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寒风偶尔卷过街角,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寂静。
就在这肃杀的府邸正门外,孤零零地停着一顶青帏皂盖的官轿。轿帘低垂,纹丝不动,隔绝了内外。轿身没有一丝摇晃,仿佛轿中人已与这冰冷的轿厢融为一体。
忽地长公主府的正门开了一条门缝,门房讪讪地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官轿,脑袋吓得一缩朝门内的另一人连连作揖。
“宋大人,天色这么晚了,首辅的撵轿停在门口有半个时辰了,您老看看怎么去说一下,奴才我是实在没有法子了。”
宋之看了一眼老门房,叹了口气,又往宋子雲书房的方向瞧了一眼,硬着头皮走出府门,走到官轿旁,恭敬地行了礼,“楚先生恕罪,殿下有令,今日从宴上回来身子不适,概不见客,请先生改日再来。”
“身体不适?”
楚墨珣冷笑,宋之后背已有些发凉,轿子里的人又问,“敢问殿下哪里不适?”
“这……”
楚墨珣一双温润如玉的眼仿佛能洞悉一切,他只是淡淡看了宋之一眼,宋之便觉得头皮发麻,“太医院院首已经在来的路上,烦请宋大人去禀报殿下,若是不舒服,还是让院首看看。”
宋之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楚先生,还是请先生莫要为难我,殿下懿旨,不敢违抗。”
“懿旨?”
轿帘一挑,楚墨珣浓眉一挑下了轿。身为首辅,他平日里鲜少有这样的表情,好似是看到天下最滑稽的事一般。
五年来楚墨珣在内阁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的本事,在今日皇城宴会之前他也曾自认再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如此动怒,可她宋子雲真是能干,还真就做到了。
“那本官就在此处等院首,待院首诊断之后再做判断。”
宋之恳切地朝楚墨珣行了个礼,“先生。”
楚墨珣五脏六腑气得七窍生烟,转身想走,可双腿却挪不开半寸,整个上半身依旧保持着笔直的姿态,但这姿态此刻显得无比僵硬,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修长的手指握成拳头,忽然他目光锐利地如同黑夜之中的火折子。
楚墨珣强压怒意问道,“宋之,今日殿下在宴会之上可曾遇见过何人或者何事?”
宋之又深深一作揖,“先生莫要为难我,殿下的事我如何能私下议论。”
“议论?私下?”楚墨珣的目光轻柔得如同薄纱一般,但宋之只觉脑门上被烫得火辣,他低下头不敢看楚墨珣。
方才他向宋子雲委婉地表示还是见一下楚先生为好,宋子雲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只管去回了他。怕他作甚,他又打不过你。”
宋之……
“宋大人莫要忘记五年前是谁领你到殿下面前才有了你今日。”
宋之把头低得更低了,“先生提携之恩宋之不敢忘记,只是我已然是殿下的侍卫,那便不能不忠于殿下。”
楚墨珣拂袖而去又坐回撵轿。“回府!”
在一旁躲懒的陆魏林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一夹马肚跟上撵轿,“先生,真的回府?”
“她自己都不在意,我又何必替她操心。”
陆魏林停了片刻才道,“其实先生想见殿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撵轿继续行走,转到街角处时才听见撵轿中人幽幽问道,“如何?”
陆魏林伸出两指,“就俩字,翻墙。”
“什么?”
