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良卿没有点破。他脸上那原本因紧张和屈辱而紧绷的线条,反而奇异地松弛了一丝,甚至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种平易近人地询问,“朕也是关心下月花灯节的安排,原来爱卿与朕想到一块去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等本分。”
柳昱堂越是这般窘迫,宋良卿的心越是放松,心中那点郁气也冲淡了不少,他越发喜欢眼前这个状元郎,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同样在楚府中心怀忐忑的柳昱堂是他的同盟。
“翰林院这是人才济济啊,好,你且安心办差,等回头办好了差事,朕重重有赏。”宋良卿忽地对他手上几份图纸感兴趣起来,指尖轻挑起图纸一角,“长姐可看过图纸了?她有何意见?”
“回禀陛下,臣还未见过长公主殿下。”
宋良卿的眼睛倏然一亮,“你也是刚来,还未见到长姐?太好了!不是……朕的意思是,朕随你一同去见长姐。”
“臣遵旨。”柳昱堂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脸上红晕稍退,恢复了部分镇定。他侧身让开通道,对着宋良卿深深一躬,声音恭敬却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懂的默契,“殿下在暖阁静养,由太医照料。陛下请随微臣来。”
柳昱堂恭敬地后退一步,恭请宋良卿先走。
楚府的长廊不长,他俩一前一后走着倒觉得格外漫长,宋良卿忽地打破沉默问道,“爱卿为何会走楚府小门?”
柳昱堂答,“这是奉了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之命,近日匪盗猖獗,锦衣卫加派人手布防怕小人对殿下不利,特命我等官员来楚府须走这小门,不走大门。”
“原是如此。”
柳昱堂疑惑地问道,“难道陛下不知道?”
“这……朕当然知道。”
话已至此,柳昱堂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了宋良卿的用意。
“这食盒还是让臣提着吧?”
“不必,朕自己提,你只管前面带路即可。”
宋良卿看着他让开的道路,看着对方眼中那抹了然的平静,心中最后一丝紧绷的弦也松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提着食盒。
长廊尽头是一条狭窄的青石板小径,两旁是高耸的粉墙,墙角生着些青苔,显得格外幽静冷清。
阳光艰难地挤过高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柳昱堂手中的图纸卷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宋良卿手中的食盒提梁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沉默中流淌着一种诡异的尴尬的同盟气息。
站在门前,他们俩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推开门。气氛越发尴尬,好在远处一人得了消息一路小跑跪在宋良卿面前。
楚之道,“奴才不知陛下圣驾,罪该万死。”
宋良卿一手贴在腰间,一手负在身后,少年天子英气逼人,帝王之气已成,“朕今日前来并未坐皇家撵轿,尔等不知者不怪罪。起来答话吧。”
“谢陛下。不知陛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宋良卿的眸子越过楚之,朝那扇门望去,只觉隔着那扇门后隐隐绰绰的身影便是长姐,“楚先生在吗?”
“陛下有事找我家先生?”楚之毕恭毕敬,不卑不亢,“陛下恕罪。奴才已经派人去请先生回府,请陛下前厅稍坐,先生立马就到。”
宋良卿目光拉回,见挡着自己圣驾的下人,冷冷地朝着柳昱堂睨了一眼,柳昱堂自然明白是何意,赶忙上前答道,“楚管家,不必麻烦楚先生,臣与陛下是来叨扰长公主殿下的。”
楚之又问道,“不知柳大人所为何事?”
“是关于花灯节的事,”柳昱堂谦谦有礼,“楚管家有所不知,花灯节是大渊一年一度的盛事,此事向来是殿下操办,许多细节朝中各部鲜有了解,许多事宜难以定夺,还是得请殿下过目一二。”
“这……”楚之面露难色,目色微垂看向青砖,“陛下恕罪,柳大人恕罪,我家先生交代殿下是来府上养伤,若非先生手谕,外人不得打扰殿下养伤。若是耽误了殿下的伤势,我等下人担待不起。”
宋良卿最见不得有人忤逆他的意思,尤其楚之还是个下人,他的声音陡然增高,透着一股阴恻恻,“难道朕是外人?”
