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钧霖)

顾宁玮笑着表示了感谢，挂了电话之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思索了很久。
显然顾志光是有点急了。
何恋这一病，正好给了个何家拖延时间的机会，他们也在观望。
“诚光集团”如今负面新闻不断，除了坊间传闻，那一路下跌的股价，在每日收盘的时候，都会拉出一条长长的阴线。
4月份诚光集团公布上一年度的财报，主营业务收入和主营业务利润两个指标直线下滑，资产负债率创历年新高。
尽管房地产行业整体在下滑，但是“诚光”滑得如此之快还是令人咂舌的。
想想那九十年代初期，顾志诚不过是个房管局下面的建筑修缮队的小领导，顾志光也不过是个预算员。
他们承包了建筑公司，后来又进行股份改制，直到2000年左右正式进入地产行业，自此一路高歌猛进，疯狂拿地，整合上下游资源，并且把公司做到了上市。
好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但随着地产黄金时代的逝去，诚光开始走下坡路，顾宁玮作为股东，曾经在董事会上提出过，要抓紧时间转型，降低负债率，但都被驳斥。
他们贪恋规模宏大的气度，贪恋被奉为座上宾的虚荣和便利，顾志光还振振有词的说，只有规模化才能降低成本。
从2020年年底开始，对房地产的重拳打压来势汹汹。
2020年底，有关部门发布商业银行房地产贷款集中度管理规定，这是从金融机构卡住房地产行业放水的额度。
接着，就是对房价涨幅较快的城市实施二手房指导价——这个指导价远远低于实际市场价，银行按照这个二手房指导价发放按揭贷款其实就是大幅度提高了买房的门槛。
这个二手房指导价政策堪称是给房地产销售降温的大杀器，这个政策实施之后，最火爆二手房交易已经降了八成！
金融机构不贷款，终端销售迅速降温，这两项政策对于负债率很高的诚光集团来说，堪称双鬼拍门，让现金流立刻出现了重大问题。
失去转型窗口期的诚光，从此一路下坡，直至今天。

第89章 审计
两周之后，在顾宁玮的催促下，吴文辉终于提交了关于H县楼盘交付过程中造成业主死亡的报告。
报告坚称张玉明的死是由个人原因造成的，与公司无关，但还是承认了存在因项目延迟交付造成群体事件的事实。
顾志诚看到报告，大发雷霆，直接摔了茶杯。
在H县的诚光嘉园，是他寄予最希望的项目。
项目的总开发面积不大，意味着资金的总需求量就不大，当初在项目立项的时候，顾志诚总算是听进了顾宁玮的建议，要求设计单位按照刚需房的要求设计，户型小，总价低，房型简洁大方，非常实用。
开盘的时候，正好又赶上了H县招商引资，产业升级，大面积的土地拆迁，老百姓有刚需需求，又有拆迁款，因此项目一经推出，极受到市场的认可，认购踊跃，资金回笼速度很快。
顾志诚曾经还说过，总算有个可以自收自支，不需要集团输血的项目，他完全没有想到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而且出了极端事件还没有及时上报，他深感失控的危机。
吴文辉终于觉得兹事体大，专程到集团当面汇报。
会议室内，只有顾志诚和顾宁玮父子两人，并没有顾志光。
吴文辉暗暗吃惊，他当然不知道在他来的前半个小时，江津去找顾志光汇报工作，说顺鑫公司极不配合，坐地起价。
顾志光一听就急了，赶紧和江津一起去找顺鑫面谈。
“我就不知道你们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钱呢？因为资金不足延迟支付工程款，施工单位不肯施工，这种话，吴文辉你也能说得出口？”顾志诚拍着桌子发飙。
“顾董，我知道这个项目资金回笼快，但我们有资金需要的时候，财务那边不批啊，我们工程款请款，在OA上一走都要走十几天甚至一个月，到最后只能给我们一半的款就不错了，我们去问，财务说资金要保证全集团一盘棋子，让我们顾全大局，您说我该怎么办？”
吴文辉也觉得十分委屈，资金是集团统一调度的，他这个项目总经理并没有财权。
顾志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财务那边如今也是拆东墙补西墙，有钱进账未必有钱出账。
