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岂敢冒犯储君?”她匆匆忙忙还添了一句。
被血和汗打湿过的发丝紧贴住她的面颊,她的眼底还透着惊恐。
但康王妃紧跟着更惊恐地发现——
即便是听完了她这番辩驳的话,又见了她这般狼狈情态,梁王望向他们的目光依旧充斥着冰冷。
那种冰冷,直往人骨头里渗。
这与梁王一贯的形象大相径庭,于是更叫人发冷,甚至生出一种恐怖的绝望来。
直到这时程念影开了口:“血溅的。”
梁王应了声:“嗯。”仍是冰冷的,一动未动。
似是程念影但凡提康王府一个字不是,他就要提刀开杀戒了。
“我要去郡王府。”程念影这时紧跟着道。
梁王依旧一反常态,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留了随从与望月一并处置康王府的烂摊子,而后便与程念影一起登上了马车。
等到了丹朔郡王府,梁王从前还挟刀怒气冲冲地闯进去,今日却是步子一顿:“我……便不进去了。”
程念影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带着吴巡和小董先进去了。
阿贤毕竟是殷辉义的人,无拜帖也不能随意入内,便与梁王一同等在了外头。
梁王矗立在那里,引得阿贤多看了一眼。
他还是冰冷的,可那冰冷下,又好似积蓄着待喷发的怒焰。
梁王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
阿贤并不知其里,但即使是奴仆也知晓一个道理,越是极端正义的人,哪日发觉世间事和世间人并非如自己所想那般可教化,便越易堕入极端的恶渊……
阿贤暗自皱眉,觉得这恐怕是不好的预兆,待回去后还得禀明了老爷!
这厢气氛冷凝如冰。
那厢也是沉静如水。
程念影就坐在傅翊的床榻边,佟御医给她把了把脉,长舒一口气:“储君无恙。”
吴巡一张苦脸也生凑出三分笑来:“好!好!”
倒也不枉费主子吃这一回苦,换回的是真药方!
程念影没说什么,只是目光流连在傅翊的面庞上。
装的与真的,原来有那样大的分别。
傅翊先前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她瞧见了也没觉得如何,眼下见了觉得很不舒服,胸口闷闷的,想吐出来。
“他会死吗?”程念影突地问。
这话问得吴巡眼眶一酸。
明明拿下江慎远时,她还那般掷地有声,说主子没有死,主子好好的。
原来她也不敢肯定。
佟御医此时笃定道:“不会。”
程念影再没说他是庸医。
她很是信他地点了点头。
佟御医又轻叹道:“他早该这样睡一睡了,再聪明的人,再强悍的人,是人便是血肉之躯,岂能将自己熬干了去?”
“他该歇歇的,该歇歇的。”
佟御医喃喃说完,还突地生气骂道:“郡王总是这般!从前便不顾惜自身!”
佟御医越说越生气,自己扭身跑了。
吴巡叹了口气,转脸见程念影揭了一边的被褥,钻到床榻上去,她道:“我歇上一会儿。”
吴巡连声“嗯嗯”,忍着酸意连忙出去了。
程念影倚着傅翊躺了会儿,又想起来他爱干净,便又坐起来脱了沾血的外衫。只是脱得迟了,还是叫他的里衣弄脏了。
程念影皱皱眉,也无端生起气来,一手拽着他的衣襟。
他若能嗅见味道,一下气得爬起来便好了。
但傅翊没有。
是啊,他后来都不嫌她衣袍沾了泥灰血污了。
他不会生她的气。
想到这里,程念影放空了双眸,盯着床帐发了好一会儿呆……
吴巡到底顾念她的身子,怕她独自和主子待久了伤心,没一会儿便来叩门,压低了声音问:“储君,储君可好?”
程念影闷闷应了声,摸了摸傅翊的鼻息,才起床走了出去。
她道:“我把傅翊的衣裳弄脏了。”
吴巡忙道:“无妨,无妨的。”
程念影又道:“我明日还来。”
吴巡:“好,好,我来接储君。”
程念影还得回福宁殿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低头踢了踢地上的空气,踩着台阶走开。等走出小院儿,有人气喘吁吁地在追她。
程念影转过身。
见施嬷嬷拎着个篮子,递给她:“许久、许久不见姑娘……”
施嬷嬷还不知道什么储君不储君。
她问:“姑娘不留在府上,还要走?”
