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月引怯生生地挪到闻如风身边,“大哥,我害怕……”
闻如风叹了口气,揽住几个弟弟妹妹。
今日一连串的身世打击,使他身心俱疲,他虽然喜爱权势和富贵,可是看着谢序迟浑身是血从皇太子沦为罪囚,他依旧感到了一丝唇亡齿寒。
他的生父和生母,都不肯认他。
他成了没窝的小鸟。
他忽然有些怀念在蓉城的日子了。
那时,他名义上的父亲还活着。
虽然闻青松不是什么好人,但无论前世今生,他对他都很好。
可他身为父亲最疼爱的嫡长子,竟不是他的亲儿子。
当今天子、他的生父,真的玩弄了很多人啊。
诡异的摇篮曲令闻如风也渐渐开始心里发毛,想起什么,他望向对面的牢房,“星落,你——”
他想告诉闻星落,不要害怕。
即便他们异父异母,他也仍然愿意当她的大哥。
可是闻星落正从妆奁深处翻出一罐药膏,别别扭扭地塞进隔壁牢房,似乎是希望谢序迟能使用她的药膏。
闻如风看着这一幕,突然心悸酸楚。
昔年总是缠着他的小妹妹,早已不再需要他、依赖他。
她有了真正的长兄。
蓉城县衙的那段光阴,终究是回不去了。
此时,炼丹房。
天元观的两个道士往丹炉里先后添了不少东西。
“师弟,你放错药材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师兄不也想看看,用这些药材炼出来的丹药究竟有什么作用吗?这么好的机会,现成的试药人,咱们可千万不能错过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葫芦里还藏着一棵绝世罕见的药草,不妨也加进去试试?”
“嘻嘻!那我也再加两棵!”
两个道士兴奋地埋头炼丹,把能加的不能加的统统加了个遍。
待到黎明时分,两人捧着一盒新鲜出炉的丹药,兴冲冲去见谢折。
谢折半夜就醒了,正在处理政务。
近日各地的奏章如雪花般飞到他的龙案上,不是哪个诸侯王反了,就是谏言他为求长生不老诛杀朝臣太过荒唐残暴。
没有一封令他省心!
谢折沉着脸将奏章摔在地上,听孙作司禀报天元观道长求见,脸色才稍稍放霁。
两个道士恭敬地献上锦盒,“这是草民和师弟新炼出来的丹药,吃下之后,陛下的身体将会犹如千锤百炼的钢铁,虽不能刀枪不入,但也算强健无匹!”
谢折打开锦盒。
盒子里整整齐齐躺着十颗丹丸。
他摆了摆手。
孙作司会意,立刻让人拎来鼠笼。
他切下小块丹药,喂给了笼子里的白毛老鼠。
才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白毛老鼠原本羸弱的四肢就迅速鼓起一层肌肉,瞧着竟十分的凶悍!
孙作司惊叹,“陛下,这丹药可真是神奇!”
谢折紧紧盯着白毛老鼠,呼吸略重。
春日宴上,他曾和谢观澜打成平手。
这是他一生的耻辱!
如果吞吃了这些丹药……
无论是生命的长度还是身体的强度,谢观澜都将再也不是他的对手。
谢折道:“两位道长做得很好,赏。”
小太监很快端来两盘金元宝,赏赐给了道士们。
谢折拿起一颗丹药,正欲放进嘴里,想起什么忽然又道:“去把皇后带过来。”
他即将重塑更强悍的肉体。
他希望,魏姒是见证者。
女人被岁月眷顾,纵然憔悴却也难掩国色天香。
天元观的道士向魏姒禀明了新丹药的作用,又恭声道:“陛下深爱娘娘,希望娘娘亲眼见证他的蜕变!”
“是吗?”魏姒拂袖落座,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那盒丹药,“妾身也希望陛下能从丹药里汲取力量,得到金刚不坏之身。”
谢折拣起一颗丹药,“朕一向偏爱姒姒,若真能得到金刚不坏之身和长生不老之术,朕愿意和姒姒分享。”
他是天子。
天子嘛,得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
女人也不例外。
姒姒不仅生得很美,还曾与他年少相识,如今的脾气性情又很合他的心意,如果他真的能长生不老,那么他希望陪在身边的女人仍是魏姒。
魏姒亲眼看着他吞下丹药。
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
别说这些丹药有毒,就算真的有长生不老药摆在她面前,她也是宁死都不肯和谢折一同享用的。
她思索着,忽然看见谢折的脸逐渐涨得通红。
谢折踉跄着退后几步,似乎正承受某种痛苦,发泄般大力扫落龙案上的奏章。
孙作司惊骇上前,“陛下?!”
