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梁听雪刚到工作室,就看见尤子惠在接电话,不知道听见了什么,脸色阴沉。
她到自己办公室放好了提包,转身出来时,尤子惠刚好掐断电话。
“怎么了子惠?”
尤子惠骂了句脏话,“语料库的项目,今天开启动会,乘风智能那边没叫上我们。”
梁听雪面色一凛,“所以,新资本入局,直接把我们给换了,是吗。”
资本就是大爷,而她们作为乙方,被换掉甚至没有一句通知。
尤子惠难以接受,也气不过,眼眶腾地红了,“敢情我那么多顿酒都白喝了吗?我们辛苦了两周准备工作……”
梁听雪知道这个单子拿得多不容易,她拍了拍尤子惠的肩。
“别急子惠,座谈会在哪?我们过去看看。”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杀到了甲方公司门前。
人被不客气拦在会议室外,黑色沉木大门紧闭。
“我们找王总。”
工作人员客气而冷漠,“王总在开会,暂时不方便会见。”
尤子惠叹,“新入局的应该是大人物,话语权远在之前的甲方之上。”
所以换掉他们,甚至不需要协商,不需要告知。
“都怪我太信他,之前合作过,回头客了,所以没签协议就让你们动工了,我的问题。”
两个礼拜没日没夜的付出就这么白费。
尤子惠觉得对不起同事,忍了一路的眼泪在这时候掉了下来。
梁听雪连忙掏纸巾给她擦,“傻瓜,失信于人的不是你,你哭什么。”
这时会议室大门从里头被打开,走出来一个人。
“听雪,子惠?”
梁听雪眸色一亮,“师哥?”
出来的人是宁子钦,外语院师兄,也是如今语言中心的副主任。
“你们怎么在这?”
尤子惠委屈得不行,倾诉欲上来,三五句就把前因后果倒苦水似地说出来。
“被溜了?”
咨询服务行业,容易被白嫖,被溜,宁子钦自己做过企业,深有感触。
他思考了一瞬,据实以告,“现在这个项目,指定语言中心联合高校来承接了。”
语言中心?高校?
梁听雪觉得奇怪。
一个政府下设的平台,怎么会接触商业订单?
没等梁听雪多考虑,就听见宁子钦说,“不过既然你们都已经参与了,没理由就这也让你们就这么白干,你们跟我进来。”
梁听雪和尤子惠对视了一眼,立刻跟上。
一进门,会议室前头端坐着黎岁,正儿八经在提案。
“其实语料库的建立,翻译部分交给高校学生,完全做得来,而且对学生是很好的锻炼机会……”
而项目的“新投资人”,就在会议室的最后面坐镇。
梁听雪不可思议地看过去,秦崇也恰好掀眼。
目光触碰。
几日过去,秦崇上位者的凌人姿态没变。
对黎岁的宠爱也没变。
黎岁想要的项目,秦崇管他碰了谁的利益呢。
抢来给她便是。
看到梁听雪时,黎岁的眉心一拧。
而会议室最后面的男人只转动着一双眼,古井无波看着两个闯进来的人。
宁子钦的落座打断了一瞬会议,他趁机发言,“王总,我的两位学妹说,这个订单之前已经承诺给她们承接了,有这回事吗?”
原先敲定合作的王总,此时面色不虞地站起来,“尤小姐,梁小姐,不好意思。这个项目,方洲集团作为最新且占股最大的投资股东,已经指定由语言中心的黎老师来承接了。”
短短一周时间。
黎岁摇身一变,成了语言中心黎老师了?
梁听雪觉得这世界,真是过分好笑了。
尤子惠冷笑,“王总,分明都许诺给我单子了,我们连资料都开始整了,现在反悔是不是有背诚信啊?”
“我可没跟你们签合同,再说,就算签了合同,法律都允许变更,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尤经理不会这么幼稚吧?”
王总脸色难看,朝着后座的秦崇颔首道歉,“小秦总,不好意思,当中有些误会,我会处理好的。”
秦崇不过拨弄着袖扣,无动于衷。
但这一冷脸,足够让姓王的心里打鼓。
他立刻拨了电话,“马上叫两个保安上楼!”