陆魏林在未得到楚墨珣赏识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之前也是地皮流氓出生,他才顾不了这些弯弯绕绕的规矩,“先生可翻墙进长公主府,下官保证无人胆敢阻拦。”
“胡闹!回府。”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喧嚣沉淀下来,化作更深的寒意渗入骨髓。书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弱的火花,在巨大的黑暗中挣扎着又沉沦在其中,墙上投下宋子雲孤寂而紧绷的影子。
她褪去了白日里繁复的宫装,只着一件月白色的素绫寝衣,外罩一件墨色暗云纹的宽大氅衣,乌黑的长发未束,如瀑般倾泻在身后,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因酒醉而微微泛红的颊边。
香桃看了一眼宋子雲,虽然殿下今夜回府之后别无异样,可她还是察觉宋子雲今夜进宫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她叹了口气,“殿下,这是醒酒汤,别忘了喝。”
宋子雲醉得厉害,胡乱地摆了摆手,香桃便退了出去。
她背对着门口独自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前,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双素来锐利如鹰隼的凤眸,此刻空洞地望着书架深处模糊的阴影,眼神深处却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因为她还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对庄晓蝶送楚墨珣东西如此反感,雪白的手压在心口,可心中那如毒藤缠绕心间,勒得她几乎窒息的感觉却并未好转。
忽地,灯芯一闪,微微晃动,在这死寂一般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清晰得如同惊雷的异响从书房的雕花木窗方向传来。
宋子雲身体瞬间僵直,一缕陌生又熟悉的寒风裹住她,她猛地转身,氅衣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手已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她的佩剑在外袍上。
宋子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牢牢咬牙不打草惊蛇。
“别叫,是我。”
凛冽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案上孤灯剧烈摇晃,光影疯狂跳动,将室内的一切都拉扯成扭曲晃动的鬼影。
一道颀长而熟悉的身影带着寒意来到她身后,“是谁?”
“楚墨珣?”
宋子雲溜圆的眼珠瞪得如葡萄,在昏黄的灯光之下生动又美艳,看得楚墨珣心尖一颤。
一时间紧张气愤又害怕的情绪夹杂着朝宋子雲奔涌而来,“大胆楚墨珣,你怎敢深夜擅闯长公主府?陆魏林呢?保护我*的锦衣卫呢?”
“不对!陆魏林肯定是你同伙,不然你进不了府。”
“来人!人呢?岂有此理,这个陆巍林真是胆大妄为,”宋子雲提裙摆就要往门口走,被楚墨珣一把拽住胳膊,“你放开我……放开……唔……”
冰冷的手掌覆在宋子雲嘴上,她双手抵在胸前,使出吃奶的劲也推不动眼前人。楚墨珣双臂如同铁铸,将她死死地禁锢在他与书架之间。她的挣扎和捶打落在他身上,他只是闷哼一声,将头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带着绝望的颤抖,灼烧着她颈侧敏感的肌肤。
“我到底是做错了何事?你生我什么气?”
“你堂堂首辅大人,我哪敢生你气?”
“羽南,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我有事找你,很重要的事。”楚墨珣的声音沙沙的,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你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
宋子雲不听,花拳绣腿踢在他的腿肚子上,楚墨珣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给你看样东西,如果看完你还要喊人,那我便依你。”
楚墨珣从袖中掏出半块凸起的面具,宋子雲惊恐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出手捏住这半块面具,“这是……”
黄灯印在她的瞳孔之中晃动不息,“这是高廉培养的死侍才有的面具。”
楚墨珣见她不再那般激动,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但并未松开她,楚墨珣紧箍她的腰,可宋子雲并未察觉到不妥,目光紧紧地盯着楚墨珣手上之物。
“这东西如何会到你手里?”
“今日有人交给我。”
宋子雲一瞬间便想到那个匣子,“是庄晓蝶交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见了庄晓蝶?”
书房之内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烛火跳动映衬出宋子雲那张惨白的脸,一瞬间楚墨珣那双深眸锁住宋子雲,他捕捉到了她的神情,两人之间的愁云惨雾被一阵狂风席卷吹散,徒留下一阵尴尬。
楚墨珣轻轻咳嗽了一声,就差把误会二字贴在脑门上了,“庄小姐以为这批死侍在高廉死后被我所圈养起来,于是偷拿了他父亲的暗中调查的证据……告诉我。”
“这位庄小姐对你还真是一往情深。”
黑夜之中宋子雲这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像是一把火触怒了楚墨珣,“一往情深的何止她一人。”
“还有谁?”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后,宋子雲便后悔了,她下意识想躲,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心虚地低下头,楚墨珣的手指强硬地捏着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羽南,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猜不到还有谁?”
