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信不信由你!我外甥剃度出家在寺中,他亲口与我说的,如今寺内遍寻不着孩子,正在着急呢!”
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外面人群沸沸扬扬,一传十十传百。东宫左右卫更是骑马绕行,呼喝寺庙外面的侍卫们务必要把守好自己的岗位,尽忠职守,不得放过任何可疑人等,更俨然证实了这传言的可信。
而在荐福寺后院,千灯绕过芦苇丛生的河道,隐藏在河沟边,与崔扶风一起守着前方她被引入的防守缺口。
侍卫们退到内院,河道边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二人。
千灯心头压着事,不知那人会不会如她所料出现,心下复杂难明。
“县主不必忧虑,如今皇后既已有意为你撑腰,你揭露郜国公主之事便能十拿九稳。”崔扶风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温煦而从容,“从今日起,京中人都将知道,零陵县主绝不好惹。无论是谁,以后想要与昌化王府作对,都要掂量掂量自身。”
千灯转过脸,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朔风严寒,苇根冻雪。千灯裹紧身上他送的披风抵御寒风,想起一件事,轻声问:“那张纸,是什么?”
“这……我也不知,是凌天水让我转交给你的。”崔扶风轻声道,“他……不方便在人前现身,只说这东西定能让皇后站在你这边。”
凌天水?
千灯一时怔愣。他一个刚从西北来的小小禁军司阶,从哪里得来这么重要的东西,竟能撬动皇后殿下的立场?
而……皇后好像确实如他所料,在看到那纸上的东西之后,立即便态度大变,彻底站在了她这边。
那张薄薄的纸上,所写、所绘的,究竟会是什么……
正在思忖时,盯着前方残垣处的崔扶风压低声音:“来了。”
坍塌得只剩半人高的残垣外,有条裹着斗篷的瘦小黑影矮下身,蹲在断垣后四下查看。
等待许久,见周围毫无动静,黑影才翻过残垣,急切地穿过芦苇丛,向前奔去。
就在此时,对岸的芦苇丛摇动,隐约可见另一条身影鬼祟穿出。
对方亦是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对眼睛,但眼角边满是燎泡血痂,可以想见面上烫伤严重。
他的手上也是坑坑洼洼的水泡,正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不小,被一条破布巾盖着。
瘦小身影呆了呆,下意识躲到了一丛茂密的枯黄芦苇后。
烫伤蒙面人走到河边,鬼祟打量后见四下无人,便一把掀开篮子布巾,将里面的东西抓了出来。
那赫然是一个襁褓,上面绣的,正是千蔓百子葡萄纹样。
瘦小黑影身子剧烈一颤,一时忘记了隐藏自己,霍然从芦苇丛中直起了半个身子。
幸好此时那蒙面人也正抓着襁褓,朝河岸步步走去。
他抓着襁褓站在河边,口中嘶声叫道:“小东西,你今日刚刚出生,可怪只怪你舅舅害了我,让我不人不鬼以后只能走投无路。你祖父祖母既然不要你,我今日便替他们洗女了!”
“洗女”,这两个字一传入耳中,瘦小黑影顿时浑身一震,仿佛失了理智,疯一般冲出芦苇丛,连滚带爬地向蒙面人扑去。
可惜她再怎么拼命,也已迟了一步。
那襁褓已落入了水里。水面薄冰被破开,带着冰碴的水花迅速吞没了襁褓。
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连挣扎和啼哭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襁褓包裹着,无声无息沉入了水中。
黑影发出一声惨烈尖叫,扑入冰冻的河水中,在带着碎冰的水中狂乱地抓摸,等触到沉底的襁褓后,便将它一把捞起,紧紧抱在怀中,转身扑上河岸。
蒙面人显然也被她这疯狂的举动吓到了,呆了一呆后,才大步赶上,抬手就去扯她手中湿透的襁褓。
瘦小黑影尖叫着,想要护住怀中襁褓,可她本就气力不足,又刚从冰冷的水中爬起来,手脚僵木,哪能抢夺得过对方,眼看对方抢走了襁褓,转身就跑,几步跃出了断垣。
黑影不顾身上的冰水,拖着双腿,向外趔趄追赶。
但河岸边芦苇丛生,她刚从冰冻中爬出来,此时全身冻得僵直,僵直的脚被绊到,顿时重重摔在地上。
下面全是河岸边杂乱的石头,她撞得全身剧痛,却恍若未觉,跌跌撞撞爬起来,又再度趔趄摔倒。
旁边有人搀住了她,将她扶起。
黑影抬头看见她的面容,顿时错愕不已,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扶住她的人,纤细单薄,动人姿容上左眉微有缺损,正是零陵县主白千灯。
而站在她身边的,就是崔扶风。
千灯俯下身,抬手帮她将湿透的斗篷从头上掀开,露出了下面惊慌失措的面容,果然是定襄夫人。
“姨母,您不是把我带到这边后,就找孩子去了吗?怎的进寺里来了?”
