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到卫姒身边,殷勤地举着荔枝肉往她唇前送。
粗糙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女人的肌肤。
卫姒一个激灵,骤然推开他的手。
谢靖猝不及防,那一颗荔枝肉掉在了地砖上。
卫姒迅速起身,拉开和他的距离。
谢靖呆住。
他只是想让她尝尝传说中的挂绿荔枝,他没有别的坏心思……
可女子却像是受惊的小鹿,霎时躲到寝屋另一边,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紧了紧双手。
旁人都以为,他谢靖续弦另娶,如今是美人在怀。
却不知他和姒姒这一年来,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他们甚至……
姒姒怕极了男人的触碰。
她从一开始就不想当他的王妃,是他保证不会碰她,保证会给她绝对的安全,保证不逼着她上谢家族谱,保证只要她想,她就能随时离开镇北王府。
与其说她是他的续弦,倒不如说……
他们只是假成亲。
可即便只是假成亲,即便遇见她只是一场短暂的镜花水月,谢靖也依旧甘之如饴。
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对她没有任何威胁。
他竭力安抚,“姒姒,你别怕。我记得你小时候只吃贵的果子,所以才想方设法弄了这么一盘挂绿回来。费了老大鼻子劲儿,就想让你尝尝味道。”
他认识姒姒。
他知道姒姒从前是怎样金尊玉贵的身份。
他怜惜姒姒如今的处境,于是想把最贵的东西都呈给她。
于是他自掏腰包,把东流院布置的极尽奢靡,又请来各地郡县的名厨,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好喝的。
追求喜欢的女子,不就应该主动付出吗?
他庆幸自己足够有权有钱,能够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能够把她安安全全地藏在府里,不叫任何人瞧见。
手底下的心腹,也曾口出怨言。
可他想,姒姒天生就该这般娇养。
他们没本事给心爱的女人最好的东西,可他有。
他宠着姒姒,他骄傲!
寝屋里,在谢靖耐心的安抚下,卫姒逐渐不再那么抗拒。
她在谢靖的对面重新落座,犹豫良久,才接过男人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颗新剥的荔枝肉。
挂绿的味道要比普通荔枝更加细嫩清甜。
谢靖自己没舍得吃,只高兴地看着她,“姒姒,好不好吃?”
卫姒拿手帕慢慢按了按唇角。
她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呢喃自语,“今年的挂绿,不及当年甜……”
她抬眸瞥了谢靖一眼,又慢慢垂落鸦睫,仿佛蝴蝶倦怠地收拢蝶翼。
她轻声,“我知道外面的人都在骂我。王爷是好人,我不想因为自己,连累你坏了名声。我想带着星落,离开镇北王府。”
屋檐下。
谢观澜负手而立,把卫姒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垂着眼,看院子里的一株海棠,脸上没什么情绪。
谢靖惊愕,“姒姒,你……你要……离开?”
卫姒不愿多言,示意婢女收起谢靖面前的茶盏。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
谢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屋子,走的时候甚至没注意到屋檐下的谢观澜。
谢观澜目送他黯然神伤地消失在回廊尽头,才往卫姒的屋里走。
侍女连忙过来拦他。
可他并非谢拾安,只一个冷漠的眼神,就叫那名侍女吓白了脸,讷讷地退到旁边,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书案上搁着一盘挂绿,卫姒正在描摹春日山河图。
她的画风精湛磅礴,可见自幼就有名师教导,绝非寻常人家出身。
谢观澜看了半晌,道:“我原不该来见你。”
他不喜卫姒。
哪怕母妃过世多年,他也依旧不喜任何占了母妃位置的女人。
卫姒淡淡道:“所以,世子所为何事?”