“奴才惶恐,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首辅的话,奴才不得不照做。”
“楚大人好大的官威,若今日朕一定要见长姐呢,”宋良卿慢悠悠地踱步到楚之面前,冷哼一声,“不知这官威殃及不殃及朕?先生是不是也要治罪于朕?”
楚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恕罪。”
宋良卿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只听得门内一丫头推门而出,面无喜色地跪在宋良卿面前,“奴婢叩见陛下。”
宋良卿原本僵硬的面容倏然放松,露出笑颜绕过跪在地上的楚之扶起她,“香桃?才几日不见,你这丫头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陛下谬赞。”
宋子雲以前常带香桃进宫,宋良卿在宋子雲面前是幼弟,在这些丫鬟面前也从不端着架子,宋良卿指尖轻刮香桃的鼻尖,“你这丫头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怎么今日见了朕这般拘谨?”
香桃侧着身子又给宋良卿行了一礼,脸上僵着一抹笑,“奴才不敢。”
宋良卿悬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扑了个空,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长姐在吗?身子可好些了?朕打扰她了吗?”
一连串问题铺天盖地而来,香桃脸上浅浅略带笑意又给宋良卿行了礼才缓缓开口,“回禀陛下,殿下好些了。正要我请您进去。”
推开门一股清雅的草药香飘出屋外,宋良卿微微蹙眉,对柳昱堂说道,“爱卿姑且在门口等候,朕与长姐有些体己话要说。”
“臣遵旨。”
话音刚落门后传来一声冷冷的声音,“既然陛下来也是为了公事,便请柳大人一同进来,臣姐身上带伤,身子实在不济,还请陛下见谅。”
此刻宋良卿脸上颇为尴尬不知如何作答,但更尴尬的则是柳昱堂,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屋内的宋子雲似乎也不急,静静等待这二人。
“既然如此,那便依长姐。"
一进屋宋良卿便看见宋子雲单膝跪在青砖之上行君臣之礼,“长姐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
“不知陛下驾到,臣有失远迎。”
“长姐身子未愈,”宋良卿想起刚才楚之与香桃对他,伸出的手也悻悻地缩了回来,“长姐起来吧,坐着答话。”
宋良卿只叫宋子雲坐,自己则站得笔直。
宋子雲笑道,“陛下不坐,臣如何坐得?”
见宋子雲笑,一时间宋良卿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了某个午后,他们姐弟二人相依而坐一处,“那……朕也坐。”
宋良卿双眼笑成一条缝,两手紧握成拳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指节捏得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将食盒往桌上一放,“得知长姐受了伤,清竹吩咐御膳房做了些果点,都是长姐平日里爱吃的。”
宋子雲又站起身来,“臣姐谢过陛下恩典。”
“长姐!”宋良卿起身双手重重地压在宋子雲消瘦的肩头,几乎用全身的力气才让宋子雲坐回圈椅上。
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子雲坐在圈椅上还不忘欠了欠身,宋良卿脸色难看极了,由于心跳加剧,他面色潮红,好不容易坐回座位这才略一抬手示意柳昱堂说话。
柳昱堂对着宋子雲说道,“长公主殿下,这是花灯的图纸,院首特意吩咐要你过目,还有礼部拟定陛下生辰那日登城楼的名单,也让臣带了过来,殿下想先看哪份?”
宋子雲朝着宋良卿笑道,“陛下想先看哪份,臣便看那份。”
“朕从未参与过花灯节的筹办,如何知道该先看哪份?”
宋良卿偷看宋子雲的脸色,以往自己这般问时,宋子雲脸上总会露出那种对幼弟无奈宠溺的笑,一边笑一边还数落他,可如今宋子雲脸上早就没了那样的笑,她不气不恼,耐心地看向宋良卿,“陛下长大了,总是要学着看,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陛下今日前来,那臣姐便把今年的花灯节一概事宜交给清竹,也好让陛下过目,方便手底下人督工。”
“不,长姐,弟弟办不到。”
“陛下怎地如此说呢,陛下是大渊的天子,万民朝拜的真龙,”宋子雲笑道,“万不可这般说。柳大人,你说对不对?”
