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的下人,听见主子这么抱怨,不由将头埋得更低,连听都不敢听。
下人可没有什么储君是女人的概念。
储君就是储君。就好比公主也是女人,但就是比他们这些男人更金贵一样。
那不可跨越的权势地位,可不是他们能置喙的。
“那日进宫,母亲不是已经确定她就是先前的郡王妃了?那便让这位指挥使进来,也一并听听这真相吧。”世子妃接了声。
康王应了声“嗯”:“她既是秦玉容,又怎么可能是梁王的女儿,只怕梁王为人所欺,总要叫外间人都知晓,决不能拥立这并非皇室血脉的人,登上大位啊。”
康王说罢,这才看向下人:“去吧,将人领进来。”
江慎远就这样进了门。
康王乍见他,还觉得怪异。因他身边并无随从,穿的衣袍也并非禁军制式,他甚至手有残疾,这样的人都不配在御前行走。
但他这张脸,不正是那日当先被储君召进去的人吗?
“在下江慎远。”江慎远毫不在乎地先报了大名。
看脸,康王是辨认不出。
但一听名字,他还真想起来禁军是有这号人物。先前常负责皇城安危。
康王张张嘴,还没说话。
江慎远满意地看了看一旁康王府的守卫,然后顺手就将人的佩刀抽走了。
手中有刀,方才无敌。
江慎远露出笑容。
换来康王勃然变色:“你这是作甚?”
“旁人不便做的事,便交由我来做。”江慎远道。
康王妃回神,声音因为过度惊异而变了调:“你要……杀人?”
梁王这厢在王府中默默等待信号的时候,却先等到了手下回来。
“这样快?”梁王一愣。
手下露出尴尬之色,忙将江慎远跑了的事说了。
梁王是个极好的主子,也是个极好的将领。他从不苛待下人,战场上总是身先士卒,待同僚也不端王爷的架子,真切地为武将们考量。
“江慎远是少虡楼的楼主,手段非常。”梁王闭了闭眼,重重叹了口气。
手下跪地:“属下无能。”
“你们不是无能,你们比无能还可恶。”梁王陡然拔高了音调,“你是故意的么?”
“江慎远纵使厉害,但你当真无知无觉吗?送他去见储君,是什么小事吗?”
“你们都觉得本王不会罚你们吧。”
梁王难得发这样大的火,他一手将桌面的茶盏全部挥落到了地面:“那日负责跟随江慎远的人,也叫过来!”
梁王冷笑一声:“本王现在知晓,为何傅翊不肯让步,容本王登位了。”
“你们的确希望傅翊死,纵使有了储君,你们心中也更希望是本王夺得大权。”
这是梁王最最难以忍受之事,以致他眼下既怒意翻滚,更还有种心灰意冷之态。
“王府上下,只有我,只有我在真切地爱着我自己的女儿。”
他话音刚落,倏然拔刀,整个人如烈焰焚过。
第294章 老实人的爆发
看见梁王拔刀,周围人都不免心头一惊。他们还从未见到主子失态至此……
这手下咬咬牙,当即叩首,将手往前一递:“属下办不好差,请主子斩去属下的右臂,以儆效尤。”
也是极有担当了。
但梁王见他这般姿态,却并不觉得高兴。
反而觉得胸口说不出的拥堵。
斩他右臂,然后呢?
罚也罚了,事情就自然该过去了。
暴君才行以株连的重罚,梁王从不是暴戾之人。以致这一刻,他竟为自己的正直而感到难过憋闷。
正巧另一个没看好江慎远,以致江慎远在棺材中动手脚的护卫,也在此时被传进了门。
“没听清本王的话?你是无能之过吗?你若无能,纵容你留在王府上的本王便是瞎了眼。”
梁王说着,转头看向另一个护卫:“你们是心有怠慢,你们是自以为是。打着为本王好的旗号,擅作主张,另生心思。”
“这心思有了一,就会有二。将来还想裹挟本王吗?”
随着梁王最后一声话音落下,周围霎时跪了一地。
“不敢!属下不敢!”