谢观澜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拨弄佩戴在腰间的平安符,脑海中掠过那道清瘦纤弱的身影。
他道:“你在慈云寺,供奉了三百二十三张牌位。”
卫姒神情平静,没有接话。
谢观澜再次扫视过那幅春日山河图,“二十年前,你落水时被闻青松搭救,自此成了他的夫人。我命人搜查了三十年前到二十年前之间的所有卷宗,期间山河动荡朝代更迭,灭门案共发生过十二起。自然,其中最大的一起——”
“世子。”卫姒打断他的话。
谢观澜看向她。
她搁下毛笔,掩映在青丝后的一张脸只有巴掌那么小。
她逆着光,因此面容有些模糊,从他的角度看去和闻星落很像,尤其是眉梢眼角的那份单薄和倔强。
卫姒低声,“我在人世间,不过如春生秋死的草木罢了。”
“既然卫夫人自比为草木,那便应当知晓草木孱弱,尤其是那些名花异草。”谢观澜看着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人,“若是离了花匠的悉心娇养,只怕不消几日风雨,便要香消玉殒。反倒叫养花人伤心。”
不等卫姒再说什么,他离开了东流院。
扶山亦步亦趋,“主子是在告诫王妃,不要轻易离开王府?”
谢观澜沉默,薄唇绷得很紧。
扶山笑道:“原本卑职琢磨着,要是王妃走了,说不定会连小姐一块儿带走,倒叫太妃娘娘和两位公子伤心。好在您亲自出面,请王妃留下来了!”
谢观澜忽然驻足,低声道:“继续查。”
“查什么?”
“二十年前,天底下最大的那一桩灭门案。”
夏末秋初的风拂过王府,捎带上了一丝寒凉。
谢观澜的眼底浸润着浓墨重彩的深意。
他在东流院的那番话,原不过是试探。
可卫姒的反应……
卫姒,她究竟是谁?
闻星落并不知道谢观澜在背后做的一切。
她带着翠翠在蓉城里查访了几日,才拟定好破解谣言的法子。
黄昏时分回到屑金院,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突然扑来,“宁宁!”
“乐之?!”闻星落被陈乐之抱了个满怀,不由惊喜,“你怎么来啦?”
陈乐之心虚地蹭了蹭鼻尖,“你是不知道,我母妃整日张罗着要给我相看亲事,我烦不胜烦,干脆跑出王府住了几天客栈。结果半夜被人偷了钱袋子,实在走投无路,只好过来投奔你咯!”
闻星落惊讶,“所以,你是离家出走?”
陈乐之羞恼地捂住她的嘴,“什么‘离家出走’,我这是出门散心,散心!”
闻星落瞧着她灰头土脸的样子,笑道:“好吧,那便当是散心。走,先进屋洗把脸。”
她帮陈乐之重新梳妆,才带着她去给老太妃请安。
得知陈乐之离家出走,老太妃哭笑不得,安抚道:“先在府里住下吧,和宁宁一道住。我亲自给你母亲写信,请她容许你在蓉城多玩几日。”
陈乐之和闻星落对视一眼,高高兴兴地福了一礼,“乐之多谢太妃娘娘!”
她性子直爽活泼。
老太妃十分喜爱,便叫她和闻星落留下来用午膳。
用罢午膳,老太妃惯有午睡的习惯。
闻星落带着陈乐之来到西厢房。
这里是她曾经跟着谢观澜练字的地方,如今书案摆设依旧在,还多了一张拔步床。
两人并排躺在床榻上午休,陈乐之悄声关心,“我来的时候,听见茶楼酒肆的人都在议论你的母亲,说她抛夫弃子,既不肯为长子操办婚事,又不肯为他出一笔聘礼。宁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闻星落侧过身,抱住她。
尽管少女是习武之人,可抱起来依旧香香软软。
闻星落埋首在她的颈窝里,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
陈乐之气得不轻,“你这些兄弟姊姊,就没一个是正常的!”
她怜惜地摸了摸闻星落的脑袋,又缓和了语气,“那你要帮你母亲正名吗?她对你不闻不问,你还要出面帮她吗?”
闻星落在黑暗中睁开眼。
她曾设身处地的想过,如果她是母亲,她面对闻青松和这几个奸生子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可能……
会比母亲更加极端。
她甚至想掐死这些孩子!
