说也无用!我夔州上下,绝不会去他跟前摇尾乞怜,求得宽恕!”
太子色变:“大胆!竟敢直呼天子名讳!”
刘先生冷笑着跨过了他。
太子为何出现在这里,既然想不通,那就不必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