梁王意识到绝不是今日发落这一两个人,便能连根拔起梁王府根深蒂固的病灶的。
病灶长在他们的身上。
亦长在他的心中。
傅翊表面良善,实则卖了旁人,旁人还要谢他。
他行事一向走在正道上,旁人却尤嫌他做得还不够。
梁王从未觉得如此荒唐过。
他沉下脸,转过身:“将王府上下佐官、幕僚都一并唤来吧。”
跪在地上的人这才露出了惶惶之色。
梁王的怒火难消,显然今日的事,大得不能再大了。
梁王来到皇宫时,衣摆上的血都还未干。
他问:“储君呢?”
宫人忙躬身答:“储君去了康王府。”
康王府?
梁王应了声:“哦。”
宫人见他神色不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正要说那奴婢送殿下出去。
梁王却已经先一步转身走了。
宫中仍未成年的皇子大都居住在庆宁宫。
梁王去了一趟庆宁宫,但他并未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一问,宫人说小皇子去向母妃问安了。
如今储君虽立,但毕竟还未举行登基大典,宫中规矩自然不如老皇帝在时那般严苛。
小皇子说去见自己的母妃,也就去了。
也无妨。
梁王眉毛都没动一下,径直又往后妃居所去了。
“殿下?”跟在后头的人再度变了脸色。
小皇子的母亲得封于嫔。
于嫔所住的不过是宫殿一隅,地方不大,梁王直接进了门,也无人敢说什么。
于嫔一见他,也知如今得讨好梁王,忙屏退了左右,远远朝梁王一福身。
“大哥?”小皇子当即奔到他面前来,抱住了他的手臂,“我听闻傅翊死了?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救了我和母妃。”
梁王挣脱他:“你从何处听闻的?外间的消息你也知晓?”
小皇子顿时尴尬地立在那里,接不上话。
“你与傅翊,定要死一个吗?”梁王又问。
小皇子弱弱点头:“傅翊这人,大哥是清楚的,如今我既对他没了用处,他定然要除掉我,免去后顾之忧。”
“斩草除根啊。”梁王轻叹了一声。
小皇子连连点头:“是啊,傅翊必会斩草除根。”
“他是对的。”
“大哥……”小皇子神情一凝,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梁王,“大哥、大哥说什么?”
“我总是会忘记一个道理,人并非只是独身一人。”
小皇子微微发着抖,又唤了声:“大哥?”
“你有母亲,有舅舅,有表兄表妹,有外祖父……纵使你今日安得下心,可以放弃争抢了。他们安得下心吗?”
这下连于嫔也慌了:“梁王这是何意啊?我与我儿素来不争不抢……”
小皇子也泪眼婆娑:“是傅翊选中了我,我才被迫加入到夺位之中。大哥,我自己并无此意啊!若傅翊不选我,我还好好的……”
“你不会好好的。没有傅翊,来日还有董翊,李翊。他选中你,你便答应了他,说明你亦有野心!时机摆在你的跟前,你岂会错过?”梁王厉声道。
于嫔呆了呆:“殿下,殿下是欲取我等性命?”
“那不然呢?把这麻烦留给本王的女儿吗?”
还是留给如今仍在昏睡的傅翊?
傅翊为何成了坏人?
只是因为有的人不愿做,将事都推给了他,他们便心安理得地既享了利益,又不用沾半点脏污。
他自诩正人君子。
却还不如傅翊事事都代小禾了结了。
“不,大哥,我是你的亲手足啊!”小皇子声嘶力竭。
下一刻便被梁王的随从捂住了嘴。
于嫔瑟瑟发抖:“梁王、梁王殿下还是过去的那个梁王吗?梁王明明心慈……”
梁王面无表情地接声:“心慈手软,是个好词吗?”
于嫔难以置信地跌坐在地,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于嫔不敢大声哭嚎,只能低声啜泣求饶:“他还小啊,殿下,我儿他还小啊,他又岂能影响得了储君的地位?”