宋子雲只觉今夜自己的素绫寝衣过于单薄,烫得吓人的热度从腰间源源不断地传来,引得她浑身像是烧着了似地,“羽南,回答我。”
楚墨珣双眸落在宋子雲的双唇之上,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之下扑闪了几下慢慢靠近,屋内安静得听得见他的心跳声。
那般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可他是首辅大人,是弟弟的先生,她怎么能这般做?宋子雲茫然惊醒,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淋得她幡然醒悟。
她将脑袋埋在楚墨珣怀里,逃避他炙热的目光,错开话题咕哝了一句,“这么说来庄大人追查出刺杀我的那批死侍了?”
楚墨珣淡淡地摇摇头,嘴角轻轻扬起又轻轻落下,“目前只是有一丝线索,还确认不了真假,但至少有人暗中行动了。”
“是不是院首和高莫奇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诊治有了效果,所以才引起那些人的忌惮,生怕我想起什么事来?”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此事我本想暗中调查,待调查出些头绪再来与你说,可没曾想……”
楚墨珣欲言又止,宋子雲低垂的目光落在他那双修长的手指上,那双她最爱看的双手。原本宴会之上还好好的手不知为何变得通红,指尖还似乎渗着血,掌心擦破了一片,血迹混着尘土,宋子雲小心握起他的手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赌气一甩。
“怎么伤的?”宋子雲将他的手牢牢捧在手心,湿漉的双眸中满是担心与心疼,竟让楚墨珣一时间忘了气,“都出血来了。”
楚墨珣的手没甩开,只能由着她,“今日陛下要为你选婿一事并非一锤定音,此事还有转圜余地。”
宋子雲从书架上方拿出一药匣,手上却极轻地托住了他的手腕,“怎么转圜?”
她从鎏金药箱里取出白绸巾,蘸了清水,一点点擦拭他掌心的伤口。动作很轻,像对待易碎的珍品似地。
楚墨珣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刚才那失望之色好像也没有这般浓烈,“你不用管,你只要记住一个字,拖。”
宋子雲将药粉洒落在伤口处,楚墨珣吸了一口冷气,她忽地低头朝那伤口处吹了吹,“拖就能拖得过去了?”
“只要你拖着,我就有办法。”
“他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宋良卿了。”
温软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伤处,像春风化开薄冰。楚墨珣低头见自己指尖被宋子雲包扎得仔细,“他还是孩子,总会被人蒙蔽。”
缠纱布时,她的指尖总不经意划过他掌心薄茧,一圈又一圈,将两人的呼吸都缠得乱了节拍。
第60章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霜雪覆满公主府的飞檐。宋子雲披着素白狐裘,倚在暖阁的窗边,指尖捏着一盏热茶,袅袅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昨夜楚墨珣说了短短几句话之后便要走,他向来如此,说完他想说的话便会像剑客似地消失得消无声息。
“等一下。”宋子雲扭捏地站起身来披上狐皮大氅,楚墨珣疑惑地看着欲离开的身影,却没有提出疑问,乖巧地坐了回去。
他在书房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忽闻珠帘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紧接着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宋子雲竟亲自端着朱漆食盒进来,袖口还沾着面粉,发间一缕青丝逃出了金簪的束缚,俏生生地垂在耳畔。
“首辅大人久等。”俏丽的她怔怔地对上楚墨珣的双眸,将食盒搁在案上,掀盖时热气氤氲了眉眼。素白的瓷碗里卧着银丝似的面,汤色清亮,浮着几粒翠绿的葱花。最稀奇的是面底还藏着个荷包蛋,形状不甚圆润,边缘微微焦黄,一看便知是生手所为。
楚墨珣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大渊习俗,每逢生辰,家里人都会给寿星煮这样一碗,荷包蛋要藏在面底,是“骨血相护”的意头。
油光水滑的面汤泛着熠熠金光,照耀得楚墨珣那张脸无比柔情,“殿下怎知?”
宋子雲懊恼地说道,“今日……不对,昨日是你生辰,我本想去楚府。”
宋子雲只说了半句话,楚墨珣却猜出了后面半句。
“想来首辅大人什么都有,我公主府上俗物大人也未必看得上,所以只好给先生做一碗面聊表……谢意,只是过了时辰。”
宋子雲懊恼地撇嘴,却藏不住耳尖一抹绯色。
楚墨珣忽然握住她沾了面粉的手腕,指腹摩挲过虎口处一道新鲜的红痕,微微蹙眉,“羽南是龙凤之躯,不要为我做这些。”
宋子雲抽出手,“那你倒是吃不吃?”
