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皇后又时常在耳边劝诫,要他雨露均沾。
他正捧着茶盏,听到此节,杯盖不由轻轻一碰,磕在了杯沿上。
安静的暖阁,这样一碰,声音清脆入耳,皇后遽然一凛,刚想起身请罪,但又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一时僵在位子上。
“你要节俭,哀家只有夸你,不能骂你。可是皇后,你厉行节俭是不错,但也要顾着后宫和皇上的颜面。康雍盛世近乎百年,国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年节下命妇大臣们朝见的时候,不能看着他们心目中住在紫禁城里的高高在上的妃嫔主子们穿得还不如他们。臣民对咱们可以敬畏,可以崇拜,却不能有一丝轻慢之心。就譬如庙里的菩萨,没了金身,没了紫檀座,百姓们还能虔诚拜下去么?”太后语重心长地教着,“他们只会说,寒酸,太寒酸。”
皇后原本对她一直散漫,因为皇后知道,太后并非皇帝的生身母亲。却从未想到,这样与世无争安居在慈宁宫的妇人,会突然这样犀利。
太后指点的声音没断,“哀家疼你,却也不能不教导你。皇后,你失之急切了。”
“再者皇上膝下才这几个皇子,正是要开枝散叶为皇家绵延子嗣传承万代的时候,你让嫔妃们一个个打扮得跟刚入关的女人似的,你让皇帝愿意睁开眼看谁?女人的心思不落在打扮自己上,自然就只盯着别人去了,后宫里也不安宁起来。因小失大,皇后,你实在太不上算!”
皇后被说的冷汗连连,臊红了脸。
然而这还只是小节,要紧的是太后看见大阿哥永璜像是被亏待了似得,连嬷嬷都敢代主说话。老人家疼惜孙儿,少不得要紧紧皇后的弦。
乾隆见太后说得够多的了,再多下去就要干涉后宫了,立马为皇后斡旋,“皇额娘教训得是,皇后有皇额娘这般耳提面命,应当不会再有差错了。”
太后适才稍稍放过皇后,不过她还是让皇后每逢旬日,需拣要紧的请示自己。
苏明月对这些阳谋、阴谋不感兴趣,但还是感谢太后,大度的恢复了她们嫔妃的日常用度。
“在府邸时皇后看着挺精明能干的,怎么一入宫管理反倒生疏起来了。”
乾隆皱眉道。
说到底后宫是他在疲于一天政务后,放松的地方,偏生他每每来后宫都不得安宁。
“后宫人多、是非也多,娘娘也只是有血肉之躯的凡人,哪能面面俱到呢。”
意识到这还是个分权的好机会,苏明月颜色更加婉转。
乾隆看她一眼,神色稍稍松驰:“你一向细心,得空也帮衬着皇后管家。”
苏明月道:“既然皇上信任,那臣妾必不辜负皇上。”
她也确实没辜负皇帝信任,一管宫务就落实了大阿哥永璜被怠慢的事情。
“大阿哥身边伺候的人,却把阿哥照顾成这样,要么是奴才无用、要么是奴大欺主了。”
苏明月拉过身后畏畏缩缩的大阿哥永璜,衣领上沾着的油渍都泛黄了,可见是这些时日衣裳都没换过。
乾隆看着那片恶心的油污,眼底渐渐浓翳,“皇后贤惠,拨给永璜的有几十个人,竟没有一个得用。”
他不愿深挖到底真是奴才无用,还是他的妻子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贤惠。
“皇后也不是没用心,只是底下人欺负哲妃早逝,永璜又小。”
他想要台阶下,她就给台阶。总归不是她的儿子、她的妻子,皇帝想要粉饰太平就由他去吧,免得说多了怀疑自己的用心。
乾隆左右思忖了,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试探性的询问她应该选谁做永璜的养母。
“清朝祖制,向来是高位抚养低位的孩子。依着哲妃位份,后宫不过皇后、贵妃、娴妃、臣妾四人有资格做大阿哥养母。”苏明月观察着他的表情,“不过臣妾有永璋要照顾,皇后也有二阿哥和三格格要照顾,未必能全心全意照顾永璜。”
“看来还是贵妃或娴妃最为合适了。”
私心来说,皇帝肯定是更加偏向娴妃的,两人好歹有‘青樱红荔’的情分在。
未能册封娴妃为贵妃,他已觉愧疚,总想着补偿娴妃什么,如今大阿哥的抚养权倒很适合。
哪怕自己日后为了朝政,不得不冷落如懿一二,有永璜在,旁人也不敢欺辱如懿。
只是要想个好点的借口,把永璜交给如懿抚养。
避免皇后起疑,皇帝今夜先带大阿哥回撷芳殿歇息,打算过几日想好理由后就把孩子送去延禧宫。
皇帝是怎么想的,如懿一点也不知道。
自从入宫后,她就清晰的感觉到两人的关系就不复从前亲热。她不是没等过,没忍过,可长夜漫漫,人家是“鸳鸯被里成双夜”,自己却是“孤枕独眠怨春风”。
如懿对着冷清梅花帐顶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弘历如今富有四海,还缺什么呢?