定襄夫人面上仓皇一片,急切地抓着她的手,喑哑道:“灯灯,你快去追孩子,葭沚的孩子,她被抢走了……”
“什么,姨母看到葭沚姐的孩子了?”千灯赶紧追问,“是那个男人抢走的吗?在墙上留下血手印的那个?”
定襄夫人气息急促,惶惑不安地攥紧她的手:“快、快去追回来,她沉到水里了!要被……要被冻死了!”
说到“冻死”时,她终于失态,嚎啕大哭出来:“她那么小,才刚刚生出来,她还没看清娘的样子,求求你,把她抢回来,救回来……活下去……”
这几近绝望的哀吼,让崔扶风亦忍不住,上前安抚道:“舅母放心,我们这便遣人,尽快找到孩子。”
千灯急问:“可是,长安这么大,一百零八坊,百万人口,究竟是谁抢走了孩子?我们又何从找起?”
定襄夫人却蓦地抬手拦住他,颤声道:“时家!去时家,他……他偷走了葭沚的女儿!”
“他?”千灯盯着她通红的双眼与乌青的唇,问,“他,是谁?”
定襄夫人喉口嗬嗬作响,她知道自己不能说、不能讲,不能让自己二十年苦心孤诣的潜藏一夕之间化为泡影。
可,那个孩子,被丢在冰冷河水中的女婴,被冰碴子没过口鼻的小小雪白面孔……
她死死瞪大无焦距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状若疯狂地张大口呼吸着,终于艰难地挤出三个字:“时景宁……”
三个字出口,所有一切尘埃落定。
千灯定定看着她,目光与此时凛冽的风一般,似乎可以洞穿定襄夫人的胸膛:“姨母说的,是时景宁吗?”
“对,是他,就是时景宁!”话已出口,定襄夫人也仿似放下了所有顾虑,疯一般吼叫,“去时家,去把孩子抢回来,去……”
“杨夫人,原来你在这儿啊!”
曲径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招呼,打断了定襄夫人的话语。
郜国大长公主正从前院绕过来,扯着嘴角走向他们:“来,本宫听说你来找孩子,那你抱回去吧。”
她的身后,除了萧浮玉外,赫然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女官。
那孩子的身上,裹着千蔓百子葡萄纹大红襁褓,稳妥地安睡在女官臂弯中。
定襄夫人呆了呆,仓皇趔趄地扑向孩子,抢过襁褓一看,因为早产而尚未长满血肉的脸颊上,毛发疏朗,小鼻子小嘴巴,正是杨葭沚刚生下的女儿。
她颤抖着抱紧孩子,转头看向千灯,瞬间明白了所谓的孩子被抢与时景宁家中的事情,都是故意设下的圈套,骗她失态说出真相而已。
见她喘息急促地狠狠盯着自己,千灯微微一笑,道:“姨母,你和公主可以用孩子诱我入彀,我当然也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顺着你们的戏演下去,对不对?”
郜国公主尚未回答,前殿发落已完毕,诵经念咒声交织一片。皇后和太后太妃虔诚上香完毕,在诸宫女命妇的簇拥下从前院移驾过来,正听到了千灯的话。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定襄夫人怀中的孩子上。
宫女们陈设好座椅锦垫,皇后落座后,冷冷问:“适才这孩子,不是交给宫人了么?”
郜国公主赔笑道:“哎呀,我这不是看外祖母寻孩子着实可怜,都成这副模样了,于心不忍,所以便赶紧先将孩子抱出来了么!”
皇后沉着脸没回答,定襄夫人心口冰凉,颤抖着抱起孩子觐见皇后殿下。
皇后审视着她,问:“这孩子,便是你女儿——也就是零陵县主的表姊,今日刚分娩的女婴?”
