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落下意识后退半步。
从小到大,还没人跪过她。
怪不习惯的……
她望了眼谢观澜。
他也正看着她。
他抬了抬眉梢,那张秾丽英俊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兴味,似乎是想看她如何应对。
闻星落拿团扇遮住下半张脸,“我不过是个深闺女子,不懂政务上的弯弯绕绕,赖老板求错人了。”
求错人?
赖仲良发誓,凭他二十多年生意场上的经验,他绝对没有求错人!
他绝望道:“在场的人里面,能在指挥使大人面前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闻小姐您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死了,她们可怎么办?闻小姐,小人求您了!”
“爹爹!”
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突然传来。
六七岁的小姑娘,脚步蹒跚地跑了过来,踉跄着抱住赖仲良。
她哭出两串泪花儿,早熟而又懂事,“求姐姐救救我爹爹吧呜呜呜!”
父女俩抱头痛哭。
闻星落为难。
尽管她挺同情这对父女,但她不觉得谢观澜会为了她,在政事上让步。
谢观澜此人手段狠辣雷厉风行,为了斩草除根连杜家的几个女儿都没放过。
他要杀的人,谁也保不住。
僵持之际,谢观澜笑问,“宁宁怎么看?”
闻星落认真道:“如果是我,念在赖老板是遭人威胁的份上,大约会小惩大诫一番。但今日做主的人毕竟是长兄,究竟如何发落,还是得长兄拿主意。”
她说完,看着在父亲怀里哭成泪人儿的小姑娘。
小姑娘养得白白胖胖,穿戴漂亮精致,手腕上还戴了两只金镯子,一看便知是被父亲捧在手掌心疼爱长大的。
她的杏眼里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有爹爹疼爱,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呀!
于是她轻而隐晦地补充了一句,“兴许我的选择,在长兄眼里,过于妇人之仁了。”
谢观澜捻着鹅黄穗子,语气玩味,“宁宁这句话,是嫌我不够仁慈。”
闻星落低眉敛目,“不敢。”
闻月引看着两人,心绪百转千回。
她上辈子在镇北王府待过,她知道谢观澜是怎样心狠的人。
她灵机一动,忽然恭敬地福了一礼,“启禀世子爷,我倒是以为,赖老板助纣为虐,实在是死不足惜!他今天敢和杜广弘同流合污,明日就敢和别人狼狈为奸,似这等墙头草,就得当众杖毙,以儆效尤!”
上辈子谢观澜厌她至极。
这辈子她投其所好,他总不能再讨厌她了吧?
闻月引紧张地等了半晌,却听见谢观澜冷笑道:“赖仲良是为了母亲才被迫作恶,孝心可见一斑,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哪里就要杖毙了?都说闻大姑娘菩萨心肠,怎么某今日瞧着,却是心黑手狠之辈?莫非从前种种名声,都是闻大姑娘刻意经营?”
闻月引猛然抬起头,满脸不敢置信。
她心黑手狠?!
谢观澜怎么好意思说她心黑手狠?!
她不过是配合他罢了!
三言两语毁她名声,他才是真正黑心肝的人!
察觉到周围鄙夷的目光,闻月引冷汗直冒,跪倒在地,“世子爷明鉴,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观澜没理她,只扫了一眼扶山。
扶山会意,高声道:“赖仲良勾结杜广弘,出卖军政机要,念在是遭人胁迫又赤子心孝的份上,免杖毙流徙之刑,限三日内缴清十万两纹银罚金,往后如有再犯,当街枭首!”
十万两纹银,相当于赖仲良大半身家了。
可到底捡回了一条命不是?
赖仲良劫后余生泪流满面,连忙给谢观澜磕头。
谢观澜神情恹恹。
扶山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提醒道:“赖老板,你该谢我们家小姐。”
赖仲良忙不迭又去给闻星落谢恩。
闻星落的视线掠过脸色惨白的闻月引,落在了谢观澜的身上。
所以,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是想给她撑腰?