她道:“带些吃食吧,老奴亲手做的。”
一边的侍从要替程念影去接,程念影却兀自接过来抱在了怀中,就这样一路抱出了门。
梁王在那里几乎都等成了雕塑。
见程念影出来,他忙迎上去,也想伸手去接程念影手里的东西。
程念影犹豫片刻,给了他。
梁王耷拉的眉眼重新挑起来了些,他问:“累么?”
“储君与我回一趟王府吧。”梁王冲她笑了下。
这还是今日梁王第一回笑。
程念影有些疑惑,但她方才躺了会儿也不觉累,便又跟着梁王一块儿回王府去。
一进了门,程念影便感觉到了不一样。
梁王府的气氛变得森冷了许多,砖缝间还有未完全冲刷干净的血迹。
程念影压着疑惑,跟着梁王一路走到了地牢。
地牢里还绑着一个人。
那人一听见动静,便激动地大喊大叫起来:“大哥!大哥是不是你?大哥,你要将我在此囚禁到死吗?”
“我亦是王爷!”
“大哥怎能如此待我?”
蓬头垢面,华服不再,是睿王。
程念影更疑惑了,来见他作甚?
梁王驻足,并未回应睿王的声音,他只对程念影道:“先前你告诉我他犯下了多少大错,但我到底顾念与他幼年时起的手足情谊,便只想着囚禁他一辈子。用这暗无天日来惩罚他。”
“大哥?大哥你说什么?”睿王没想到他还真是这么想的,脸色大变。
“但我如今不这样想了。”梁王道。
睿王一口气还没松完。
梁王道:“我一早便该杀了他。”
睿王的表情凝固住了。
“当年皇后设计,我该杀了她,王叔也该杀了,连我那假装慈和的父皇……”
睿王听着听着就觉得他语气不对劲。
“小禾。”梁王没有再呼“储君”,“阻在你前进路上的,有半点隐患的,都该杀了。”
梁王说罢,大步走近。
睿王惊得仰起头来,而后又意识到这样更方便梁王下刀了,忙又将头低下来。
——他要杀我!他当真要杀我!
睿王盯着梁王那张从来英俊疏朗的面容……他看上去像是魔怔了……梁王一刀落下去。
血溅起来。
但他并未一刀就送睿王去死,而是反复抽刀,将他衬得活脱脱一尊失了人性的煞神。
程念影也发现了梁王的不对劲。
她抓住梁王的手臂,她的手小,手掌还就只能堪堪抓住一半。
她喊了声:“爹!”
睿王在后头呕出血来,摇得身下的椅子嘎吱作响。但无人理会。
慢慢的,梁王终于从停滞中骤然抽离,于是猛然回头紧盯住了程念影。
他听错了?
不。梁王十万分的确认,他听得真切,小禾在唤他!在唤他!
他张张嘴,喉间艰涩。
但程念影已经平静地开口又唤了一遍:“爹。”
梁王竟突的直直流下两行泪。
程念影终于扯动了梁王的手臂。
睿王霎时感觉到什么从他的身躯里飞快流逝而去,他僵硬扭动脖颈,张张嘴也想喊“大哥”。
“噗通”一声,他却是先连人带椅子摔倒了下去。
这一声彻底惊醒了梁王。
他拍拍程念影的手背,在睿王跟前蹲了下来。
睿王视线模糊。
心道是将他大哥劝下来了吧?是不会再骤然发狂了吧?
梁王的面容在他视线里飘摇不定,他看着梁王这回伸出了左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变成今日这般模样,我也有过。若能早些知晓你的真面目,我便能在你还未铸成大错之时,及时拉住你。”
没错,没错,这才是熟悉的梁王!