定襄夫人战战兢兢伏地回答:“是,这是我的外孙女儿。”
“看来零陵县主所言非虚,她确是为了追赶这孩子而来到这边,结果却意外遇险?”
“是……妾身当时与外甥女一起追到这里,崴了脚因此在外等待。结果嬷嬷寻来告知,说我误会了,是寺中和尚垂怜这孩子身世,得知她在娘胎中便被批命运不幸,因此不为婆家所喜,才让人带她来承沐佛光皇恩,若能得了太后太妃或者皇后殿下嘉许,黄家二老必定也不会再嫌弃她。”定襄夫人一番话讲得滴水不漏,满是恳切真诚的拳拳之心,“因此妾身才放了心,守在寺前静候佳音。谁知我这外甥女戏耍于我,竟说孩子被抢了,让妾身惊慌之下神智糊涂,幸好大长公主及时将孩子抱来给我,否则妾身怕是也活不成了……”
皇后轻啜宫女呈上的热茶,目光从她身上移向千灯:“零陵县主,你之前说,要将王府中两起惨案的凶手擒拿归案,不知如今是否已抓到了?”
千灯垂眼应道:“是,嫌疑人已在此间。”
定襄夫人面色微变,勉力维持镇定,只作不知。
杨太后心下记挂,追问:“你说你府中两桩惨案,两位郎君遇害,其中却有一位郎君逃出,不知究竟是哪一位?”
“便是我姨母适才让我去追赶的,光禄寺珍馐署丞时景宁。”千灯望向定襄夫人,一字一顿道,“唯有他们二人联手,才能在我昌化王府偷天换日,最终破开一条生路,让时景宁纵火逃命。”
“外甥女,你……你胡说什么?”定襄夫人不敢置信地打断她的话,惶急道,“时景宁已经死了啊,人人都知道他死在厨房大火中!”
千灯的目光定在定襄夫人脸上,想寻找到她适才崩溃疯狂的模样,但没有。
她脸上泪痕犹在,可眼珠早已骨碌碌转动,显然已迅速准备好反咬抵赖。
“可姨母适才拉着我,让我去时家调查,明明白白地对我说,抢走孩子的,是时景宁。”
定襄夫人气恼道:“还不是你和崔少卿做局误导我,又是血手印,又是面部烫伤的人,让我以为他冤魂不散,害死了槐江,又想害葭沚的孩子……”
“面部烫伤、双手受伤渗血的人,不是表哥杨槐江吗?”事到如今,千灯怎会放过她话中的疏漏,立即反问,“姨母怎么会觉得,那是时景宁呢?”
定襄夫人面上慌乱之色一闪而过,辩解道:“我没看清……我就想着,既然时景宁冤魂不散害死了槐江,会不会又是他想害葭沚的孩子,变成鬼还要偷走孩子?”
“此事怕是说来蹊跷吧。若说鬼魂作祟让杨槐江陷入癫狂自焚还有可能,但鬼魂白日入寺庙抢孩子又如何可能?”千灯直截了当道,“无论何人,在紧张无措之时下意识暴露出来的,都会是最真实的反应——姨母,你清楚地知道,从厨房的火海中逃生、面部烫伤又毁了嗓子、双手溃烂带血水的人,并不是你的儿子杨槐江,而是时景宁!甚至,他只有得到你的帮助,才能顺利假扮杨槐江,瞒天过海,让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满脸溃烂被你照顾的人,就是你的儿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顿时都是震惊大哗,不敢相信。
郜国公主率先质疑,尖利道:“零陵县主说这话,怕是毫无情理可言吧?哪有当娘的不顾儿子死活,反倒帮助杀害儿子的凶手藏身,最后还送他逃之夭夭的?这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最后一句话,她是向着在场其他人说的。众人虽知她对昌化王府使的手段不甚光彩,但这话倒没毛病,都是暗自点头附和。
定襄夫人更是痛彻心扉,按着心口道:“外甥女,姨母知道你不满你表哥,因此也迁怒于我这个姨母,但你如何可以当着皇后殿下的面如此诋毁诬赖姨母,更何况,还是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既然姨母不肯坦承,那我便只能将您所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当众揭发了。”并不因她口口声声的姨母与外甥女而迟疑半分,“其实我最早发现端倪,是在厨房大火后检查现场时。当时现场一切线索都表明,那日时景宁与杨槐江发生争执、杨槐江面容被毁逃走、时景宁丧命火海。唯有一点不对劲,那便是时景宁临死之前,尸身抓着的,是一只兔子。
“那日正值我没有胃口,时景宁因此去厨房替我准备食物。但我们少时便相识,他一贯知道我是不吃兔肉的,如何会给我准备兔子呢?但这疑惑微不足道,因此我并未深究。直到后来姨母在府中大闹,说假山出现血手印,怕是冤魂索命,我发现那血手印,与时景宁的手掌几乎完全一样——甚至,连他在丧生之前受伤的食指都一样,心下开始浮起一个念头:冤魂索命之说自然不足信,时景宁确实留下了自己的手掌印——也就是说,他没有死。出现在厨房火海里的那具尸体,不属于他。”
“不可能,时景宁死后,王府后院不是严查死守,绝无人进出吗?”定襄夫人一口咬定,“就是冤魂!除了冤魂,还有谁能躲在后院这么多人的眼目下,而不被揪出来?”
