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丹朔郡王一贯的口吻。
但如今程念影心有所疑,便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了,郡王为何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她低声问:“陛下是不是也去?”
傅翊没想到她会有此问,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亮光:“是。”
程念影走近些,张了张嘴。
傅翊坐在肩辇上,此时不由弯腰低头去听她说话。
程念影与他贴得更近,犹豫着问:“陛下不愿将此事闹大,要我走在前头。反正从前我就总往魏家去。陛下再微服一同前往拷问魏家是不是?”
傅翊顿住,他垂眼。
目光却只能瞥见少女一截雪白的脖颈。
他的目光并不带有其它意味,刹那间仿佛穿透皮相,窥见了程念影的灵魂。
他同她提起过陛下的行事作风,而今她已能举一反三,而不再停留于他话语间表面的装饰。
她只消有人教,便可以变得愈加聪明。
傅翊全然没有会被她看破真实内里的担忧。
他眼底的光反而更亮了些。
多有意思啊。
她并非一味乖顺。
她亦是会挠人的猫。
多有意思啊。
傅翊伸手摸了摸她的后颈,低声道:“是。”
这下轮到程念影心下暗暗惊讶了,他竟然直接说“是”,而没有伪装。
程念影抿唇道:“那郡王算不得是为我。”
傅翊低笑:“好。不算。”
程念影憋住气,半点也没觉得有戳穿他的胜利感。反而好像丹朔郡王还在迁就她一般……
傅翊伸手扣住她腕子:“上来。”
程念影抬脸看他:“我不想上来。”
“为什么?”
“挤得慌。”
傅翊还是宽和地笑:“好,那我让陛下为我换一个更宽敞的。”
他慢慢松开了五指。
眼见程念影转身去乘了马车,傅翊示意护卫将肩辇放下,而后跟了过去。
“我便与娘子同乘马车吧。”
程念影也无法拒绝他,只能应了声:“噢。”
只是她坐得有些远,离他全然不如往日那样近了。
傅翊捏了捏指尖。
这倒是有些……不大习惯。
魏兴先进了门。
下人们惊异万分:“老爷?老爷回来了!”
“老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快,快去找姑娘!”
魏兴思忖片刻,道:“先去将姑娘绑起来。”
下人们脚步凝住,不可思议地回头:“老爷?”
魏兴:“还不快去!”
下人们能与魏家大伯硬顶,却不敢忤逆魏兴,只得先照办。心想着多半郡王妃会来救场的……便是亲爹也不能拿女儿怎么样吧?
魏兴吩咐完,才又转身出去。
魏家门口停了一驾马车。
马车里的妇人怀抱着一个男童,见魏兴出来,连忙往外钻:“如何?”
魏兴拦住她:“珍娘,今日有要事要办,等料理过了,你便能进府了。”
他那妾室珍娘忙问:“是你的正室夫人不许我进去么?”
魏兴摇了摇头,眼底渐渐浮起期待之色:“不,是一件大事。兴许要加官进爵的大事。”
他在夔州有救驾之功,又“大义灭亲”,为陛下提供了证据。待今日对质过后,从前种种苦难,皆会不见!
母亲没有再发疯,魏家大伯也没有再登门。
虽说前者近来越发失了魂一般,后者也更像是在静静等待她失去“贵人”扶持的那一日……但总归是得以喘息了。
“不知丹朔郡王妃何时能再来呢?”这已是下人近日不知第多少次感叹了。
魏嫣华听过觉得有些羞愧。要在御京拼了命地活得更好,却要倚靠别人。
好在……好在那位似是也并不在乎这些。
魏嫣华念头刚起,下人匆匆奔来:“姑娘!老爷回来了。”
刹那间,魏嫣华的表情经历了极其复杂的变化,她甚至几乎忘记了呼吸。
“姑娘?”下人又唤了一声。
魏嫣华扭头看了一眼母亲的方向,然后才转回来,面带疑惑与警惕:“怎会在此时回御京?若让上官知晓,是要被治罪的。”
“但那真是老爷!”