他自己为这些事情骂过林总监，可老林两手一摊，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样子。
“那施工单位呢？你就不能让施工单位垫资？”顾志诚又说，“我们以前干工程不都是施工单位垫款的，哪个像你这样，连个包工头都管不了，还怎么当项目总，真的是窝囊。”
“施工单位垫资？”吴文辉继续苦笑道：“如今的施工单位哪里肯垫资？他们自己都没钱了，我一说让他们先干了再说，他们不肯动，跟我诉苦，还说什么不是他们不想动，现在连民工的工资都日结的，要不然人家不肯干活。”
“农民工也这么牛逼了？”顾志诚瞪大了眼睛，显然不信。
“现在人工贵，没人肯干这种苦活累活。”顾宁玮在一旁说。
顾志诚瞪了他一眼，又问吴文辉：“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顾董，不是我不想办法，可是施工单色之前在集团接的工程到现在尾款还没结清，预算部审决算能审个四、五年，审完了还要送出去外部审计，这样下来不拖个七、八年也不给钱，他们还说，要不是因为有尾款在我们这里，根本就不参加我们的招标。我也是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
吴文辉在集团这些项目总经理中是个狠人，他说搞不定施工单位，那难度真的是可想而知了。
顾志诚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头来回地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狼。
顾宁玮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形如困兽，老头子这几年老了很多，疲态明显。
他心中掠过一丝恻然。
大势已去，谁又真的能够力挽狂澜。
圈内比他们规模更大，项目更多，名气更响的大佬刚刚爆出惊天大雷，其惨烈程度让人咋舌。
“让审计部去做项审计吧。”沉默了会儿，顾宁玮建议道。
“审计部？”顾志诚拧眉，“他们能审计出什么东西？天天就揪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手，他们一下去，闹得整个工地都要停工了。”
“你不要他们下去审计，难道你老人家要亲自下去？”顾宁玮笑了笑。
“我去就我去，我又不是没有下过工地。”顾志诚不屑道：“我那个时候天天跑工地，哪一个块砖我没数过？哼。”
顾宁玮听了，呵笑一声，觉得很无语。
“现在你下去有什么用？难道真的去数砖头吗？”
老头子真的得老了，思想守旧，还想用当年的方式管理这个庞大的团队。
“那你说呢？派谁去？”顾志诚眼睛犀利地盯着他儿子：“你去？”
一听顾宁玮要去，吴文辉愣了愣，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他知道要应付顾志诚很容易，但要应付顾宁玮，还真得掂量掂量。
眼看着小顾总并不是像传说中只喜欢吃喝玩乐，心机很深，这次张玉明跳楼这个事件，他们隐瞒得很紧，连网上的消息都找人按下去了，H县离集团相隔千里，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了消息。
“要不然小顾总去我们那里视察工作吧？”
吴文辉赶紧表态，越是不想让他去，越是要表示欢迎。
“我才不去。”顾宁玮一口拒绝。
“你看你吧……”顾志诚气得又一拍桌子，“这个事情挑起来的也是你，现在不肯下基层的也是你，你说你有什么用，就是个耍嘴皮子。”
“我手上有事情，走不开。”顾宁玮说，“哲宁现在是关键时刻，事情很多，我忙不过来。”
“就你那个破公司……”顾志诚摇头，“我听志光说，团队都走没了，架子都散了。”他重重叹了口气，深刻觉得儿子不争气。
顾宁玮也不辩解。
吴文辉暗暗松了口气，却表现出失望的样子，“哎呀，小顾总，你从来没去过我们那里吧，我们可是很欢迎您去指导工作呢。”
“吴总办事情的水平哪里还要我来指导？你是集团出了名的封疆大吏。我是十分敬佩的。”顾宁玮笑着看他。