睿王眼底升起一点希冀。
梁王又道:“但而今你安心去吧,留着你到底是祸害,也对不起那些叫你害过的女子。”
“……”
梁王并不是个信佛的人,但念及桓朝风气,他道:“我会请傅翊给你念往生咒的。”
他又不认识什么高僧,也不想去认识。
他盼着傅翊醒来。
“…………”
睿王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忘了痛,只剩无边的荒唐的怒意。
他亦不信佛,否则当初便不会藏在天光寺的佛像中欺瞒操纵御京贵女。
在他跟前,梁王却说要为他念诵劳什子往生咒。
还是请傅翊念诵!
“方才我不该那般失态,我该给你带一壶毒酒的,大抵就没有这样痛了。”
梁王说着说着又自己否决了:“不,你叫旁人受了那么些罪,你也该痛一痛的。你要赎罪啊!”
“去了地府也好好赎罪,下辈子莫再这般行事了……”
他还有许多的图谋。
他辛辛苦苦的这些年,四处埋下可利用的贵女,还未来得及用……
一切都未来及……
睿王气得生生挺起了上半身:“下辈子?”
荒唐!人哪里有什么下辈子?
他要这一世!他这一世就要过得好!
“你杀我……有那样正义吗?你……你也要做皇帝?”
“我不做皇帝。”
“不、不可能。”睿王呛咳不停。
“新储君已立,不日便是登基大典。”
“谁?谁!”睿王听见这话,霎时回光返照般,直恨不得用最后的力气挣断身上的绳索,双目都暴突了出来。
梁王这才反过来拉住了程念影的手,再没有比此刻更有底气了,傲声道:“我的女儿。”
“荒唐!荒唐!!!”
顿时又一个气得疯了去。
睿王拼命挣扎,他死死盯着程念影那张脸。
那张脸啊!
与秦玉容一模一样的脸,却拥有全然不同的路。
若他一早知晓有这样一个人,她是梁王的女儿,她有朝一日竟会登基为帝……
他一定,一定将她抓紧。
可他怎能料到?
命运似一双无情大手,竟拨出这样一段戏剧化的结尾。
梁王也生气。
他大声告诉睿王:“不荒唐!哪里荒唐?何处荒唐?我的女儿吃过那样多的苦,她就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傅翊不愧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我女儿应得!她应得!”
傅翊……傅翊也甘愿在其中做了推手吗?
睿王“哇”地再呕出一大口血,抽搐着合上了眼。
又一个不知是被杀死的,亦或是活活气死的。
梁王转过身,脸上都还带着怒气。
但这终于让他看起来又变回了有喜怒哀乐的活人模样。
程念影低头轻轻“嘶”了一声。
梁王敏锐捕捉到声音,忙问:“怎么?可是、可是动了胎气?”
梁王懊恼道:“我方才真是疯了,怎的偏要带你来见你这般血淋淋的场景。”
“也没少见。”
“……也是。”
程念影又摸摸肚子:“还小着,它也没感觉。”
梁王一下又连哭带笑起来。
程念影自己挽挽袖子,露出手腕处的红肿:“江慎远掰的。”
梁王一瞧一听,顿时想回去鞭尸。
别的他再顾不上了,忙叫人拿药膏来给程念影擦腕子。如此一番折腾完,才又亲自将人送回皇宫。
临别时,程念影抓住帘子沉默久久。
此时觉嘴笨,只挤出来一句:“先前不知梁王是我的父亲时,便觉得梁王是个好人。”
说罢,她落下了车帘。
梁王立在那里,目送马车进到宫内,他的眼泪又蓦然直流而下。
他奉行的正直,并非一味是坏的。
他也曾因此在尚不知这段血缘的时候,帮过了自己的女儿。
他不必为此而感到痛苦懊恼、后悔绝望。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小禾。”
康王到底是没熬过去,死了。
报丧的折子按例送到了程念影面前。
于是第二日,程念影又去了一趟康王府。
康王已然挂上了白幡,府门紧闭着,被叩开后,一个个见了她,就如见了鬼似的,哆哆嗦嗦地说着:“奴婢为储君领路。”
程念影进到院中,倒并未见着灵堂,只见了两口棺材。
得知储君到来,康王妃满面憔悴地被人扶了出来,连伤重的傅诚也被抬了出来。
这便是将权力握在手的魅力,哪怕他们快死了,也得赶着来见程念影。
傅诚看着程念影的目光仍旧复杂。
他的弟弟啊,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妻子。
康王妃盯着程念影的目光也复杂。
她那双手啊,纤纤玉手,却将那个那么厉害的江指挥使,反手就是一刀……可怕得很!