他要让在场的人知道,她闻星落不是空有虚名的镇北王府继女,而是有话语权的主子……
赖仲良抬袖抹了抹泪,“这次要不是闻小姐出言相救,赖某性命危矣!上回扶侍卫奉指挥使大人之命,特意去我表哥的珠宝铺子里,为闻小姐定制了这支金簪,想必闻小姐是喜欢这种首饰风格的?赶明儿我就去找表哥,再为闻小姐订制几件首饰,以报救命之恩!”
谢观澜未曾与她对视,人已经走出了一丈远。
闻星落匆匆和赵小姐她们道了别,提起裙裾去追他。
赵小姐等人回了西陵楼船继续宴饮赏景,赖仲良恶狠狠瞪了一眼闻月引,“呸,什么晦气玩意儿!以后我们赖家在蓉城的所有商铺,都不欢迎闻大姑娘!”
闻月引浑身瘫软,跪坐在地。
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同样都是寄人篱下,凭什么她在王府受尽磋磨,闻星落却能如此风光?!
甚至连谢观澜这种杀神,都愿意给闻星落撑腰!
那可是震慑天下的西南兵马司指挥使!
明明她和闻星落长着一样的脸,明明她更加才华横溢,明明在闻家的时候父兄都更喜欢她,可是为什么到了镇北王府,就反过来了呢?
她渴求的一切——太妃娘娘的疼爱、王府公子们的偏心、谢观澜的撑腰、金尊玉贵的身份,全都被闻星落抢走了!
明明……明明闻星落从前不如她的呀!
角落里灰扑扑的小女孩儿,从几时起长成了如珠如玉艳光照人的模样?
浓烈的不甘涌上心头,两世的委屈接踵而至。
闻月引捂住发烫的脸颊,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不远处,闻如风还呆呆跪在地上。
他茫然地看着谢观澜和闻星落离开的方向。
他这个幼妹,小时候就不招人喜欢,他以为她去了王府会被嫌弃,甚至会被撵回家。
他和弟弟妹妹,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可她像是一株花——不,她更像是苔藓,她附着在镇北王府这块巨石上,郁郁葱葱地生长起来,直到绵延成片,幽静美丽。
微弱,却不容人忽视。
闻如风的心头一片潮湿,仿佛也生出了幽绿的苔藓,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憎恶这种感觉,仿佛自己闻家嫡长子的地位受到了撼动和质疑。
他毕竟是男子,是闻家香火的传承者,叫一个妹妹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像什么样子?!
“闻大公子,”身侧传来徐渺渺温柔似水的声音,“谢指挥使已经走远了,我扶你起来吧?”
闻如风回过神,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多谢徐小姐。”
徐渺渺拿着手帕,心疼地擦去他额头冷汗,“谢指挥使也真是,明明你和他就是兄弟,他却百般瞧不起你。仗势欺人,不过如此!”
“是我无能。”闻如风叹息一声,“如果我能高中进士,想必他就会高看我一眼了。可惜我现在无法拜何师为先生,明年乡试,还不知结果如何……”
徐渺渺看着他儒雅的风姿。
良久,她突然鼓起勇气,“要是闻大公子不介意的话,我愿意为你山阶叩首。”
闻如风像是没听清楚,傻愣愣地问道:“徐小姐说什么?”
“我……”徐渺渺脸颊红透,垂下含羞的眼,“我心仪闻大公子,孺慕你才华横溢、敦厚老实。我的心思,闻大公子当真一点儿也猜不出来吗?”
闻如风突然握紧她的手,仿佛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嘴笨而又结巴,“你……你……我……”
徐渺渺害羞地抽回手,“这么多人看着呢,女儿家脸皮薄,闻大公子也该顾忌着些。我现在就去为你山阶叩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我相信闻大公子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叫谢指挥使自惭形秽!”
她又深情款款地看了一眼闻如风,才带着丫鬟去给何师叩首了。
她走后,闻月引走到闻如风身边,“大哥,徐家是西南有名的茶商,要是你娶了她,就能补上咱们家上回囤积粮食的亏空了。”
闻如风权衡道:“可惜出身低了些,只是个商户女。”
“这有什么?等大哥金榜题名,再另娶高门贵女就是了。到时候就说是权贵榜下捉婿,你人微言轻,不得不贬妻为妾,言官也不好说什么。如此,无论是钱财上还是朝堂上的助力,大哥都有了。”
闻如风依旧犹豫,“会不会显得我太薄情?”