宋子雲的目光瞬间看向柳昱堂,看得他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恢复镇定,轻声地唤了一声,“殿下,今日是臣错了。”
宋子雲问,“你何错之有?”
“是臣来得不是时候,”柳昱堂一身月白常服衬得他皮肤越发白皙,手指纤纤从茶台上端来一杯温茶,一双慧眸波光粼粼望向宋子雲,似乎有着从未在宋子雲面前流露出的悲切哀恸,“殿下,臣父与兄长皆葬命于战场,夜深人静之时臣时常想他们,看见陛下与殿下如今这样,心中实在难过,特请长公主殿下恩准臣先行告退。”
宋子雲怔然。
“请殿下恩准。”
宋子雲双唇蠕动,想发自内心地对柳昱堂说声抱歉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点点头。
屋内又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长姐,朕来只想问一句话,问完就走。”
“殿下请问。”
“往年花灯节,长姐都与朕一同登上城楼,受万民朝拜,今年如何?”
“大渊是陛下的大渊,只要殿下登上城楼便好……”
宋良卿猛然站起身来,“我今日前来不是大渊天子的身份,是作为弟弟问长姐,我就问你跟不跟我一起上城楼?”
第76章
忽地一声雷砸在乾清宫宫门前,原本完好无损的青砖被砸出了一道裂痕,随即跟下的便是一场瓢泼大雨轰隆隆地浸湿这片大地。
东暖阁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宋良卿心头的阴霾。大雨透出的阴湿之感也悄无声息地弥漫在空气中,他自打从楚府回宫至今并未进食,软绵绵地浑身无力,裹着厚厚的锦被坐在龙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白日里楚府里那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
今日殿外值守之人朝殿内看了好几眼,任凭谁也不敢靠近殿中的宋良卿,更别说劝陛下进食。宋子雲那疲惫疏离的目光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更如同冰锥刺得他心口发凉,喘不过气来。
如何能让长姐改变心意呢?
宋良卿目光哀伤默然望向窗外,瓢泼大雨如珠帘落在殿外,忽地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隐约可见的脚步声沉重得发闷,侍卫们压抑的惊呼和阻拦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深宫寂静。
“来人,”宋良卿心情烦闷,喊门口值守的太监,“何事如此喧闹?”
叫了几声都不见人进殿,宋良卿一股无名之火正无地方发泄,“崇善呢?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朕迟早撤了他!”
“何人在此喧哗?”
“镇北王,您不能擅闯!陛下已经歇息了!”
“让开!本王必须立刻面圣!尔等都给我滚开!”
“镇北王,惊扰圣驾你可担当不起。”
“本王惊扰圣驾自然本王担着,尔等都给本王滚!”
一声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暴怒吼声夹杂着窸窣的雨声穿透了厚重的殿门,“镇北王你不能擅闯陛下寝宫。”
可下一瞬,殿门便被推开,一高大身影三步并作两步,没有片刻迟疑便踏入殿中,身后拖着一片湿漉漉的脚印。
宋良卿看着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即刻到达自己面前,也惊得不轻,声音陡然变了调,下意识就要喊护卫。
“迟绪,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强闯宫禁!来人!护……你别过来,迟绪,你别……”
“陛下!”迟绪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沉重的靴子踏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雨水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衣衫滴在地上,几十名禁卫冲了进来,一把把阴森森的尖刀出鞘将他团团围住。
迟绪沉着一张脸阴冷地看向宋良卿,一步一步走近他,“不是臣夸口,若是臣真的想动手,怕是陛下的这些禁军都不是在下的对手。”
迟绪进一步,宋良卿便退一步,“迟绪,你这么说是何意?镇北王府是要造反不成?”
为首的禁军首领见迟绪步步紧逼也不敢轻举妄动,喉结滑动吞了吞口水,迟绪环顾四周又瞧出了宋良卿脸上惶恐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你总是不见臣,臣一时心急,还望陛下恕罪。”
宋良卿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弛下来,“你这浑人好生放肆,这么说来还是朕的错?”
