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雲缓缓睁开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有劳首辅。”
马车缓缓启动,气氛尴尬又安静,宋子雲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楚墨珣离她这般近,她双手微微握拳摩挲在自己双膝上,又偷瞧那张不近人情的侧脸。
还是有些怕他的。
但方才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接倒在他怀里。
宋子雲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道,“近思,我受伤了。”
“是。”
“不是别人的错,是我觉得锦衣卫碍事,逞能故意甩了他们。”宋子雲目色渐渐暗淡下来,“或许真如陛下所说,我向来刁蛮任性,自诩聪明。”
“羽南是君,他们是臣,照顾不了你便是他们的错。”
“我不许你罚陆魏林。”
“为何?”
“因为他对你最是忠心。”
第72章
自那日清晨楚墨珣带着宋子雲离开,宋良卿的日子就彻底变了颜色。他每晚开始做同一个噩梦,梦见宋子雲与楚墨珣坐在他的皇位上,而他则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哭泣。
他对着昔日对他疼爱有加的长姐痛哭流涕,乞求她能放他一马,让他出城做个闲散王爷,可一句话都未说出口,楚墨珣拿起一柄长剑刺入他的心窝。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虫,而那无处不在冰冷黏腻的蛛丝,就是楚墨珣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和那只握着王命随时可能落下雷霆之怒的手。
“陛下,该用午膳了。”崇善小心翼翼地提醒。
“不吃!没胃口!”宋良卿烦躁地挥手,将一堆奏折扫落在地。他的目光却根本不在奏章上,而是神经质地扫视着紧闭的殿门和窗外晃动的树影。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能让他惊跳起来,疑心是楚墨珣那沉稳而致命的脚步声。
他心中那个疑惑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长姐何时和首辅这般亲密了?
“陛下,楚先生求见。”
“不见!就说朕……朕龙体不适,正在静养。让他把折子放下,朕……朕晚些再看!”宋良卿几乎像是被烫到一般从龙椅上弹起,“让先生先回去。”
“陛下,您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崇善看着脸色苍白的宋良卿忍不住低声劝道,“首辅大人他……”
宋良卿踢了一脚崇善,“你平日最机灵,你去回了他,让他明日再来。”
崇善受了气,又不敢给楚墨珣脸色,陪着笑脸走了文渊阁,“首辅大人安好。”
楚墨珣随意地摆摆手,“陛下何在?”
“您留步,首辅大人怕是来得不巧,”崇善感受着楚墨珣不怒自威的官威,声音卡了一下,艰难地吞咽着口水,“陛下晨起便觉头风发作,疼痛难忍,方才用了安神汤药,此刻……此刻已然在寝宫歇下。今日实在……实在不便见驾。大人若有急务,不如……不如留下奏疏,待陛下龙体稍安,奴才定第一时间呈送御览!”
崇善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压力笼罩着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
楚墨珣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目光越过崇善微微发抖的肩膀,仿佛能穿透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暖阁门扉,直接看到里面那个惊慌失措的年轻帝王。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哦?”年轻的声音沉稳拔高,却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陛下龙体违和,臣心甚忧。然此事关系重大,乃陛下亲赐王命督办的湖匪案最新进展,”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清晰地敲打在门内那个人的心上。
“首辅大人……您这……这可如何是好?”崇善逼迫自己抬头看了一眼楚墨珣,“陛下……不如首辅大人随奴去陛下寝宫看看?”
“胡闹,陛下寝宫实乃陛下后宫,我乃陛下臣子,如何能入后宫?崇善公公难道连此等规矩都不懂?看来清竹是越发不会约束司礼当差太监了。”
崇善扑通一声跪在楚墨珣面前,额头哐哐砸在青砖之上,“首辅大人息怒,干爹近日身子越发不好,若是让他知道小的不会办事惹怒首辅大人,责罚小的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他急火攻心。”
“即是如此,你岂能污了清竹的名声?”