谢折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魏姒起身,下意识拉开和谢折的距离。
两个道士倒是激动不已,不仅不跑,反而还主动凑上前,想要观察新药的效果。
谢折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道重影。
他仿佛看见自己又变成了幼时的模样。
继母百般苛责虐待他,他总是穿着旧衣裳孤零零站在角落,眼睁睁看着父亲和继母疼爱他那不知所谓的弟弟。
后来父亲被继母说动,想让弟弟来坐世子之位。
哪知魏帝忽然下令,召诸侯王世子进京为质。
继母舍不得弟弟远赴京城,这才主动放弃世子之位,作出一副贤良之态,将他推了上去……
痛苦的记忆淹没了谢折。
魏姒看见他的鬓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白发,紧接着肌肉贲张撑破龙袍,袍裤以上猿背蜂腰,瞧着十分的壮硕可怕!
她惊异地捂住嘴。
天元观的道士,究竟炼出了什么丹药?!
偏那两个道士明显正在兴头上,激动地讨论道:“我就说那一味药加的不错吧?!”
“嘁,要不是我后来又搞了几棵药草进去,怎么可能有这种效果?!只是他的白头发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新药和旧药产生了排斥反应吧!没什么要紧,回头改良一番就好了。我打算再炼一种能改变性别的药,也不知能不能炼成……”
二人兴奋地叽叽咕咕。
魏姒咬了咬嘴唇。
这两个道士受了她的指使,起初还挺胆怯,现在胆子大了,纯粹是把谢折当成了药人!
她正想着,谢折陡然抬起猩红的眼睛。
两个道士还没反应过来,男人的身形就快得犹如残影,一刹那出现在他们面前。
谢折一手掐住一个道士的脖子,慢慢把他们提了起来。
两人吓坏了,拼命捶打求饶,然而谢折浑身皮肤格外坚硬,竟连指甲都挠不破!
随着“咔嚓”两声响,两个道士的脖子以诡异的弧度耷拉下来。
谢折松开手。
两具尸体应声而落。
谢折瞥向魏姒。
魏姒脸色发白,再次往后退了几步。
谢折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大掌握住魏姒纤细凝白的脖颈,他垂眸俯瞰这个女人,良久,眼底恐怖的猩红颜色逐渐褪去,像是恢复了神志。
他抚摸着魏姒的颈子,哑声道:“朕很喜欢现在这种感觉。”
身体里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如同海潮般汹涌澎湃用之不竭,就连他年轻时都不曾拥有过这种美妙的体验感。
如果是现在的他和谢观澜对打,他的胜算,是百分之百。
谢折吐纳了几息,瞥向魏姒,“听闻白玉京中,除了天下珍宝,还藏着极其罕见的药材,可做长生之用。过几日,等朕的身体稳固下来,朕亲自带姒姒前往白玉京。”
粗糙的手掌抚上魏姒的脸颊,他逼近一步,眼底藏着浓烈的野心和欲望,“朕要和姒姒,一同长生,坐享天下!”
男人无视魏姒眼底的厌恨和惊惧,大笑着离去。
孙作司“哎哟哎哟”地爬起来,扶着快要摔断的老腰,连忙追了上去。
魏姒独自站在御书房里。
她望了眼外面的天。
黎明之前,天色熹微,隐隐有星辰坠落。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因为那两个道士被杀了,所以谢折命人把他俩的徒弟接进皇宫,继续研制长生不老药。
魏姒召见了他们,把他们师父留下的药方和丹药交给他们。
她一边撇去茶沫,一边假作不经意地问道:“本宫瞧着,陛下服食丹药之后虽然身体强悍,但鬓间却出现了斑斑白发,不知是何缘故?”