这厢话都还未说完,就又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进了门,两张脸皱作一团:“老爷叫我们先将姑娘绑了,姑娘吃吃苦,恐怕是为大爷那事儿发作呢。但老爷到底是还要走的……”
魏嫣华无奈一笑:“我知道。”
她伸出双手,眼底却冷得很。
这厢捆了人,魏兴才走进院门。
父女双方一见面,一时都觉得极是陌生。
“你啊。”魏兴摇头。
魏嫣华开了口:“父亲回来先问罪于我,不怕自己被问罪吗?”
魏兴皱着眉:“并非是为父要如何,而是贵人要问罪你。……你干了什么事,你心中清楚。”
魏嫣华胸口突突直跳,跳得她眼前阵阵发晕。
何事?只能是那桩事。
但是哪门子贵人来问罪她?
魏嫣华冷笑一声:“先前父亲想从青州离开时,怎么没想过今日呢?”
魏兴也不与她作口舌争,他别开脸,心道也是没法子的事。
他只吩咐一旁的下人:“去搬椅子来,还要铺上垫子。”
这番吩咐完,便有人进来了。
魏嫣华打眼望去——是个穿着老旧僧衣的老和尚。
但魏兴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飞快地拜了下去:“陛下。”
院中一时好像被妖魔施了定身术,所有人都僵硬得不敢动,只剩下急促喘气的声音。
一点不知从哪里来的微风从院子里掠过,魏嫣华冷得打了个抖。
她出汗了。
她从未见过皇帝,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见到皇帝。
魏兴这时转头喝了一声:“都傻了?还不速速向陛下行礼?”
魏嫣华第一个僵着脊背行了礼,紧跟着其余人也如梦初醒一般,匆匆行礼。
彼时程念影与傅翊也落后两步走到了院门口。
傅翊朝院子里看过去,心道这才像是常人第一回见到皇帝的模样……哪像他身边这个?
“陛下。”傅翊带着程念影进了门。
皇帝回头问:“走得慢些可觉得舒服许多?”
傅翊一手压在程念影胳膊上,一边躬身道:“多谢陛下体恤,是要好上许多。”
他嘴上说着话,目光却是落在程念影的手上。
这下都不主动来扶他了。
另一头浑身冒冷汗的魏嫣华,此时也在看程念影。
那种手足麻痹,阵阵眩晕发冷的感觉,终于渐渐从体内抽去了。
——她尚且平静,我又在惧怕什么呢?
还未到戳破一切,判我死刑的时候呢。
“陛下,入内说话,还是?”魏兴上前去推了推椅子。
皇帝走过去坐下:“屏退左右。”
“是!”
“再将绳索解了吧,何必如此大动干戈?”皇帝皱眉。这显然与他低调处理的念头相悖了。
魏兴却没想到这一点,听见皇帝这话,还想不通他为何如此呢,一时心下打鼓,走过去亲自给女儿解了绑。
皇帝刚要开口问话,却见程念影二人还站在那里呢,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暗骂这魏兴愚钝:“再去搬张椅子来。”
魏兴只得又身体力行,往后头的屋子走去。
魏嫣华猛然回头:“不可!”
魏兴不快:“你说什么?”
程念影却知道为何:“她母亲此时许是在房内歇息。”
今日魏嫣华会如何呢?
她的母亲蒋氏又会如何?
魏兴那头岂管魏嫣华说了什么,他根本不等魏嫣华再开口,就大步朝紧闭的门走去。
那门内,不会还藏着什么吧?
魏兴一脚将门踹开,惊醒了里头的人。
这般动静,更是看得魏嫣华叩紧了牙关。
而魏兴已经踏步进门,隐约瞧见屏风后有个人影,他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
只见床上有个人坐了起来,她的头发不大齐整,想是之前被削短后又长了些,只堪堪扎起,头上、身上别无它饰,身上的衣衫也穿得宽松,连一条腰带也无。
她长着一双凤眼,但那凤眼拉出了长长的皱纹,眼球也浑浊泛黄。
她像是被火无情烤过的一页纸,打皱、发旧。
魏兴一时甚至没辨认出她来。
直到女人下了床,呆呆地盯着他,又朝他伸出了手。
他终于发现——这是他中了邪的原配夫人。
魏兴悚然一惊,匆匆别开脸,转身朝外走去,从桌旁搬了椅子便出去。
蒋氏跌跌撞撞跟不上他,连话也说不出。
待好不容易追到门口,那门便被紧紧扣上了。
正如当初程念影所说,银针封去她的一些关窍,可以暂时止住她的狂躁和暴起伤人,但若是留在体内久了,她便会愈发痴傻,直到彻底失去神智。
眼下她就不知这扇门该如何开。
她只能趴在那里,用手扒拉扒拉,终于扒拉出一个洞来。
魏兴将那椅子搬到傅翊身边请他落座。
蒋氏津津有味地看着。
好多人啊。
皇帝开了口:“你与太子有私?”