梁听雪目光扫过黎岁的脸,隐约地看见了她唇边得意的笑容。
刺眼万分。
抢男人她自诩比不过。
可在她的一亩三分地蹦跶,黎岁想错了。
梁听雪兀自在宁子钦身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既然是个座谈,我对这个项目交给高校有几个疑问,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如何。”
知性温润的声音在会议室中漾开,有那么几秒钟,会议室落针可闻。
宁子钦开口帮衬,“这位是我的学妹,也是知名教授梁慕清的女儿,通多国语言,也对这个项目有所了解,想必见解也是有益的。”
宁子钦朝她点头,她收敛了唇边浅薄笑意,不徐不疾开口。
“先说企业与高校建立合作的时间成本。鹿州大学,校企合作项目立项平均时间为半年,华州大学,最快记录是3个月,华城外语院,平均5个月。”
自幼在华大职工校舍长大,她对高校的了解,自是深入。
“再说师生团队组建,给学生做语料库的语言模型、标注规范等等的前期培训所需时间,两周内能搞定,都算快的。”
“粗略计算,前期耗在高校沟通和学生培训的时间,起码半年。”
“而学生能做的工作,都是项目前端的基础性工作。前面这近半年的工期打水漂,值不值,各位领导心里有数。”
“二是学生团队完成度的问题。不是学生不够努力,而是华城高校几大语种教学的水平良莠不齐。各语种学生对语言掌握的程度也不在一个水平上。到最后,语料库怎么对齐多语言翻译之间的颗粒度?又如何保证语料库的整体翻译风格统一?”
“最后,学外语的学生中,有工科行业经验的少之又少,自动驾驶涉及的术语又多又杂,让对行业陌生的学生直接参与工作,能把项目做成什么样?”
梁听雪每说一句,黎岁的脸就黑一分。
因为她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
她求助似的看向秦崇,男人姿态闲适,无所谓的模样,也完全没有要打断她的意思。
相反,他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弧度很淡很淡,但是黎岁却看得真真切切。
她双唇紧抿,防备地看向梁听雪。
从始至终,梁听雪没有一句恶意贬低,也没有一句不中肯。
宁子钦轻咳,“说得不错,通过语言中心来组织学生做项目的设想固然好,但确实过于理想化,我也担心项目最后烂尾,最终损失的是秦总和王总的利益。”
梁听雪,“王总。”
王总本来就冒着冷汗,被梁听雪一点名,肩膀一抖。
“我听子惠说,这个语料库是个急单,所以我们才提前布置人手做准备。合作靠的是双方诚意,但显然,我们的诚意没有得到您的尊重。”
她微笑,“我们不比资本,人微言轻,但也有自己的底线。以后您有什么着急的需求也别往我们那塞。”
她的目光轻飘飘略过秦崇和黎岁,站起身。
“子惠,我们走。”
走出会议时,尤子惠整个人仍然是愣着的。
直到下了楼,她才回过神来,雀跃地拉住梁听雪的手臂。
“我的雪,你这波正面刚,真的是帅爆了!”
梁听雪闭眼大呼一声,有种憋屈很久后的舒畅,眉里眼里都是笑。
尤子惠都忘了多久没看她这么笑了。“啧。值了。“
梁听雪的笑容没持续多久,因为随之而来的问题很现实。
“子惠,这个项目我们争取不到了。黎岁想要的项目,秦崇不可能给我们的。“
过嘴硬一时爽,就算她一语中的地说出所有问题,秦崇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让人给出解决方案。
那可是秦崇。
子惠笑笑,“没关系,让你在那黎绿茶面前过一回嘴瘾,我都算回本了。”
工作室开了这么久,除了长期合作的那些,新单子其实都靠尤子惠在觅食。
想起尤子惠那几天专门为了这个项目跑海城,被灌酒,最后还是拿不下来,她心里也难受。
“以后我和你一起跑市场。”
“行啦,不用你。”尤子惠无所谓笑了笑,“等着吧,有这一个大单,说明我们工作室的名头真的打响了。”
她志气满满,“下一个大单,马上就到!”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尤子惠发现自己的吉言并没有实现。
相反,新单子一个都谈不成,长期合作的老顾客也有几分切断联系的意思了。
她旁敲侧击,套出了当中的猫腻,脸色非常难看。
“雪,你老公掐咱们订单呢。“
”这是打算要在业界封杀你?”