闻月引翻了个白眼。
上辈子他不就是这么操作的吗?
她这大哥惯会装模作样,自己当好人,却叫别人为他冲锋陷阵。
她娇弱地咳嗽了两声,改变了说辞,“我刚刚说的都是以后的事。主要是徐小姐现在对大哥情根深种,你要是不娶她,岂不是叫她伤心难过?我想,无论是妻是妾,其实徐小姐都是愿意的。”
闻如风这才舒展开眉头,“月引啊,你说的也有道理。万一我不娶她,她绝望之下上吊自尽怎么办?这么看来,我倒是必须娶她了。”
闻月引勉强一笑,暗地里又翻了个白眼。
另一边。
闻星落的裙裾翻转如花。
她跑出一段路,才终于在云台湖边追上谢观澜。
纤细五指紧紧拽住青年的衣袖,她在盛夏的热风里喘着气,“你骗我。”
谢观澜面色淡然,“我骗你什么了?”
“金簪……”闻星落的眼尾染上潮红,“在荒村的时候,你明明说金簪不是你送的!”
谢观澜看着她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又将目光移向她的脸。
他问道:“是不是我送的,很重要吗?”
闻星落张了张嘴,“重要”二字即将脱口而出时,又在唇前生生止住。
她避开他的视线,碧玉绢纱团扇在手中转了又转,像是山光水色里无法停下的风,像是少女纷繁复杂的心事。
良久,她执拗地仰起头,“撒谎的人,会被谎言折磨一辈子。”
谢观澜的薄唇噙起弧度,“这句话,是骗小孩儿的。”
闻星落气闷,却无言以对。
半晌,她忽然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少女的圆杏眼里流露出隐晦的侵略感。
她紧紧盯着谢观澜的狭眸,如同猎人盯紧了自己最喜欢的猎物,“对你而言,送我金簪是见不得光的事吗?不知世子百般遮掩,究竟出于何种目的?”
指尖无意识地拨弄平安符。
过了半晌,他才道:“是我没能及时抓住凶犯,才叫你身陷险境。这一支蝴蝶发簪,当是我的赔罪礼。”
他看着闻星落髻边的金簪,“你戴这个,好看。”
闻星落仰头看他。
他生得玉骨金颜风姿峭然,注视她的时候,漆黑的眼瞳里倒映出湖面上的粼粼金芒,仿佛沉寂幽暗的深海里落下了温柔的星光……
闻星落回过神时,谢观澜已经走了。
她后知后觉,对方根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是年长者,是上位者。
只要他不想,她便一点儿也窥探不出他的心。
闻星落回到王府,已经是黄昏时分。
屑金院的小丫鬟们欢欢喜喜,正在庭院里摆瓜果,说是要乞巧。
按照民俗,如果今夜有喜子(蜘蛛)在瓜果上结网,就代表乞到了巧,会万事顺意的。
翠翠捧着空空如也的果盘,十分苦恼:“天还没黑呢,可是奴婢已经把今夜要用的瓜果吃完啦!小姐,您说我的盘子里要是没有瓜果,喜子还会来结网吗?”
闻星落沉默片刻,实诚道:“难度挺大的。”
不忍看翠翠哀嚎,闻星落从自己的果盘里拿了几个果子给她,“我分你一点,你可不要再吃光了哦!”
翠翠破涕为笑,“小姐您真好,您将来肯定会有福报的!”
闻星落也觉得自己会有福报。
可是等到月上中天,小丫鬟们的瓜果上都陆续结了蛛网,就连翠翠那啃了一半的苹果上都爬了一只勤劳的喜子,而闻星落的果盘却纹丝不动时,她忽然疑心自己的福报在哪里。
闻星落撑着脸坐在台阶上,有点失落。
夜凉如水。
翠翠拿来披风裹在她身上,安慰道:“小姐别伤心啦,喜子结网心想事成,只是小姑娘家家的玩笑而已,当不得真。它们只不过是小虫子而已,它们能懂什么呀,咱们勉强不得它们。”
闻星落盯着果盘。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偏要勉强。”
她起身。
她要自己去找喜子,然后把它们放在果盘上,叫它们今夜为她结出一张厚密的蛛网。
今夜月色很美。
闻星落没走出多远,就看见园子里火把如昼,婢女侍卫咋咋呼呼忙来忙去,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她忽然瞧见一道虎背熊腰的身影。
她走上前,“爹爹?”