蒋氏也听着,但她听不懂。
她只是看着魏嫣华的背影抖了抖。
皇帝叹道:“看样子是无误了,此事由你父亲亲口供述,你还有何话要说?”
魏嫣华咬唇,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相信程念影先前的判断,她道:“臣女不知。”
“不知?”皇帝“哦”了一声,“你是想说,无知者无罪?”
“不!臣女的意思是,臣女……臣女是与人有私,只是臣女并不知那人是谁。”魏嫣华磕了个头,“请陛下明鉴。”
皇帝淡淡道:“来人,将人请过来。”
太子终于又出现在了人前。
他依旧着锦衣华服,扣一顶青黑色幞头,虽是阴着脸,但并无程念影想象中的那样狼狈。
“如何?可识得?”皇帝问。
魏嫣华岂敢隐瞒?她忙道:“那日在康王府,臣女见过太子一面,识得太子的模样。”
“那何故口口声声说不知是太子?”
“臣女所见之人,并不以真面目示人。”
“你说什么?”皇帝一下坐直了。
程念影的目光闪了闪,不知道皇帝会查出来那个人是谁吗?
“臣女不敢欺瞒陛下,所言句句属实。”魏嫣华整个人几乎趴伏到了地上去。
这时反是那魏兴急了,他单膝跪地道:“陛下,臣也绝没有欺骗陛下。那人对着臣女,的确是自称太子。”
“好一个自称太子。”太子冷笑一声,“你叫什么?你便蠢笨到这等地步?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改日有人在你跟前自称是当今圣上,你也立即下跪磕头吗?”
“太子。”皇帝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声。
太子立即一撩衣袍,在皇帝跟前跪了下来:“父皇,如今您还不信儿臣是冤枉的吗?”
皇帝头疼地扶住额角:“正是因朕不愿轻信,才有今日对质。”
太子吐了口气,同时朝傅翊斜睨一眼,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
引得程念影也忍不住看了傅翊一眼。
丹朔郡王当真惯会操弄人心吗?
太子经夔州一事,仍屹立不倒……但他却似是加倍地恨傅翊了。
皇帝重新看向魏嫣华:“是如你父亲所说的这般吗?”
“……是。”
魏兴急道:“我不信你那里没有留下那人的任何东西。”
皇帝也追问一句:“可有什么信物?不得隐瞒。”
魏嫣华无奈,她根本不敢在皇帝跟前撒半句谎,于是只得点了下头:“有一物。”
“取来。”
魏嫣华根本不敢随意放置那东西,此时就这样从随身的荷包中取了出来。
一只极精美的玉牌。
禁军伸双手接过,才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一看,就扔到了太子面前。
玉制物怎经得起摔?几乎是立刻磕碎了一个角。
太子面色一变。
又是沭!
上面怎么又刻着他的名字?
“此物是你的吧?”
“儿臣,儿臣不大确定……”
“你不能确定,朕能确定,此物是你两岁那年,由宫中雕刻圣手韦濛雕刻出来的。”
比起那日在知州府,今日太子没那样震惊无措,开口再为自己辩解思路就清晰多了。
他道:“父皇,儿臣若要做这样的事,何苦将会暴/露身份的东西带在身边?”
皇帝沉默片刻,问魏嫣华:“你父亲被贬至他乡,你在京中别无依托,你从何处结识的这样的人?”