他故意将“封疆大吏”这个四个字咬得十分清晰。
顾志诚眼光一闪，转头深深看了吴文辉一眼。
“封疆大吏也不能搞藩镇割据。”顾志诚哼了一声。
吴文辉赶紧赔笑，神情尴尬：“还是让集团审计部的人去审审吧，这样我们也能改正和学习的机会。”
他不得不表态。
顾宁玮赞同：“审计部都是专业人士，你让他们去审，财务方面，资金方面去审计个水落石出，总比你老人家去数砖头强多了。”
“好吧，那就让审计部去审审看吧。”顾志诚皱眉只能同意，想了想，他又说：“不过，还是要派个能干的人去带队，不能指望他们那帮书呆子。”
“这倒是的。”顾宁玮点头同意。
如今的审计部都是顾志光的人，还没等审计结果出来，顾志光就什么情况都掌握了。
“那派谁去带队呢？”顾志诚征求儿子的意见。
“这个人要懂财务，又不能项目上的人太熟……”顾宁玮装模做样的思考着，突然眼前一亮：“我倒是想到一个人，不过得爸爸你去说，只有你才能调得动他。”
“谁啊？”顾志诚皱眉。
“江津。”顾宁玮斩钉截铁的说。
“江津？”顾志诚拢紧了眉心，“为什么是他？没有其他人了吗？”
“他最合适啊。”顾宁玮微笑着说：“你看，他不是集团的人，与地产这边的各大项目总都不熟悉，没有私人感情，不会影响独立判断，他又是投行出身，对项目对数据判断最专业，而且他还是阿丽的未婚夫，是叔叔的女婿，从权威上来说，也不会让人怠慢，你说还有比江津更适合的人选吗？”
顾宁玮一口气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爸。期待的神情让人无法拒绝。
顾志诚沉默片刻，问道：“他那么忙能抽得身出来吗？”
顾志诚知道江津很忙，顾志光说，他在安排江津在和投资商谈合作。
“所以只能是你去要人咯。”顾宁玮嬉笑着说。
晚上下班以后，顾宁玮和韩却在公司后面的小饭馆刚吃过晚饭，顾宁玮接到了江津的电话，约他在酒吧见面。
顾宁玮侧脸问韩却：“江津找我有事要说，你去吗？”
韩却摇头：“那我先回家了，你去和他聊事情吧。我还要整理唐教授要的资料。”
顾宁玮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到现在还放不下他？”
“谁？”韩却惊讶得张口结舌，为顾宁玮的这清奇的脑回路感到吃惊：“什么叫我放不下他？你们聊事情，我为什么要跟着去听？又不是与我有关系的事情。”
顾宁玮却说：“你既然没有别的想法就和我一起去呗，我又不对你隐瞒什么。”
韩却无奈，只得说：“去就去呗，谁怕谁。”说着拿起自己的包就走。
顾宁玮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微微一笑。
到了酒吧，没什么客人，灯影朦胧，有人在幽幽地唱着首情歌，低回不已。
江津已经先到了，独自在角落里喝着一瓶百威，桌上还放着一小篮子炸薯条和一份烤猪蹄。
看到顾宁玮和韩却一起，他微微怔了怔，冲着他们点了点头，随口问：“吃过饭了？”
顾宁玮点头说吃过了。
江津哦了声，拿根薯条放嘴巴里嚼着，一边说：“还是你们好，居然还有时间吃饭，我开个破会开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你晚上就吃这个？”顾宁玮拉着韩却在他的面前坐下。
“那我吃什么？不是为了抽出时间和你见面，只能在这里对付对付了，回到家里也没人做饭。”他说着看了韩却一眼。
韩却哼了哼，转过脸去没理睬他。
“自己做呗，大男人不会做饭怎么行。我们都是我做饭。”顾宁玮说，又转脸看韩却：“是不是？虽然我们在家吃饭的次数不多，但是我的手艺韩却还是认可的。”
江津正在喝酒，闻声被呛到，咳嗽着把酒瓶放下，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唇，视线在韩却的脸上淡淡扫过，哼了声：“请不要在我面前撒狗粮。”
顾宁玮挑眉，嘴角带着恶意的笑容：“我就撒了怎么样？”
江津转过脸不去看他，低嗤了声：“幼稚。”
韩却蹙眉，见他们两大男人跟孩子一般打嘴仗，不耐烦地道：“你们还谈不谈正经事？不谈我就走了，懒得看你们这么无聊。”
她话说完，两人噤声，互相埋怨地看着对方，异口同声道：“你无聊。”
韩却站起身欲走，被顾宁玮一把拖住，嬉皮笑脸地哄道：“好，好，好，不生气，我和江津谈正经事。”