“我的父兄们手中的权利也不大。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权力不大,却也斗胆敢往宫中传递消息。皇权,真是使人铤而走险,什么都敢干。”梁王冷冷接声。
于嫔哑了哑声音,只得无力哭道:“我不信,我不信殿下如此狠心……”
“好,那便给你们第二条路。”梁王突地道。
于嫔不由升起些希望。
“你毒杀皇后,我放你们出宫。”
短短一句话,却又叫于嫔打了个冷战。
出宫他们成了什么?
庶人?逃犯?
“选吧。”梁王开口。
一炷香后。
皇后听见脚步声,慢慢坐了起来。
皇后的日子不好过。毕竟岑家都没了,又白搭了个公主在傅翊身上。没按死傅翊不说,皇帝自己倒死了。
后来新储君入宫,底下人便见风使舵,待她多有怠慢。
眼看风光不再,但胜在她命长。
梁王不可能将当年的事捅出来,一旦捅出来,世人便要去追寻那女子是谁。
梁王只会又害了一个人。
这是他绝不会允许发生的事。
仁义好啊仁义好。
皇后低头咳了咳,抬头看见梁王的身影,她都没有太过的慌乱。
她出声道:“我是愿储君登位的,我会一并推动登基大典。”
这便是主动向梁王卖好了。
谁知梁王什么也没有说,表情不见好也不见坏,看着有几分怪异。
皇后轻轻一皱眉,还待说话,却见一个稍显脸生的女子走上前来。
皇后认得她。
“于嫔?”
这于嫔手段多得很,皇帝年纪不小了,少于去后宫了,偏她还能在皇帝高龄时再诞下个龙胎。
皇后皱起眉,正觉疑惑,她怎配来此?
于嫔突然扑了上来,手中掐着一只银壶,径直往皇后口中灌去。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死了我们才能活。你死吧。”于嫔呜呜哭着,似是老皇帝最喜欢的做派。
她这低贱的嫔妾!
她怎敢?
皇后霎时瞪大了眼,嘴角几被撕裂。
她扭脸看向梁王的方向。
梁王平静道:“你死后,是入不得皇陵的。”
皇后剧烈挣扎起来。
不,不!
她不想死!
她更不愿死了去做孤魂野鬼!她是皇后,她是皇后啊!她该入皇陵,她该享世人供奉啊!
“你早该死了。”梁王胸中陡然涌起一股畅快之意,更说了脏话,“你这混账,毒妇。”
他转过身:“眼下又该去杀谁?”
于嫔听得直打哆嗦。
“康王府……”
“该去康王府接本王的女儿了。”梁王自问自答。
第二个字,他还未能说出口。
江慎远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颈间,不冷不热道:“康王殿下,想来还是我的刀更快些。”
康王妃惊得倒退了两步。
康王没想到她是倒退,而不是扑上来护在自己跟前,登时也吃了一惊。
傅诚倒抬手将世子妃往身后挡了挡,相比之下,冷静许多:“这位江大人,何故刀剑相向?纵使你杀了我父亲,但康王府的护卫一拥而上,你也讨不得好去。”
“既你一人前来,想来也是私下领的命,决不能为外人所知。你公然在康王府杀人,一旦被喊破,你回去更讨不了好。”
江慎远扭头看他一眼,绷不住冷笑一声:“说话像傅翊。”
这话傅诚听了顿时也跟苍蝇梗在了喉咙里一样。
两个男人目光相接,都从彼此的眼底窥见了冷意。
纵使康王府背刺了傅翊,但江慎远对康王府也没什么好脸色。
谁叫康王妃生了个傅翊?
江慎远眸光一转,扫过周围惊惧的面孔,登时有了个好主意:“康王殿下,如今刀在你颈前,他们说话自然轻松,第一个死的又不是他们,你说是不是?”
康王脸色发青,发黑,只从喉间挤出了两个字:“傅诚!”
意在告诉儿子别激怒江慎远。
傅诚听得头大,心底对父亲也隐有怨言。
难不成还任由此人牵着鼻子走?他方才那些话,不就是想寻求一个转圜的余地吗?
江慎远紧跟着又道:“我给康王想个法子。你来选,第一个杀谁。”
这话一出,厅中的气氛全然凝住了。
康王妃红着眼冲康王摇头。
世子妃也禁不住道:“蛊惑之言,岂能信你?”