傅翊这是找了个鬼啊!
程念影在棺材前坐下,问:“你们那时为何要害傅翊?”
康王妃嘴唇颤抖,结结巴巴:“并非、并非是想害他……”
“撒谎。”
康王妃听见这冷淡的两个字,一下不敢接着说了。
最终是傅诚开了口:“那是先帝的意思,康王府反抗不得。”
“若先帝要你杀父弑母,你也做么?”程念影问他。
傅诚顿住了。
“说到底,你们也希望他死。”
康王妃想辩解,但张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程念影难以理解。
像楚珍那样的坏女人,都会爱自己的女儿,当知晓秦玉容与人有私,想着的也是尽力为她掩盖,为她筹谋新路。
而自己去到裴府后,楚琳分给她爱意,连裴元纬都对她爱屋及乌。更不提梁王。
为何无人爱傅翊?
程念影一时胸闷想吐的感觉又来了。
她盯着傅诚,无比认真地问:“你明明处处不及傅翊,为何他们爱你而不爱傅翊?”
傅诚本就苍白的脸霎时青了又青。
他忍不住露出个讽刺的笑:“只有你觉得傅翊好。”
“他何处不好?”
“他当年不过五六岁,就能操纵旁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傅诚摇头,“他还极记仇……”
“记仇有错?”
傅诚一噎:“你可见过三四岁便睚眦必报的?”
“见过。”
“怎么可能……”
“我。”
傅诚彻底没了话,无力地阖了阖眼:“总归在你心中,傅翊怎样都是好?”
程念影问他:“你觉得你比傅翊好?”
傅诚不答。
他自诩君子,又岂会自夸?
程念影问康王妃:“你也觉得他比傅翊好?”
康王妃垂下眼:“只是……府里人有些怕傅翊。傅翊幼年时并非没得过宠,他祖父母都疼爱他,只是后来也觉得他年幼,心却深不可测,有些可怕。”
“他也并不将我与康王当做是他的父母,他……总叫我们觉得,他在俯视我们。”
“傅诚才更像是个正常的孩子,他贴心、孝顺、稳重,常陪在我们身边。”
“傅翊……但凡他要什么,便会想法子弄到手。甚至不必与我们提,自有旁人为他送上。”
“他知晓他父亲要立他兄长为世子后,他便突然去了寺庙出家。你说他的心胸何等狭窄?”
“后来他以悬空寺为垫脚石,借故接近先帝,得到先帝赏识,悄无声息就入朝做了官。半句都不曾向家里提起。
“再后来他越加得皇帝倚重,得封郡王。”
“那时起,康王府便总受到皇帝打压。皇帝只允傅翊一个人握得权力,傅诚,还有他们的父亲,都就此仕途走到了头。”
康王妃并非什么都不懂。
她知道的。
她知道丈夫和儿子为何在儿媳指认傅翊时,最终选择了默认。
“我也怕傅翊……”
“可毕竟生一个孩子怀胎十月,并不容易。我既怕他,又盼望他能像傅诚一样与我亲近。可他就是做不到啊!他做不到啊!他就是异于常人,没有一丝温情啊!”
康王妃崩溃地哭了起来。
“我也不愿他死,我还是盼他活着的。他还活着,对吗?那日你与那个江大人说了,你说他还活着。”
程念影默默听完,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会害怕孩子比自己更聪明?
她蓦地对傅诚道:“你去死吧。”
康王妃的哭声戛然而止。
傅诚的神情也冻住了。
程念影轻声道:“你们都觉得傅诚比傅翊更好,可是傅翊为了我,快死掉了。”
“如今世子妃死了,你不该为她殉情么?”
“你不该做得比傅翊更好么?”
“……”院中是长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