“首辅说的是。”
楚墨珣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向前微微踏出半步,无形的威压陡增,“此等要务,关乎国本,关乎陛下安危,片刻延误不得。若是陛下龙体抱恙……”
崇善脸色稍有缓和,那双惯会察言观色的眸子瞥向楚墨珣,但见他神色镇定。
“我等做臣子的自然是不能打扰陛下,臣在此静候陛下召见。”
“这……”
“即便如此,公公也不允吗?”
“小的不敢。”崇善脸色铁青地看着楚墨珣,抬高声音说道,“来人,怎么一点眼力见也没有?怎么能让首辅大人站在殿外?快给首辅大人搬椅子过来。”
“不必了,做臣子的就应该有臣子的样子,陛下不赐座,我等岂敢坐?”
此刻殿内传来一声轻声的咳嗽,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宣先生觐见。”
崇善松了一口气,一个踉跄从地上麻溜地爬起来,还顾不得掸衣摆,便推开门引楚墨珣进殿。
“先生来了。”
殿内的宋良卿面朝先帝画像,站得如青竹一般笔直,听见楚墨珣脚步声这才缓缓转身,脸上全无尴尬,笑吟吟地朝着他身后的崇善骂道,“狗东西,首辅大人也是你能拦的?”
崇善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小的知错,小的见陛下龙体抱恙……自作主张,这才酿成大祸。”
自作主张四个字他几乎咬着后槽牙说出口,狡猾的眼珠子划过眼角正好撞上楚墨珣那双犹如蒙上一层黑雾的眼眸,瞬间低下头。
崇善颤巍巍地说道,“首辅大人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怪罪我。”
宋良卿不想继续听崇善的话,“滚下去,传朕口谕,去司礼监处领五十军棍,让清竹亲自监刑。”
“小的领旨谢恩。”
宋良卿的目光落在楚墨珣身上,“先生这般看我作甚?”
楚墨珣并不急于回答宋良卿的话,只是冷冷默默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恐惧,“先生……来人,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给先生赐座看茶。”
“不必了,”楚墨珣说道,“陛下问臣为何这般瞧陛下,臣只是想起五年前的陛下还稚嫩如孩童,如今看来倒是越发有些帝王相了。”
宋良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朕本就是大渊的皇帝,天生帝王自然有帝王之气。”
“天生帝王?”楚墨珣嘴角浅浅抬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嘲讽。
宋良卿最不喜欢楚墨珣这般表情,也不想继续与他争辩,岔开话题,“先生所来何事啊?”
“臣来是来向陛下禀报湖匪案的最新进展。”
“此事不过是桩小案,又让长姐受了伤,朕便不愿再追究,”宋良卿心神不宁,脸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尴尬,他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着锦衣卫督办,不必再报了。”
“不愿追究?”
楚墨珣轻轻说出四个字,仿佛宋良卿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前,宋良卿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自己,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儿时被他在课堂上罚站的记忆猛然又回来了,他正襟危坐,含含糊糊地说道,“楚墨珣你……你想干什么?”
楚墨珣与宋良卿只有一案之隔,高大的身躯如排山倒海般的海啸席卷而来,为了对抗这种压倒性的气场,宋良卿忍不住站起身来,硬着头皮直视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让他又敬又怕的男人。
“陛下当真不想知道湖匪案最新进展吗?”
“先生若是想说,说便是,朕听着。”
楚墨珣摊开卷宗,一张呈堂证供赫然出现在宋良卿面前,结尾处还有几个血淋淋的手印,指纹上的红泥因沾得过深像一对一对渗着血的眼珠,让宋良卿不敢直视。
“回禀陛下,湖匪案一干作案人等均已缉拿归案。”
“如此……甚好。锦衣卫办事……得力,赏!”
“不必,锦衣卫办事不得力,匪盗首领还未缉拿归案,锦衣卫不敢冒领赏赐。”
“那便等陆魏林抓住再来领赏。”
楚墨珣问道,“陛下可知长公主殿下为何对此等小案如此上心?”