梁听雪愣了愣,气笑了,他的心上人,真是说不得,碰不得。
一说她,连她吃饭的饭碗都要砸了。
“我去找他。”
尤子惠拉住他,“秦崇封不了全世界的单子,他封一个我就找下一个,没关系的,你不用去求他。更不要因为这件事动摇你离婚的决心。”
梁听雪笑道,“放心,现在谁都动摇不了我离婚的决心。可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去解决,我不能让你的努力一直泡汤。”
她当天进了方洲集团,集团前前后后认识她的员工,仍尊重地叫她一声少夫人,但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秦崇在哪。
显然,是不可能让她轻易见到的。
但她不想去家里找他。
如果这个举动有逼她回家低头的意味在,那她更不能回。
她果断再次点开了刚加上的宋三。
那头消息回得很快,「姐,咱前夫哥现在在华城对台开发区呢,不过没见着他身边有小情人啊?」
宋三:「前夫哥是真帅。」
往下立刻又弹出了两张照片。
照片中秦崇在闲适在酒店包厢里,神态松弛,与人谈笑风生。
梁听雪:「地址发我。我有其他事堵他。」
两个小时后,梁听雪顺利赶到了对台开发区的招待酒店包厢门口。
包厢门半掩,梁听雪站在门口,朝里探视。
这一探,立刻撞进一道视线中,犀利,冰冷,深不见底。
秦崇冷笑,梁听雪宁可追到这来,也不肯回家一趟。
到底在犟什么?
当下,秦崇的眼神就有种要将她捏碎的欲望。
但下一秒,他慢条斯理敛眸,仿佛她不存在。
秦崇出来过两次,身侧都有人。
从包厢移到酒店会议室,全程,秦崇都没有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直到他被簇拥着送出会议室,回房间前,他眼神才堪堪在梁听雪身上停了两秒,又寡淡地移开。
她跟上,硬着头皮去堵门,心想这还不如回家。
“不是跟我说话都要律师在场吗?”
整整三个小时,这是秦崇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梁听雪怕被他推进门,可更怕他不让她进门。
她调整了语气,“谈公事。”
“公事?”他脱外衣,摘袖口,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
“梁经理打算怎么谈?”
冰冷又赤裸的眼神,眸中热度不断攀升。
她太清楚那是什么意图。
也清楚不睡这一觉,什么都免谈。
“到床上能谈吗?”她主动问。
整个过程,她都竭力想表现出性冷淡的样子,最好将他的欲望全熄灭。
又或者,没感情的性爱机器,让人越做越下头。
可秦崇的唇覆上来的那一瞬间,像羽毛那样轻,又那样滚烫。
将她的感官恣意拉扯,无限放大,再激起她所有的敏感,诱她无尽沉溺,无从躲藏。
事后,男人指尖夹着烟,丝丝缕缕往上腾,他透过白雾,居高临下审视她。
满意她在情潮中拼命克制,却无力招架的反应。
无尽沉沦。
“要跟我聊什么,给你三分钟。”
听见秦崇的施舍时,梁听雪软得像一滩烂泥。
耻辱地强迫自己坐起来。身上是被扯碎的不堪。
“秦总满意吗?”她掀眼皮看过去,眼底死气沉沉。
“满意的话,能给我和工作室留条活路?”
秦崇慢条斯理敲落一截烟灰,“我没给你留活路吗。”
梁听雪抿紧了唇。
她想起来,后续王总确实有再联系过尤子惠,说这个项目可以由纳西工作室和语言中心共同承接。
当下就被尤子惠果断拒绝。
共同承接说得好听,到头来一定是工作室干累活,语言中心的黎老师名利双收。
尤子惠为她的颜面考虑。
不希望她看着狗男女的脸色做事,更不希望她为别人做嫁衣。
她嗤笑,“秦总,你那是给活路,还是让我们白白帮你的黎老师铺路?”