谢靖正猫着腰拨弄草丛,听见声音连忙转身看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宁宁啊!”
闻星落不解,“爹爹半夜不睡觉,是在找什么?”
谢靖抚了抚美髯须,“你母亲卧病在榻,这几个月都没笑过。今夜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拿了瓜果要乞巧,我陪了她两个时辰,岂料一只喜子也没有出现!你母亲很难过,一言不发就进屋了。我实在心疼,干脆发动全府的人,帮你母亲捉喜子。等她明天早上醒来,发现果盘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蛛网,肯定要高兴坏了!”
闻星落怔然。
母亲深居简出无欲无求,没想到竟然会乞巧。
不知她所求之物,是什么……
谢靖摆摆手,“好了,我还要继续给你母亲捉喜子,宁宁赶紧回去睡觉吧,小孩子家家的熬夜会长不高的!”
闻星落看着雄壮威武的中年男人,猫着腰穿行在草丛里,恨不能一副捉光全府喜子去讨好娘亲的架势,不由动容。
她远离园子,抱着自己的果盘坐在了假山上。
有的人为了爱妻顺心如意,不惜半夜三更兴师动众,只为了抓几只小虫子。
有的姑娘天生就很幸运,不需要折腾,就会有喜子在她们的瓜果上结网。
可是她既不走运,也不会有人帮她……
沧浪阁。
谢观澜正在和谢厌臣对弈。
等待对方落子的功夫里,他的视线落在远处。
穿青金色齐胸襦裙的小姑娘坐在假山上,抱着果盘不知道在想什么,很孤单的样子。
扶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解释道:“今儿是乞巧节,王爷为了哄王妃高兴,带着人兴师动众大肆抓捕喜子,几乎把全府的喜子都吓跑了。小姐没乞到巧,这是在伤心呢。”
谢厌臣弯起眉眼,“宁宁好可爱!”
谢观澜想起白日里西陵楼船外,小姑娘眼里的执拗。
他捻了捻棋子,曳水突然从阴影里出现,“主子,京城那边来人了,在书房等您。”
谢观澜拨弄了一下棋子,起身去了书房。
棋桌旁,谢厌臣拿竹签叉起一块甜瓜吃了,笑眯眯地擦擦手,“别的也就罢了,喜子这种东西,我那里要多少有多少。既然宁宁喜欢,我送她一筐就是了。”
扶山目送他飘然离去,心底浮现出不妙的预感。
一……一筐……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径直去书房等谢观澜。
此时,书房。
探子跪倒在地,“启禀世子爷,天子下旨,由穆尚明接管蜀郡太守一职!现下穆尚明已经在赴任的路上了!”
谢观澜落座,“穆尚明?”
探子道:“穆尚明亦是天子门生,他从寒门书生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可见城府深沉,只怕比杜广弘更难对付。世子爷,要不卑职率人扮做山匪,在半路——”
他目露凶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观澜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汤,“杀了他,还会有另一个穆尚明前来赴任。”
“那就再杀!”
“杀的太多,我政绩上不好看。”
探子挠挠头。
他家世子爷杀名远扬,还搁这儿在意政绩呢?
怪装的……
谢观澜吃了口茶,又问道:“京城还发生了什么事?”
探子禀报道:“大皇子被正式册封为太子了!”
大皇子谢序迟是张贵妃所出,只是刚出生就被养在了皇后身边,据说和皇后母子情深。
皇后母族乃是名门望族,大皇子如今占着“嫡长子”的位份,外祖家又位高权重,他被册封为太子并不奇怪。
只是……
想起谢厌臣在京城时,谢序迟对他做的一切,谢观澜的眼底划过一抹晦暗锋芒。
他恹恹垂落眼皮,嗓音缓慢而危险,“当上太子算什么?能坐上那个位置,才叫本事。”
余光瞥见扶山在门口探头探脑,他挑眉。
扶山讪讪地走进来,“主子,二公子去给小姐送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