“从天光寺。”
“你说什么?”皇帝的脸色这下是真的铁青了。
连太子都猛然回头,狠狠盯住了傅翊。
“天光寺,天光寺……”皇帝反复地念着。
太子立刻指着傅翊道:“父皇,是他向您进言去的天光寺!”
程念影听见这句话,心间都掀起了些波澜。
丹朔郡王要如何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却见傅翊一手撑着座椅扶手,起身道:“是,是臣向陛下进言的。”
他太过坦然。
坦然得让人觉得他岂会做这样明显的构陷蠢事?
皇帝低头思忖片刻,问:“是因为郡王妃向你提起的天光寺?”
“正是。”傅翊可没说假话。
“郡王妃之所以提起这地方,也是因为从魏家女口中听得的吧?”
“回陛下,正是。”
皇帝轻叹:“那又怎算郡王故意而为之呢?”
太子噎住。
皇帝拢起双手:“立即将天光寺上下看管起来,朕倒要瞧一瞧这寺庙里还有什么秘密,里面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胆敢冒充太子。”
“是!”禁军高声应了,立即转头出去抓人去了。
“既然你也不曾见过那人的真面目。”皇帝缓缓起身,“走吧。”
自是对魏嫣华身上的秘密没了兴致。
他道:“只是你为闺阁女儿,竟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可想过是为你爹娘蒙羞?”
魏嫣华凄然笑道:“陛下,臣女的父亲无力照拂家中,母亲病了许久,却无力治病。家中祖父、大伯,为侵占宅院,更时刻想着要扭送臣女的母亲去天光寺。臣女只是过够了这样的日子,只是希望母亲活得长久,活得像个人……”
皇帝身形顿住,沉默了一会儿,道:“其情可悯。但此事乃是大错……”
魏嫣华磕了个头:“陛下若要治臣女的罪……那就请将臣女的母亲一并赐死吧。”
皇帝惊异:“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魏兴也怒道:“不孝女!”
“臣女若获罪,无人照顾臣女的母亲,不如死了更好。”
皇帝淡淡道:“你父亲马上便回京做官了,有他照顾。”
“他身上有脂粉气,我闻见了。”
“……”
蒋氏还趴在门后。
她初时看不懂,她只是看着魏嫣华磕了一个头,又一个头。
听见她说自己病了。
听见和尚说其情可悯,但乃是大错……
大错……大错……
蒋氏眼前眩晕起来。
她听见魏兴怒喝一声:“在陛下跟前,你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你母亲这些年,在府中闹了不知多少回事,你祖父、大伯是为她好,才要送她去寺庙清修!”
“你实在不知好歹!”
程念影静静听着,不自觉地扣紧了手指。
而后却又被傅翊一根根掰开了。
傅翊问:“生气?”
程念影缓缓地眨了下眼。只是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个人。
她低声道:“子茂说,是你选了让魏兴去开城门。”
“嗯。”
“郡王让他有了救驾之功。”
傅翊抿唇:“哦,那眼下便是生我的气了?”
程念影不说话。
做贵人这时候便不好了。
不能一刀子过去……
“好了,父女争执成何体统?”皇帝都懒得点破,魏兴先前说的,正是倚靠女儿口中的贵人,才提了回参军。
皇帝没耐心听这些玩意儿,拔腿朝外走。
魏兴匆匆躬身。
彼时殿前司的上前,却是渐渐围上了他与魏嫣华。
魏兴还茫然。
魏嫣华却双肩颤抖起来。无论嘴上说得何等坚决潇洒,但心底的不甘、憎恨、害怕……全都糅杂在了一处。
“什么味道?”傅翊出声。
皇帝跟着停住脚步,回转身来。
蒋氏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床边,拿起了许久没有拿起的烛台。
炉中焚着安神香。
她奋力扒开那香灰,从中取得一点火星。
烛火遽然而亮。
从前只拿着烛火挥舞的蒋氏,她点燃了自己。
“娘!”魏嫣华嘶声叫喊,想也不想便往门的方向奔。
那火苗渐渐成了形状,红焰热烈不可忽视。
但一旁殿前司的人却想也不想就拦住了魏嫣华,魏兴还在发怔:“那是……那是什么?”
程念影见过一回这种情状,一下甩开傅翊的手,三两步奔过去将门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