静了片刻,有个念头悄无声息地盘上了她的心头,等三月初五,她生日那一天,御驾再次降临延禧宫,如懿打算冒着险,赌一把。
——为皇帝生母李氏请封。
宫人虽然不敢挂在嘴上,但心里各个都如明镜似得,知道皇上并非当今太后亲生。皇上的生母不过是热河行宫一个卑微的宫女,误打误撞受了先帝的宠幸有了当今天子,后来听说生皇上的时候难产死了。
乾隆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可以为了前程认皇父宠妃为母,也可以人前人后表现的像天底下最孝顺的孩子。
但,这不等同于生母在他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随着他越发反感太后不安分,对后宫指手画脚时,就越发怀念自己的生母。总觉得亲娘才会疼爱自己的孩子。
如懿看准这点,壮着胆子向皇帝请封,“先帝驾崩遗留下满宫嫔妃,皇上尽数加封,将各位太妃太嫔颐养在寿康宫等处。臣妾想的是,先帝早年去世的嫔妃,有些身份虽然低微,但请皇上顾念她们也曾侍奉先帝,虽然无名无分,也请皇上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乾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擅自追封先帝的嫔妃,恐怕太后知道了会不高兴。”
“只是追封太贵人或太嫔,名位不需太高,只是尽一份心意。”
太后为着姑母的事,一直对自己不咸不淡,她也只能另辟蹊径,让皇帝看到自己的心意。同时她也想为身后抹去一切踪迹的姑母,争取一把。
沉默太长久,乾隆对着满桌清爽可口的佳肴索然失去兴致,追封生母一事,在他脑海中打成几百个结。
“今儿是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后殿看看海兰。”说罢,他悄无声息掀开门帘,未惊动任何人注意地,朝偏殿走去。
如懿只觉得身心疲惫极了,待看不见皇帝身影,才软软瘫倒。
是成是败,就看这一次了。
此后,皇帝足有一月没有踏足延禧宫。
钟粹宫、咸福宫、启祥宫、长春宫、永和宫……人人都有恩赏,唯独延禧宫寥落,连庭前的山茶都黯淡了几分。
延禧宫失宠,娴妃和海常在的日子就难过了。
内务府总管秦立最擅拜高踩低,一开始还只是缺衣少食,到后来连送来的月银也不齐全。
如懿万事以忍为先,便自己拿出银子来贴补。可她本来就不富裕,又要照顾海常在,顾得了上头,就顾不了下头了。
伺候的下人间渐渐有了怨声。
“娴妃宫中银钱短缺,不想拖累家人,却不在意拖累下人。也难怪瑞穗要到主儿这来讨赏。”
可心客客气气送走了延禧宫的侍女后,不由咂舌,没想到五十两银子就能发展一个近身宫女做眼线。
娴妃平日到底是有多苛待下人啊!