那两个小道士凑在一起研究半晌,才恭敬地回答道:“启禀皇后娘娘,师父的丹药虽然能提升身体强度,但代价却是透支生命。陛下的白发正是衰老之兆,短暂的强健过后,他将以骇人的速度迅速老去!这些丹药,不可再继续服食!”
魏姒垂眸,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茶。
茶香萦绕在唇齿间。
她缓缓抬眸,假作关切道:“你们师父不幸被陛下所杀,临终前将你们托付给了本宫。帝王喜怒无常,依本宫之见,与其冒险另辟蹊径重新炼制丹药,倒不如继续给陛下用这个方子。好歹,陛下是喜欢这个方子的。”
两个小道士惊骇地对视一眼。
他们只知道师父死在了宫里,原以为是吃错药死的,毕竟他们师父平时就很喜欢尝试各种丹药。
没想到,竟是死在了天子的手里!
眼前的皇后娘娘,虽然瞧着清冷高贵,但眉目间并无恶意。
听闻太子是她的亲骨肉,因为谋反失败被废除储君之位下了大狱,如果将来天子暴毙,废太子未必不能登基为帝。
到时候,他们作为皇后娘娘的心腹,岂不就能……
两人甚至连犹豫都没有,连忙朝魏姒跪下,“娘娘关心陛下,此情感天动地,草民自当竭尽全力,为陛下炼制长生不老药!”
魏姒召见两个小道士时,御书房内。
谢折一边批折子,一边对贺愈道:“朕看过黄历了,明天是个好日子,阿愈,你亲自送废太子上路。牢房里其他那几个,也都一块儿拉去菜市口斩了吧。”
贺愈看着他。
天子两鬓斑白已是衰老之态,可身体却不合时宜地健硕挺拔。
令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山海画本——画本里的那些妖物鬼怪,也常常是这般狰狞模样。
半晌,他道:“皇后娘娘恐怕不会同意。”
“可废太子和闻大公子,毕竟是您的亲骨肉……”
“他们觊觎朕的皇位,他们意图谋逆!”谢折不耐烦地摔了朱笔,“朕即将得到长生不老药和金刚不坏之身,他们活着,难保不会来抢!只有他们死了,朕夜里才能睡得安稳!更何况儿子那种东西,只要能长生,朕将来还会有百个千个!”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愈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贺愈并未直接出宫,而是命人从御膳房拿了两份膳食,带去了西北角的监牢。
食物的香气充盈在牢房里。
闻月引等人眼巴巴地看着贺愈提在手里的食盒,却见他把一份膳食送给了谢序迟,另一份则送进了闻星落的牢房里。
闻如雷不忿地拍了拍牢门,“你们也未免太厚此薄彼了!都是一个大牢的人,怎的这般不公平?!我们也要吃!”
“就是!”闻月引羡慕的直咽口水,“凭什么我们没有好吃的?!”
狱卒拿杀威棒狠狠敲了敲牢门,才叫闻家兄妹安静下来。
贺愈踏进闻星落的牢房,亲自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桌上。
闻星落坐在妆镜台边,往指尖缠绕着一缕青丝,狐疑地看向他,“小贺大人?”
贺愈落座,“天子下令,明日要在菜市口斩了你们所有人。”
话音落地,闻星落没什么反应,对面的闻家兄妹却疯了似的开始大喊大叫。
闻星落道:“我娘不会让我送死的。”
“他才封锁了明珠宫。”贺愈低声,“如今外面的消息,已经无法传进皇后娘娘的耳朵里。”
“是吗?”闻星落似笑非笑,“所以,小贺大人今日是来给我和太子送断头饭的?”