童年的记忆里充斥着父兄的打骂和姐姐的轻贱,她抱着头蜷缩在墙角掉眼泪,仰起头时,便能看见母亲永远待在高阁之上,朝她投落似一抹月色般清幽的目光。
母亲很美,很美。
只是那时,她读不懂她眼中的情绪。
可她现在懂了。
她懂了母亲为何憎恨他们。
她把陈乐之抱得更紧一些,轻声道:“乐之,我很喜欢我娘亲。虽然她不像你的母妃那么好,可如果从一开始就是我欠了她,那她待我疏离冷漠,便也不算什么了。父兄只知道欺负娘亲,他们是不肯还债的。可我想还债,我想……我想爱我的娘亲。”
陈乐之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淌进颈窝。
她侧过身,紧紧抱住闻星落。
十五岁的小郡主,自幼就被汉中王妃和陈玉狮保护得很好,脾气娇蛮却也天真纯稚。
“宁宁,”她轻哄闻星落,“在我们汉中郡,很流行玩过家家。下次我带你去汉中,你扮女儿,我来扮演你的娘亲好不好?我也想爱你……”
楹窗外的桃花树结了薄薄一层桃子,初秋的天,已是染上渐熟的果红。
谢观澜踏进西厢时,守在外面的侍女谁也不敢拦。
他负手立在拔步床前,床上的两个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陈乐之睡相不好,恨不能用腿夹着闻宁宁。
闻宁宁睡颜恬静,脸颊多出了一抹娇艳稚嫩的酡红。
不论她是怎样的出身,他既承认了她是王府一员,那便竭力护着就是。
就像护着谢拾安和谢厌臣那般。
谢观澜拨开陈乐之的腿,又把被子都盖在闻星落的身上,才转身离开西厢。
闻如风烦恼不已,“抛夫弃子的事都闹得满城风雨了,母亲她怎么还能坐得住?!我都要成亲了,她也不来帮忙,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生我们!”
“想指望她为大哥出一笔聘礼,怕是指望不上了。”闻月引把玩着手帕,“将来大哥和徐渺渺成亲生子,指望她回来伺候徐渺渺坐月子,也是不能了。咱们早该知道的,这种母亲,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差别。”
闻如风指挥丫鬟们在房屋各处贴上大红喜字。
按理说这些琐事本不该他一个大男人来做,可是母亲不管他,从前倒是可以指望闻星落,但如今闻星落跟着母亲跑了,导致现在家中没个能主持大局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我看,只能等徐渺渺过门,叫她帮我们打理琐事了。”
闻月引笑道:“我打听过了,她嫁妆不少,到时候叫她全都拿出来,既能改善咱们的日子,又能当作本钱,支持二哥继续做生意。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
闻如风摆摆手,“嫁妆的事不必问她,等她过门,我就能做她的主。”
兄妹俩商量着,却不见闻如云说话。
闻如风问道:“二弟,你怎么看?”
闻如云摇了摇折扇,眼底藏着阴狠,“我在想,母亲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什么意思?”
“她躲在镇北王府,外面的流言蜚语伤不到她。可我想看的,却是她痛哭流涕,为抛夫弃子道歉,为大哥奉上丰厚的聘礼!她是咱们的母亲,她天生就应该爱我们,而不是自私的一个人享受荣华富贵!”
闻如云的胸腔里堵着一口气。
一想到母亲和闻星落在镇北王府锦衣玉食,而他们兄妹却在县衙粗茶淡饭、时不时还要被父亲责骂,他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兄妹都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母亲应当为抛弃他们而自责,闻星落应该嫉妒月引得到他们的宠爱,应该后悔跟着母亲进入镇北王府!
闻月引问道:“二哥有什么好主意?”
想起父亲的暗示和纵容,闻如云缓缓噙起一个邪魅的笑容,“我有一计……”
他说完,闻月引双眼发亮,“此计可行!”
闻如风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出此下策,都是母亲逼的,怪不得我们。”
商量的功夫,丫鬟们已经挂好红灯笼、贴好大红喜字。
闻如风坐到石桌旁,提笔道:“大婚喜帖还没开始写,我晚上还要跟着何师读书,时间紧迫,你俩帮帮我吧。”
闻月引和闻如云对视一眼。
闻月引拿手帕抵着鼻尖咳嗽几声,笑道:“大哥,我身娇体弱多愁多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这些事,我实在有心无力,帮不上什么忙。”
“我还要琢磨生意上的事,也没空帮你写请帖。”闻如云摇着折扇拒绝,“说到底成亲的是你又不是我们,这种事你自己做就好了。”
闻如风看着闲坐的两人,不禁一阵气闷。
要是闻星落在的话就好了。
她肯定会亲力亲为,把他的婚礼操办的风风光光,不让他费一点心,叫他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功课上。
他咬了咬笔杆子,干脆唤来丫鬟,打发她去叫闻星落回来帮他操办婚事。
镇北王府。
陈乐之在院子里练鞭子,屑金院的小丫鬟们纷纷挤在回廊里看,随着鞭花炸响,她们跟着发出一连串的喝彩声。
闻星落坐在屋檐下,手执碧玉柄的苏绣罗扇,笑道:“你说,我大哥让我回家,为他操办婚事?”