“娴妃不知百姓疾苦,迟早会在这上头跌一跤的。”最后这话一语成谶。
不过眼下,她虽然收买瑞穗,但跟娴妃的塑料姐妹情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只先让瑞穗留心娴妃一举一动,算是下一步散棋。
瑞穗得了一大笔赏银后,却很积极主动向她汇报延禧宫的动态。
像什么惢心私下接触大阿哥、阿箬又成天抱怨这抱怨那、娴妃身边的位置逐渐由惢心取代……
苏明月将几个信息整合好后,趁着皇帝一次来钟粹宫时,说与他知晓。
“要不是皇上让臣妾管家,臣妾竟不知底下奴才这般厉害。”苏明月义愤填膺,将近一个月来的账本交给皇帝看,上头清楚写着延禧宫份例发放的情况。
“旁的先不论,但是例银一项数目便有差异。妃月例是二十五两银子、常在是四两银子,实发二十九两。但臣妾前日问过娴妃,娴妃却说内务府只送去了十五两。”苏明月指着账面,“既然娴妃哪儿没发全,怎的账上却记‘核发’。”
“自然,臣妾不该偏听一家之言。”苏明月笑容款款,开始给内务府总管挖坑。
“内务府总管说延禧宫里住着两位小主,开销大。年前是内务府自己掏了腰包贴补的银子,才让两位小主顺顺当当过了年节。如今延禧宫也该把这笔银子补上了。按照他的算法,估摸着要到明年春日这笔账才能销。”
乾隆嗤地笑出声:“果然精明能干,比户部尚书都能干。”
因为前阵子皇后厉行节俭,给他看过账本,他对后宫用度还是有数的。
延禧宫哪有什么大开销,不过是两个主子,并身旁伺候的奴才的用量。
这些用量,咸福宫没有吗?钟粹宫没有吗?
都有。甚至因为贵妃位份高、纯妃有孩子在养,花销用量比延禧宫还多。
怎的就延禧宫欠了一笔账,还不是底下的奴才得了授意。
由于提前知道了永璜被怠慢的事情,乾隆很难不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一个是占据了‘真爱’之名的妃子,一个是占据了‘长子’之名的阿哥。
都这么巧,被刻意针对。
苏明月看他眉头紧锁,神色严肃,就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吹的枕头风没白费。
娴妃被皇帝冷落后,皇后对她关注少了许多,转而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她有子有宠,又生了一副让人动心的好样貌,对于皇后来说同样是个威胁。这几日请安时,她明里暗里听了不少训诫,皇后还想把三阿哥抱去撷芳殿,由奴才们照顾。
这可戳到苏明月的肺管子了,既然皇后如此贤惠,她又怎好不回敬一二。
“皇后说了什么?”
苏明月道:“皇后体恤,做主赏了一些衣料到延禧宫去,娴妃、海常在好歹能做身新衣裳。”她一番话,更加肯定了皇帝心里,有人专门针对如懿、永璜的猜测。
“她倒是贤惠。”
登基以来,后宫生了许多风波,他一一看在眼里。原本塑上金身的菩萨也裂开了一角,露出凡人血肉,不堪重用。
第99章
就在皇后一派以为,娴妃失去圣心,从此会被冷落下去,自己的要防范的对象只剩纯妃一人时,皇帝却突然召见几个主位。
厉声指责底下的奴才不尽心,苛待皇长子,竟致皇子受伤都未有所觉。
皇后听完,脸先一白,赶忙请罪。伺候永璜的人手,都是她拨过去的,本意是想着既能显示自己贤良淑德,又能借着安插自己的人养废永璜。
只是没想到分过去的人这般大胆无用,懈怠不止,还让皇帝撞见了。
乾隆眼里闪过一丝不喜,对她说的“心疼永璜些,还特意多拨了一些人去照顾。谁知道人多手杂,反而不好了。”半个字都不信。
要不是顾忌富察氏前朝后宫都还得用,他早就发作了。
皇帝冷冷道:“那些奴才朕自会发落。你也不是没用心,是底下人欺负永璜是没娘的孩子罢了。所以朕想来想去,还是得给永璜寻个能照顾他的额娘。”
皇长子的头衔还是很耀眼的。
无子的慧贵妃第一个站出来,想抚养永璜,“请皇上成全臣妾一片盼子之心,将永璜交给臣妾抚养吧。臣妾一定会恪尽为母之责,尽心照料。”
但乾隆心里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他看了眼如懿,问道:“娴妃可有这样的心思?”
如懿略一寻思,便道:“皇上若放心,臣妾万分欣喜。”
后面乾隆为了以示公正,让永璜自己选择自己的养母。
永璜私下受了延禧宫宫女惢心不少照顾,他以为此举全都是娴妃授意,心底更加偏向娴妃,毫无疑问地选了娴妃做养母。
慧贵妃陪着皇帝出了长春宫的大门,亲眼见着皇帝依仗远去,才露出沮丧的神情,“求了皇上这么多次,终于眼见要成事了,谁想便宜了娴妃!”