“如果你愿意……”贺愈定定注视她,“我可以向天子求娶你。他是我嫡亲的舅舅,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他会同意的。你一个小姑娘注定妨碍不到他什么,想来他是可以放你一条性命的。”
闻星落望向铜镜。
镜中少女梳着整齐的发髻,髻边簪着一支蝴蝶金簪。
她摸了摸金簪。
光影交错的牢房里,八宝珐琅金蝴蝶发簪衬得少女娇艳欲滴。
她杏眼里藏着一点笑意,朱唇轻启,“这是在蓉城的时候,那个人送我的簪子。他特别爱吃醋,见我整日戴着四哥哥送的银簪,便十分的不高兴,于是特意找能工巧匠为我打造了这一支金簪。
“若他知道小贺大人求娶我,必定会更加不高兴。小贺大人,我很喜欢他,他过得很不容易,我舍不得惹他吃醋生气。”
少女嗓音温柔,宛如春水漾开的涟漪。
字字句句,都是对谢观澜的缱绻情意。
贺愈按捺住那份嫉妒,“哪怕只是假成亲也不可以吗?我知道你有心等他,可他远在数百里之外,你指望不上他的。”
闻星落没说话,只望向墙壁上的那一小方天窗。
天光漏进来,种在外面的桃树葳蕤繁茂,结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青桃子。
她也不知何处来的信心,只定定道:“他会来的。”
“性命并非儿戏,须得做足万全的准备才行。”贺愈相劝,“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并非郡主的行事风格。”
“就算他不来,我也还有表姐。”闻星落起身,朝贺愈福了一礼,“总之,多谢小贺大人的美意,可魏宁并不需要。”
贺愈凝视着她。
少女来自蓉城,美貌娴静,和天底下的很多人都有交集。
可她的交集圈里,并没有他。
纵然他是京都出身名门前程锦绣的第一公子,却依旧不被她在意,他想挤也挤不进她的身边。
贺愈很羡慕能得闻星落青睐信任的那些人,更羡慕谢观澜能得到她的心。
他终是无话可说,向她回了一礼才离开监牢。
此时,京畿五十里外。
来自蜀郡的商队,正在山脚下休息。
商队运送的是昂贵的蜀锦,队伍前后插了不少面绣着“沈”字的幡旗,正是沈渝家的那支商队。
沈渝蔫头巴脑地坐在小马扎上。
他才从京城回到蜀郡,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父亲提溜着,又重新押送货物前往京城。
他偷偷瞄了眼商队的人。
他的商队刚走出汉中郡不远,就被拦下。
负责押送货物的镖客,全被替换。
其中站在松树底下最惹眼的那个青年,绯衣玉带色若艳鬼,可不正是谢观澜!
虽然不知道谢观澜进京干什么,但如今天下大乱,盗匪也比往年多了几倍,有谢观澜亲自坐镇商队,沈渝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还剩五十里路。”谢拾安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千里镜,“二哥提前进城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给我看看!”
做少年打扮的陈乐之突然跳了出来,一把夺过千里镜。
“你看得明白嘛你就看?”谢拾安嚷嚷,“这是我大哥给我买的,你想要找你姐给你买去!”
陈乐之气闷,叉腰骂道:“我阿姐不在,怎么给我买?!要不是你大哥打仗打一半突然跑了,我阿姐才用不着替他坐镇后方呢!”
一个多月前,西南诸郡尽数归降谢观澜。
有谢瓒暗中提供的那份军事布防图,再加上谢观澜用兵如神所向披靡,镇北王府的军队攻城掠地势如破竹,以极少的伤亡代价换取了不少城池和百姓。
只是谢观澜不知发什么疯,突然安排陈玉狮替他坐镇主帅之位,他则带着谢拾安等人离开军队,混在沈家商队里悄然来了京城。
陈乐之调整了一下千里镜的长度,“你别吵吵,我要看看能不能从这里面看见宁宁!”
“拜托它只是叫千里镜而已,不是真的能看那么远!”
两人你争我抢的功夫,一只凶悍的鹰隼掠过青灰色的天空,猛地朝商队俯冲而来!
沈渝哪见过这么大的鹰,吓得尖叫一声,正要躲起来,却见谢观澜吹了声口哨。
鹰隼收拢翅膀,乖觉地落在青年的手臂上。
谢观澜解开绑在它腿上的密信。
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用内力将密信震碎成齑粉,利落地翻身上马,“启程。”
沈渝精致的脸顿时垮垮的,“世子爷,咱们跑了一天一夜,才刚刚休息了一盏茶的时间耶!草民实在困顿得紧……”
谢观澜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要么启程,要么死。”
沈渝:“……那我还是选第一个吧!”
谢观澜面无表情,骑着照夜玉狮子疾驰而去。
数日之前,他做了很不好的梦。
他梦见宁宁遇见了足以威胁到性命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