江慎远当即指向她:“她是外人,康王可要先选她?”
世子妃登时气得脸色发青。
康王到底还有些操守在。
他垂下目光,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的下人。
江慎远跟着看过去,顿时会意道:“康王想先选府中的下人?”
康王抿着唇,没说话。
江慎远嗤笑起来:“选了便是选了,怎的还不敢说?送人去死,尤装君子?不愧是傅翊的父亲。”
这话说得康王有些恼。
但刀在脖子上,他又能如何?
是他狠心吗?是他没法子!
康王目光转动,朝儿子使了个眼色。
这人若真说话算话,第一个杀他选的人,那么趁他转身那一刹……便能借机唤人进门来。
到时候谁为刀俎谁为鱼肉,还说不准呢。
就在这时,江慎远果然动了。
他几个大步走到那下人跟前,从挥刀到人头落地,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女眷终于忍不住尖叫出了声。
傅诚同时快步赶至康王身边,并大喝:“来人!有刺客!”
门外的人听见动静,当即撞门进来。
江慎远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抬手连斩,动作之快,如砍瓜切菜。
一个连程念影都觉得棘手的杀手头子。
一个能被老皇帝委以重任的人,若非是高手围剿,又或是大军压阵,岂能奈他何?
江慎远眼底渐渐涌起兴奋之色。这些日子,他实在是过得太不如意了。
眼下才终于又找回了,仿佛一切仍在掌控中的刺激与满足。
江慎远杀得兴起,根本不顾耳边的惊叫声,宛如杀神。
到后头,从远门外赶来的护卫一手提刀,却并不敢接近他了。
康王喉中就像被掐住了一般,尖叫叫不出,半晌才挤出一声:“你疯了?这可是天子脚下!”
江慎远缓缓转身:“不好意思,一时兴起,未收住。康王接着选吧,第二个,不,第……算了,数不清。就当第二个吧。”
“康王第二个要选谁?”
他话音落下,反手将门重新合上。
有尸体阻了门的开合,他便一脚踹开了去。
剩下的下人哪里还愿留在这里做那被选中的“第二个”?
他们哆哆嗦嗦,连滚带爬,竟是撞开门逃出去了。
“奴婢,奴婢去喊人!”他们这样叫喊着。
康王霎时脸更见灰白。
“尔等……尔等焉敢如此?一个个连护主都忘了吗?”康王激动怒斥,额上的汗水随着激烈动作流了下来。
江慎远大笑:“怎敢如此?自是因傅翊死了啊。”
康王妃面色煞白,神情恍然地喃喃出声:“死了?他当真死了?”
“你们先前指认傅翊杀公主时,没想过今日吗?”江慎远都替他们纳闷。
“哦,那时你们想着得先帝看重吧?但先帝都那么老了。傅翊都在为自己找出路了,你们却还在往先帝那里奔。”
一番话说得他们脸色更是难看。
江慎远在这厢摇摇头,觉得他们实在蠢货。
但傅翊有这么一帮拖后腿的家人,又实在是好事。
江慎远重新提刀走近:“世子刚才说错了,我并不怕外头的人知晓。知晓才好。”
因为他压根没领什么命。
但外人若撞破今日康王府的事,只会觉得那定是储君指使。
他要的就是在外人眼中,牢牢和程念影绑在一艘船上。
没了少虡楼,还可以有下一个组织。
最好是官面上的,真正能握有权力的。
程念影不能少了他,唯有他在,那些置喙女储君的,那些在背后议论今日康王府惨状的,才能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啊。
“慢着!”傅诚再度喊出声,“你知道如今的储君究竟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江慎远心道,还有比他更清楚的吗?
“她是秦玉容,本是傅翊的妻子。以病死遁,莫名就成了梁王的女儿。梁王这个女儿从何处来的,来得蹊跷。这样大的秘密,朝臣还不知……”
“我知道。”江慎远一口阻断。
“我什么都知道。”他说。
世子妃按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们疯了?还要拥立她?她连皇室血脉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