虽然她想抚养大阿哥的目的不纯,是为民间流传已久的招弟一说,却未必愿意看见大阿哥不选自己。
显在脸上,难免不快,“真是一个没福气的孩子。本宫的位分比娴妃高多了,恩宠也多多了,他偏喜欢去那冷窝儿,那就随他去!”
茉心顺着气,“可不是!就是个没福气妨着额娘的孩子,克死了生母,如今就克着娴妃去吧。小主急什么?您自会生下高贵的孩子,连皇后娘娘的也比不上。”
慧贵妃也只能安慰自己子嗣缘未到,只要到了,后宫中又有谁会是她的对手。
另一头,皇后在众人散去后,怒气冲冲的吩咐素练,“去阿哥所狠狠掌那帮人的嘴!本宫交代的事没一件做得好的,惹出这样的事来!”
她都不敢想象,方才皇帝是怎么看她的。是不是觉得她作为皇后不得力、作为嫡母不用心。
她是觉得皇长子这个头衔太碍眼,可她也只是想纵容、宠坏永璜,偏生这起子奴才阳奉阴违。
富察琅嬅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原话从始至终都未全头全尾传到拨去伺候的宫人哪里。
她身边的大宫女素练,比她还要有主意的吩咐底下人苛待大阿哥,最好是能让大阿哥夭折。
素练也没想到自己的吩咐,会为长春宫召来祸事,连忙赔笑:“是,她们没照顾好大阿哥,娘娘气恼也是有的。只是娘娘别伤了身子。奴婢瞧过了,要紧的奶娘乳母是跟过去的……”
皇后的心适才安定。
“本以为娴妃被冷落后会沉寂下来。还是失算了。”她冷笑一声。慧贵妃因为不忿娴妃得长子,而向她告状,言及看到娴妃身边的惢心曾和大阿哥有说有笑。看来娴妃是不曾死心,早早抢占了先机。
无论皇后和慧贵妃再如何不乐意,大局都已定,她们除了安排曾经拨过去的人,继续去伺候着,以图后效外,也动不了什么。
如懿欢欢喜喜地带着回到宫中,并亲手为他换上干净衣裳,温声道:“好孩子,你已经到了我这儿,以后便不用怕了,安安心心住着便是。”
永璜年龄不大,但宫里的孩子聪慧与否,原也不是只看年龄的。他生母去的早,又有面甜心苦的嫡母冷待,心里早有一套思量。
于是乖巧地点点头:“您讲的我都知道。要不是您让惢心姑姑总给我送吃食,我每天都饿得胃疼。您是要救我,我心里都明白。”
正说着,外头忽然热闹起来。隔着窗纱往外一看,却是一个生面孔带人捧着一堆东西来了。
“不知公公是?”惢心迟疑地,不知该如何称呼。
为首的太监满脸堆笑,“在下是内务府新任总管赵全。皇上说了,娴妃娘娘有了大阿哥,宫里得多添置些东西。这不,内务府赶紧给挑了上好的东西来了呢。”
阿箬眼珠子转了转,既然有了新任总管,那前任总管大概率是坏了事,被打发出去了。她可没听说秦立有高升。
忍不住流露几分张扬,“赵总管好神气,就是不知咱们延禧宫欠内务府的银子怎么算。”
她认为皇帝是为了娴妃,才换掉内务府总管的,越发气盛。
赵全愣了一下,随后好脾气地笑了笑,“那不过是秦立说的胡话,还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他毕竟不是秦立,阿箬便是想阴阳怪气也得朝正主发作才解气。
又展了一段威风后,阿箬还是放人进去,给娴妃和大阿哥请安。
延禧宫上下因为新得了一个阿哥,皇帝又赏赐不断,知道是时来运转了,众人脸上总算放出笑意。
新官上任三把火。
娴妃有了底气之后,立刻发落了原先伺候大阿哥的嬷嬷,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她三十,并将人赶出宫去,不许这个嬷嬷再伺候大阿哥!
总之,只要是皇后送来的人她都清洗了一遍。偏偏她打着为‘大阿哥好’的旗帜,让人莫可奈何。
“姐姐新得了个儿子,恭喜姐姐了。”海兰让人拿了两匹绸缎过来,“我那儿也没什么太好的东西,寻了两匹缎子出来,给大阿哥做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