“别的地方,自然无法藏人,可如果他一直躲在房中、说自己的面容被毁而不肯见人,并且还有姨母您帮他遮掩,阻拦我们详细查看呢?”
“县主开什么玩笑,就算他毁了容,哑了嗓子,可我和槐江做了近二十年母子,怎么会连自己儿子都认错?更何况我家槐江脚上,有比其他人都要长的中脚趾,我怎会认错人?”
“对,姨母一再说杨槐江回来时还认得出面目,让我们所有人都确信,从火海中逃出来是杨槐江。可其实这般作态强调,只为了掩盖他早已换了身份这个事实。”
定襄夫人咬牙冷笑:“县主切莫红口白牙胡说八道,我这个当娘的,认错儿子也就罢了,还故意要认凶手为儿子,帮助他包庇逃脱?这是哪来异想天开的鬼话?”
千灯的目光停在定襄夫人的脸上,似在审视她的神情:“原本,我也不敢这样想。毕竟姨父去世后,姨母在杨家处境并不太好,唯有赖着这个儿子傍身。而且姨母口口声声一直以自己膝下有个儿子为幸,以至于我们都忽略了,其实这个孩子并不是姨母所生,甚至因为生母而与你心有芥蒂。”
“我弘农杨家虢州四房就这一根独苗了,姨母我当家主母二十年,竟会因这些闲气,而不顾我杨家的根苗吗?”
“每个人心中所想的事情,他人怎可能知晓?我所能感觉的,只有对方的所作所为,毕竟真实的行动,比之虚幻的内心,要可靠多了。”千灯说着,向崔扶风示意。
崔扶风早已令人去大理寺取来一应卷宗证物,此时朝她一点头,便将箱笼中的验尸案卷取出,递到她的手中。
“这是此案之中,前后两具尸身的检验报告,厨房中一具、库房中一具。可以看到,两具尸身的形态差异不大,都是在大火中被焚烧为焦尸,并且又因为上方重物垮塌而遗骨分裂。第二具情况更为严重,骨殖四分五裂,损毁严重。”
在场的贵妇们听了,面上都有些不适神色。
她们在繁华锦绣中长大,就算避乱时也是车马簇拥,哪听人这般直接说焦尸遗骨之类的,一时难免传来零散抽气声。
千灯却神情端凝,毫不迟疑地继续说下去:“时景宁死后,您的侄子吕乌林曾去义庄看过尸身,但他并未查看头骨,接触过的,可能只是尸体的足部。而在杨槐江死讯传来后,姨母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念头,曾经亲自去义庄查看尸身,然后哭着告诉我,死的人确实是杨槐江,因为杨家人的中脚趾比之旁人都要长一截,遗骨上确有如此情况。”
定襄夫人抬手抹着眼泪:“难道外甥女你没看到吗?那具遗骨的双脚上,中脚趾确实较其他人更长,确凿无疑是你表哥!”
“脚确实是表哥的脚,但尸体,却不一定了。”千灯翻过验尸卷宗,指着上面的记录,道,“案卷上写得清清楚楚,人腿的胫骨下方连接距骨,关节处有一层软骨,脚腕才得以能灵活动作。这软骨,我们每只脚都有一层,不能没有,也不可能有两层,但——验尸案卷上清清楚楚写明,在义庄的这两具尸身上,却独独出现了不一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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