闻家的小丫鬟站在台阶下,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裳。
王府金碧辉煌,与县衙云泥之别,令她有些自惭形秽。
眼前的小姐,和从前也不一样了。
她耷拉着眉眼,嗡声嗡气道:“大公子说,这几天家中事务冗杂,叫小姐赶紧回去搭把手。至于新婚贺礼什么的,你看着送就行,但也不能太寒碜。”
闻星落摇了摇罗扇,“搭把手?”
“就是帮忙操办婚事!大公子再过几天就要成亲了,可是宴席什么的都还没准备好。大公子的意思是,让你制定菜单,联系厨子,再去菜市场预定菜品什么的。还有待客用的瓜果、糕糖、茶酒,也得提前买好。这次大公子请了不少达官显贵和富商巨贾,估摸着得有百十来桌呢!得办得风风光光才行!”
闻星落莞尔。
上辈子闻如风和徐渺渺大婚,也是她亲自操办的。
她虽然是幼妹,但闻家没有能扛事的人,只能她顶上。
闻如风给她的预算不多,她恨不能一块铜板掰成两半用,在菜市场一站就是半天,磨破了嘴皮子,才以低价买回各种新鲜好菜,给闻如风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大婚。
可即便如此,事后徐渺渺和闻如风也依旧嫌弃她置办的宴席不上档次。
夫妻俩以此为借口,只给了闻月引他们三兄妹红包,给她的只有冷冰冰的几句话:“你办的婚宴太差了,害我们在亲戚朋友面前失了体面,这红包我们好意思给,只怕你也是没脸拿的。我们夫妻俩做个主,就把你那份红包给月引吧,她在王府开支大,这笔钱就当给她打赏下人好了!”
大哥嫌弃上一世的婚宴不上档次。
这辈子,她可以叫他开开眼,什么叫真正的不上档次。
闻星落弯唇,“真有意思。”
小丫鬟不解,“你说什么?”
闻星落脸上笑意更浓,“你回去告诉大哥,我愿意帮他操办婚宴。”
得知闻星落应了,闻如风如释重负,抚掌大笑,“我就知道,星落她心里还是放不下我这位亲大哥的!二弟,快取银子来,叫星落给我办一场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婚礼!”
闻家的积蓄在那场洪涝中消耗殆尽,原本是没钱置办婚礼的,最后还是徐家二老悄悄塞给闻如风五百两纹银,叮嘱他莫要给两家丢脸。
只是闻如风悄悄从中克扣了两百两。
一桌上好的席面才不过五两纹银,三百两也不算少了。
闻如云颔首,“我这就叫人把钱送去。”
等闻如风走了,闻如云看了眼白花花的银锭,暗中又克扣了两百两。
不过就是成个亲,何必如此铺张奢靡。
一百两也不算少了,寻常人家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闻如云唤来闻月引,“我还要琢磨生意上的事,劳烦妹妹跑一趟镇北王府,把这些钱交给闻星落,让她给大哥办一场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婚宴。”
他走后,闻月引盯着银锭。
第90章 谢观澜是不会放宁宁离开的
大哥和徐渺渺的婚事只是暂时的,将来大哥高中探花,迟早要迎娶高门贵女。
说到底,徐渺渺不过是他们闻家的妾罢了!
迎一个妾室进门,需要花这么多钱吗?
闻月引想起闻星落的珠钗首饰和纱衣罗裙,不由生出贪念。
她把八十两纹银收进自己的腰包,才派了个小丫鬟,把剩下的二十两送去镇北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