第90章 吵架
顾宁玮说顾志光居然一个口就答应了顾志诚的要求，还特别理解地表示着还是集团主营业务重要，他们投资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再说。
“我都惊呆了，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个觉悟。”顾宁玮淡淡地笑笑，伸手拿过桌上开过的啤酒瓶，仰头喝了一口。
“那是他没办法了。”江津哼道：“顺鑫现在条件开得很高，顾志光也不想这么痛快的答应着他们，毕竟嘛……”他看了韩却一眼，闭口不说。
顾宁玮点点头，他理解了江津说的意思。
“他们应该也是知道了何家的态度，把订婚的事情延迟了，这样的话，诚光就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够乖乖地任他宰割，想得倒是好得很呢。”顾宁玮哼了哼，眼中冷光一现。
“他们是有条件这么想，也很正常，谁叫现在诚光现在这个烂摊子，真的是到了危急时刻。”江津说。
顿了顿他附到顾宁玮的身边，在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消息来源真实？”顾宁玮惊诧，脸色凝重，“那不是意味着当年这位名声大噪的大佬，逃不了牢狱之灾？”
“应该是的。”江津点头。
“那他的资产呢？”
“该追回的肯定会追回，等这种消息传出来，都已经被盯了很久了，他自己说不定还身在其中不知道呢。”江津与他谈起了业界的新闻，刚爆出的大瓜。
他有投行的同事，在金融圈中依然有人脉，得到的消息比一般报道要细致和准确。
顾宁玮摇了摇头，面色沉重，他深知诚光也是在悬崖的边缘，一不小心，便会摔下去，尸骨无存。
“我以前认识的同行也参与到此中，可能也会受到牵连。”江津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顾宁玮迟疑会儿，问道：“你现在是不是也很后悔离开了老本行，插入到这个是非圈来，都怪我妹，非要追你。”
江津眉心微动，他又看了身旁的韩却，拿着一块烤猪蹄，塞进了口中，慢慢地咀嚼着，过了半天才吭哧笑了声：“你说得好像真的一样，这关阿丽什么事情。要说作也是你顾宁玮作的，她一个千金大小姐懂个屁啊。”
顾宁玮呵呵笑了声，神情微显尴尬，不自在地瞥了瞥身旁的韩却。才笑道：“牛不喝水我能强按头，顾宁丽追你，你不肯她还能把你怎么样。”
“是的，是我贪图富贵，才深陷其中。”江津点头，自嘲地说。
顿了一顿，他又说：‘’但是，即使不在诚光，现在这个局势下，也难保不会被其他项目所牵连，毕竟好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好的时候，那就要找替罪羊。我这种无权无势，草根出身的专业人士，是最好的人选。”
顾宁玮微微一怔，他是同意这种观点的，江津不是不明白，只是别无选择，他所做的，或许是给他提供其他的路径。
他们两人一时都不说什么，各自喝酒。
韩却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酒吧灯光黯淡，只有一盏射灯照耀在圆桌中间，给盘子中的食物笼着一层温暖的光晕。
江津顿了顿，向顾宁玮问起H县审计的事情，顾宁玮简单介绍了情况，江津奇怪道：“人家瞒得这么紧，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顾宁玮看了身旁韩却一眼，笑眯眯地道：“我的当然有我的渠道来源。”
江津这才看着韩却：“是你告诉他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又没去过H县。”
“你知道张玉明吧？我的初中同学，那个时候我们家来过的那个，说话有H县口音的……”韩却看着江津，“你当时还帮人家补习过数学？”
江津蹙眉，回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说了我有点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