“是朕的圣旨……”
话音未落,宋良卿听见紧张的空气中又响起一声冷笑,他抬头望着楚墨珣,正巧撞上他嘲讽自己的眼神,一抹厌恶之色顿从心底升起,“先生是何意?”
“长公主殿下暗中调查时发现这群匪盗并非寻常匪徒,而是通过湖上货商的船舱将火药火器偷运进京,陛下可知何人会如此作为,这群匪盗想要利用火药做何等大事?”
宋良卿虽年幼,但却是极为聪明一点就透,一股不祥的预感应运而生,他的目光这才落向案上的卷宗,上面赫然写着:缴获火药百余株,火器三十斤。
他的双手这才紧紧握着卷宗,一目十行地扫视上面所写供词,不过看了几行,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些人为何要运这么多火药进京?”
楚墨珣说道,“下月初五是陛下生辰,举国欢庆,每年京城为庆祝此事会有三天花灯节,今年市井之间都在传陛下会提前亲政,今年的花灯节会比往年更热闹。而这些歹人乃意图在下月陛下万寿生辰,京城花灯节万人空巷鱼龙混杂之际,以此火器,行刺王驾,颠覆社稷!”
宋良卿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眼前忽然发黑,几乎跌坐在龙椅之上。
花灯节……他的生辰……
他每年花灯节都会登上城楼与民同庆,今年……宋良卿闭上眼睛想象每年万人空巷的场景……这一切,原来都是为了杀他!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
楚墨珣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如刀锋般锐利蕴含着滔天怒意的目光,死死钉在宋良卿惊骇欲绝的脸上,“陛下可知长公主殿下,在得知湖匪线索之初,便已敏锐察觉此案非同小可。她不顾自身安危深入险境追查线索,非为私利,即便被陛下硬是塞了一个只会捣乱的镇北王,她也没有放弃追查此案。”
“长姐为了谁……”宋良卿喃喃自语。
楚墨珣的声音依旧平静不带一丝情感回荡在死寂的殿中,“她所为者,乃是忧心陛下安危。忧心这火器一旦流入贼手,必将在陛下万寿吉日,酿成滔天大祸。她查案如此急切,如此不顾自身,正是因为心中时时刻刻,悬着的是陛下你的安危,可是陛下你呢?”
“可陛下你呢?”
“你在得知殿下失踪之后是何种想法?”
楚墨珣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平静,只要殿内有一点声响便能盖过他此刻的话声。说完这些后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用沉重的目光,无声地拷问着御座上那个年轻而惶恐的魂魄。
“陛下好好想想吧。”
京城下了一夜的雨,春雨绵绵,总让人嗜睡。
文渊阁内早就没有楚墨珣的身影,但首辅大人的余威却如同无形的枷锁,时刻将宋良卿死死禁锢在冰冷的龙椅和更冰冷的现实里。
宋良卿没有回寝宫,只是枯坐在暖阁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巨大龙椅上,背对着窗外的月光,如同一尊失去了魂魄的泥塑。
文渊阁内没有点灯,只有惨淡的月光透过高窗露出一缕幽暗的亮,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当值的小太监几次欲进内殿点灯都被崇善给制止了。
崇善在圣上跟前当差日子不久,从未见过如此一面的宋良卿,他一时拿捏不准帝王心,悄悄遣了小太监去请清竹来御前,但三番五次都没有请来。崇善心知这是清竹存心刁难他,心存怨气但也实属无奈,谁让他在宋良卿面前溜须拍马,挤掉了清竹在御前的位置呢。他只得偷了个空闲自己个去请清竹过来。
宋良卿此刻却不知崇善的小九九,正呆滞地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先帝的画像高高挂在墙上,一双温柔和善的眸子望着他的子嗣。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被狂风席卷过的废墟。
楚墨珣那如刀似剑的诘问,父王临终前的面容,还有长姐苍白而隐忍的脸,混着那一丝微弱的亮光交替在他眼前闪现。宋子雲离开的背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渐渐闭上眼睛沉沦在过往的记忆之中。
五年前先帝弥留之际,强撑着一口气对他们姐弟说道,“你俩要守望相助,羽南,你要好好护着弟弟,答应朕……”
“父王!”