“臣不敢,擅闯宫禁,惊扰圣驾,臣百死莫赎。”
迟绪的声音嘶哑如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但臣此来是想告诉陛下,之前陛下派人来问臣的问题,臣如今有了答案,不知陛下想听否?”
宋良卿眯缝着双眼审视迟绪,见他目光恳切,缓缓抬手示意禁军撤出寝宫,当值太监也识趣地退了出去,寝宫之内只剩下宋良卿与迟绪。
“迟洛凡,你擅闯宫禁已是重罪,就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宋良卿缓了缓心神,“那日之事就当做没发生过,你还是早日回北疆去吧。”
“陛下明鉴。”
宋良卿猛然抬头见迟绪双手高举,一枚沉重的青铜虎符赫然出现在宋良卿面前,在烛火下那狰狞的虎头纹路闪烁着冰冷而诱惑的光芒。
“臣愿以此虎符为凭,交出北疆五十万铁骑之兵权,”迟绪的声音在殿内嗡嗡回响,震得是宋良卿耳膜发疼,“只要陛下允婚,臣即刻自解兵权,镇北王府上下,世代为陛下鹰犬。”
巨大的诱惑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宋良卿心中残存的理智,那枚近在咫尺的虎符仿佛带着魔力,让他刚刚还因痛苦而颤抖的身体瞬间绷紧,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炽热光芒。
只要他点头,只要他点一下头,困扰他多时的藩镇之患,此刻唾手可得!有此功绩,他再也不用看楚墨珣的脸色,将成为真正掌控一切的帝王!
“镇北王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臣对天发誓,永不反悔。”
宋良卿眼里只剩下那片闪烁着诱人光芒的虎符,可当他伸手去拿时,眼前浮现的却是宋子雲那冰冷的目光。
“陛下,长姐累了,今年就不陪陛下等城楼观花灯,还望陛下年年岁岁,万寿无疆。”
虎符瞬间变成了狠厉的毒药让他如同碰触到千年寒冰似地缩回了手。
宋良卿后背泛着冷汗,瞬间清醒过来,冷冷地看向迟绪,“兵符贵重,请镇北王收回去罢,朕还要依靠爱卿替朕镇守边疆。”
“陛下!”
迟绪疑惑地看向他,却只见宋良卿的背影,“迟绪,朕和你说一句实话,朕做梦都想收回镇北王府的兵权。”
迟绪听了这话,目光中又闪出激动的光芒,“那陛下为何拒绝臣的答案?”
宋良卿浅浅地摇了摇头,“宋子雲是我长姐,不是朕的筹码。”
“我与羽南的婚事,陛下……”
“长姐到了适婚年龄,朕的确想为她谋一良人,但前提此人是她心悦之人,愿相伴她一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臣既然求娶,自然能做到。”
“可长姐不愿……你明白吗,迟绪,朕要的人要一切以长姐的意思为准,你以后也休要再提了。”
迟绪垂着头,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暖阁,他只觉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步一步走在青砖之上无比费力,
突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战鼓踏着大雨而来,一骑快马如同大雨之中的黑色闪电猛地冲向迟绪。
马背上一名须发戟张的老将猛地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来人正是迟绪的舅舅淮北,他翻身下马如猛虎下山,“迟绪,你这个混账东西!”
迟绪的神色游离在外,还未看清来人,霎时只觉声音熟悉,等待他的就是一鞭子,一道红痕立刻出现在他俊俏的侧脸上。他侧过脸竟不觉疼,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眼中一片死灰,“舅舅。”
“闭嘴,老子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外甥!”淮北双目赤红如同喷火的铜铃,根本不听迟绪开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凌厉的风声雨滴精准地扇在了迟绪脸上。
“你这个混蛋!”
力道之大险些让常年习武的迟绪站立不稳,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瞬间破裂,一缕刺目的鲜血顺着下巴淌下,滴落在黑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将军,将军切莫冲动!”郦民的马紧跟之后,他翻身下马立马挡在迟绪面前,“将军消消气。镇北王不过一时昏了头,将军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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