秦崇笑了,笑意却渗人,“不接受?”
梁听雪抿着唇,死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眼尾的潮红不知道是情事带来的,还是因为委屈。
可怜又倔强。
像什么。
像沟壑间的花,分明娇嫩易碎,却要叫人跋山涉水,临危涉险才能攀折。
秦崇喉结上下滚动,神色中的隐忍不易察觉,“带学生的事不用你操心,报酬是之前的三倍,这样也接受不了吗?“
梁听雪松怔。
三倍的价格,工作量不变,就算全让工作室兜底,都是赚的。
豪掷千金,为了帮黎岁打响名声,可真是够下血本。
“接吗?梁经理。”
秦崇冷冷盯着她,像是知道她一定会低头。
“接。”
果然,梁听雪一秒都没有迟疑。
秦崇随手丢了烟蒂,披上浴袍,眼中看透她的轻蔑。
“这个金额,比你到海城请离婚律师起诉我拿到手的要多得多。”
梁听雪的五指慢慢地收紧,那天看到的人居然真的是秦崇。
他对她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
有所防备,那她做再多工作也白费功夫。
“秦崇,你为什么不跟我离婚?“
她声音中透着几分真诚,”好聚好散,可以。我不过是想要一笔钱,钱对你来说不算事。”
秦崇偏头,眸光清冷寡淡,不见一丝温意。
“没睡够,算理由吗?”
梁听雪忍无可忍,抬手想给秦崇一巴掌,但一巴掌打掉工作室的一线生机,不值。
还是忍了。
下床,穿上外套,里面的衣服被撕开的口子太大,她跟真空没两样。
“这副样子去哪?”
秦崇声线极冷,她同样神色冷漠,执意拉开门。
“三分钟到了。就不多打扰秦总了。”
下一秒,门被身后的男人猛地关上,手腕也被死死扣住。
“跟我说话非要丧着个脸?”
梁听雪仰头,对上他愤怒的面孔,笑,“秦崇,你给过我脸吗。”
“你不就喜欢看我走投无路的样子吗?”
“你不就喜欢把我推进火海,再踩进冰窖,让我一遍遍心死吗?”
“那我告诉你,现在,我很绝望,你满意吗?”
梁听雪面无表情说着话,死寂却从眼中丝丝流泻。
秦崇眼中霎时氤氲出化不开的阴骘,也不过一瞬。
他要她绝望吗。
好像不止。
可是看她七零八落的模样,好像心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抽疼。
“你睡这。我走。”
秦崇有心让她好好休息,第二天也有心等她一起回去的。
临近中午敲门时,却发现她早走了。
给她送来的衣服也没穿,就那么傲骨铮铮撑着一身破烂回去了。
他视线落在她原封不动的袋子上,眸光寒过冬日。
......
梁听雪是连夜赶回华城的。
她想趁秦崇不在家,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好。
推门,一股清新冷冽的气味扑进鼻腔,那么熟稔,那么好闻。
住了一年才明白,这里压根不算她的归宿。
虽是迟钝,现在醒悟还不算晚。
天还没亮,她就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完,拖着一只笨重的大行李箱从公寓出来,径直奔向尤子惠的家。
尤子惠应门时,刚起床不久,咬着牙刷看着风尘仆仆赶过来的梁听雪,有些错愕,但还是帮着她一起将东西拎进门,“谈得怎么样?”
梁听雪,“语料库的单子照旧,价格翻了三倍。”
她微笑看着尤子惠,“以后你有长期室友了,拿下大单,房租还有人分摊,开不开心?”
尤子惠走面色凝重,走回浴室吐掉一大口泡沫,急匆匆又走出来,“你怎么答应了呢?这个项目我们不做了,给十倍都不做,只要他别再插手我们其他单子就谢天谢地了。”
梁听雪,“三倍价格为什么不做?不过是帮黎岁打个名气就能多挣两倍的价格,既然他愿意漏财,那我们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