昨夜楚墨珣是何时走的,她不清楚。她只记得灯光之下那人正襟危坐举着筷箸躲在面汤的热气之后一口一口吃面。宋子雲越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那人吃相极好,慢条斯理细嚼慢咽,面汤的热气漫过他低垂的眼睫,在两人之间洇开薄雾。他吞咽时喉结的滑动都带着韵律,连咀嚼声也消弭在呼吸间,唯有碗筷偶尔碰着瓷壁,发出清泠微响。
他又是如何在夜深人静时堂而皇之走出公主府,她也不知情,只觉他走时书房的地龙一定灭了下去,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冷了下来,原来被包裹周身的墨香瞬间淡了下去,她无法抑制地失落起来。
香桃轻步走入,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宫里送来了驸马候选名录,说是陛下亲自拟定的,让您过目。”
她一边说一遍观察宋子雲的表情,虽然宋子雲眼睫未抬,嘴角轻轻扬起只淡淡道,“放下吧。”
香桃原本还担心宋子雲是因此事而感到心情不爽利,但她却并未察觉出宋子雲的怒意,明明昨夜她退下时宋子雲满怀心事,怎么才过了一夜便雨过天晴?
香桃将烫金名册恭敬呈上,烫金的封面映着晨光刺目得紧,宋子雲却满不在乎,她的心似乎被另一种情绪给挤满了。她指尖缠着一截素白纱布,是昨夜替楚墨珣包扎时剩下的。布料上还沾着点点褐色的药渍,淡淡的已经干了,却仿佛仍残留着他手腕的温度。
“殿下,礼部的人来问……”香桃轻声地问道,“问殿下何时相看驸马?”
宋子雲无意识地将纱布绕在之间,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绯瞳如同一团火焰一般跳上桌台也对这一圈白色纱布产生了兴趣,咬在嘴里时,她才醒过来。
纱布倏然绷紧,勒得她指尖微微发白。她忽然想起昨夜楚墨珣反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玉镯。
“绯瞳,这东西不能玩!”宋子雲瞪了一眼绯瞳,语气严厉得如同冬日寒霜,吓得平日里无法无天的绯瞳吓了一跳。
站在一旁的香桃也吓了一跳,柔声提醒道,“殿下?要不我先让他们等在门房。”
“告诉他们,”宋子雲终于开了口,那截纱布不知何时已缠成了死结,“本宫昨夜从宫中回府染了风寒,暂不见客。”
“是。”
今日楚墨珣在内阁批折子。陆魏林将烫金名册呈上时,他正在批阅奏折。
“先生,这是礼部拟定的驸马候选名录。”陆魏林这人向来不看别人脸色,名单到他这时,时黎劝他先搁置别拿给老师,可他却道,这怎么行?大人吩咐名单一到手便要拿给他。气得时黎只骂他不懂变通。
陆巍林低声道,“大人,陛下命锦衣卫暗中监察,下官特来请示该如何办?”
狼毫笔尖微微一顿,朱砂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红痕。楚墨珣头也不抬,“既然陛下让你暗中监视,你就得秉公办理,配合殿下选驸马。”
陆魏林迟疑,“是,属下告退。”
“慢着。”楚墨珣终于搁笔,抬眸时眼底一片平静,忽然就对这份名单感了兴趣,翻看了几页,兵部尚书之子赵明煜,秋闱新科状元陆文渊,江南首富沈砚之……
他冷笑道,“锦衣卫办事,皇权特许。你将这份名单都散出去。”
短短的一句话,陆魏林只是一瞬便明白了楚墨珣的意思,他沉声点头道,“是。”
不出三刻,这份名单已经到了朝中各部门手里,包括翰林院与镇北王在京城府邸之中。
早春的翰林院,满庭梨白如雪。柳昱堂正伏案草拟奏折,忽闻廊外传来一阵喧哗。
林谦跨进翰林院大门,目光一扫角落里的柳昱堂便开始大声嚷嚷起来,“驸马候选名录出来了。你们想不想知道咱这位眼高于顶的长公主殿下会娶什么样的驸马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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