“答应我,羽南。”
宋子雲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父王,这辈子我都会好好护着弟弟。”
“卿儿,我们宋家只有羽南一位公主,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护着你长姐,,你俩是一体的,一荣俱荣。”先帝伸出一双苍老的手,“就像手心手背,像牙齿和嘴唇,明白吗?”
那时的宋良卿还很懵懂,他甚至怀疑父王是不是糊涂了,他与长姐从来都是相亲相爱,他又岂会不护着她?可宋良卿还是在宋子雲的注视下对着父王点点头,“父王,我答应你我与长姐永远绝无异心,我一定护着长姐。”
原来花无百日红是这个道理。
父王的声音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一道春雷劈在院中,吓得他从朦胧的梦中惊醒过来,他喘着粗气满脑门的汗,却不敢喊门口值守的人,他是帝王,他不能让别人见到他的恐惧,他只能蜷缩着,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被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父王,对不起……”
“陛下,”崇善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和恐惧,“您……您一夜未眠,龙体要紧啊,奴才去传太医。”
宋良卿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嘶哑道,“滚!都滚出去!”
崇善刚从清竹的住所回来,好说歹说才央求着清竹出面,他瞧着宋良卿形同鬼魅一般的气色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退到门口。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铿锵的摩擦声,一个洪亮却带着压抑焦灼的声音响起,“臣迟绪恳求面圣!求陛下开恩一见!”
宋良卿的身体猛地一僵,声音尖锐而虚弱,带着浓浓的烦躁和逃避,此刻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迟绪,“不见!朕说了谁也不见!让他走!”
“奴才遵旨。”
迟绪没这么好打发,尤其还极有可能是宋子雲未来的驸马爷,崇善不敢得罪他,但宋良卿这副模样着实吓坏了崇善,他也顾不得得罪迟绪这头蛮牛,指使了七八个小太监左右架着迟绪拖了出去。
“陛下连臣兄也不见吗?”
宋良卿听见熟悉的声音从龙椅上窜下来,赤着脚快步走到宋景旭面前,见着他焦急又关切的目光,宋良卿心中一股委屈之情油然而生,“是兄长,快宣。”
“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田地?”
“兄长,长姐……”宋良卿说道,“我们错了,不,是朕错了,朕不该给长姐选婿,一切都是朕的错。”
“臣兄听说了,”宋景旭点点头,“此事怪兄长,兄长这就去长姐府上负荆请罪。”
“此事是朕的错,岂能让兄长替我受过?”宋良卿恨不能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来人,备马,朕要去给长姐请安。”
“陛下莫急,”宋景旭连忙搀扶起他,“先听臣兄一言,此刻前去,绝非良机啊!。”
“为何?”
“陛下,您想想,”宋景旭语重心长,颀长的身形站得笔直,阳光借着窗牖铺洒在他身上,是谦谦君子,更是兄长替弟弟出谋划策,“长姐刚刚经历生死大劫,身心俱疲,近些日子京城不太平,长姐总是受伤,别说此次事件,更遑论之前的刺杀……她心中……此刻只怕正郁结着一口怨气!”
他刻意停顿,观察宋景旭的反应,见他脸色更白眉头紧蹙,“陛下,臣兄以为长姐此刻最需要的是静养,是心绪的平复,而非……而非面对一个她可能心存怨望之人啊!”
“心存怨望”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宋良卿心上,他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宋景旭,但他不得不承认宋景旭说的有道理。
宋景旭语气更加恳切,“陛下,您此刻前去,心意虽好,但长姐若仍在气头上,亦或是伤情未稳,情绪激动之下,万一……万一说出什么更伤情分的话来,或是让伤势反复,陛下岂不是弄巧成拙?您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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