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夫人打定了主意要离开,岂会因为她几句软话就作罢,只是一想到女儿杨葭沚那边,也自心烦,一时沉吟。
 杨葭沚与杨槐江不是同一个妈,因生母早逝,这个女儿对她倒是十分敬爱,不像杨槐江,因为生母是她处置掉的,心中总有芥蒂。
 但最终,是劳烦女儿还是让儿子委屈,她选择了前者。
 “不劳县主挂怀,葭沚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对弟弟呵护有加,夫婿黄敏也宽宏大度。孩子小病、妇人生产都是常事,如何会为了这点小事,嫌弃自己的亲弟弟?”
 定襄夫人说完,站起身不再理会千灯,吩咐葛嬷嬷:“槐江的东西收拾好了吗?先送去黄府,把东西都归置好,将公子迎过去!”
 见她如此固执,坚决不理会自己,千灯知道在她身上下功夫也没用,只能告辞出了门。
 院门外假山边,崔扶风与凌天水已经研究完血手印。
 “手印上的,是血吗?”
 凌天水肯定道:“是血没错,不过颜色较淡,不知是否被雪稀释的原因。”
 千灯回忆上午来这边问询时的情况,清楚记得自己在进门时看过假山,当时只注意到雪中藤蔓纠缠扭曲,并未在覆雪上看到任何手印。
 “我们早间过来时,假山上并无掌印痕迹,看来这个血手印定是在我们离开古藤斋、于府中寻找线索时出现的。可后院高墙小门,日常并无其他人出入,只有诸位郎君、时家弟妹和我姨母在。”
 崔扶风颔首:“这手印大小属于成年男子,应与定襄夫人、商洛和时景宁弟妹无关。凌司阶与纪麟游是习武之人,手比那掌印大一圈,硬茧也多,亦对不上。而我与孟兰溪、金堂、晏蓬莱等人日常不过写字,未多用手,仓促扶持时,手指不大可能呈现如此反应灵活的姿势。最后还有薛昔阳,他擅长乐器,手指掌廓比常人都要更长些,与这掌印亦不相符。
 “当然,还得彻查一下,今日是否有其他人进出后院,比如说,定襄夫人曾叫了吕乌林进来收拾东西——当然吕乌林的手是做惯了粗活的,与这个血手印也截然不同。”
 “另外,此人为何要在古藤斋留下血手印,倒是值得深究。”凌天水思忖道,“古藤斋中不过定襄夫人和受伤的杨槐江、一个年老嬷嬷,要是存了险恶用心,直接下手又不是难事,为何偏要留下个血手印吓人?”
 千灯看看他那宽肩窄腰、威势迫人的模样,心想对你来说自然不是难事,可或许对于别人来说,一打三难度不小吧?
 看看天色,千灯只能先将这个莫名其妙的血手印交托给他们:“那便麻烦你们查一查今日在后院出入的人,尤其是左手食指有异的。我得出去一趟,姨母因为这个血手印,想要带杨槐江离开。”
 崔扶风一听便皱起了眉头:“此案杨槐江嫌疑最大,你准备如何他们解决要走之事?”
 “拦不住要走的人,那就拦住他们要投奔的人,我这就去找表姐。”千灯匆匆道,“杨槐江,绝走不出昌化王府!”
 既然出了门,在去黄家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太子府。
 太子在她择婿当日亲自送来的贺礼,如今在她手上遗失,朝廷定然追责。她只希望及早禀明后,太子能帮她在帝后面前说句话。
 毕竟,太子一直待她亲如兄妹,乱军入城时亦是同陷危境,他自然知道当时那种情况下,丢失御赐之物在所难免。
 只是……想起薛昔阳说过,那日太子府的人与杨槐江在平康坊秘密私会,又送他东西说能助他得逞心愿,她心下又觉得隐隐不安。
 内宫局忽然让杨槐江入府,背后必定是个在帝后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推了一把。那个人……会是谁?
 对方为何举荐杨槐江?东宫之人交给杨槐江、说是能助他得偿心愿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沉吟间,前方终于遥遥出现太子府大门。
 冬至前三后四给假七天,这几日各衙门都休息,太子应该是在府中的。
 千灯让玳瑁下车去递名帖,求见太子一面。
 她坐在车内等待着,等着太子像往日一样让人引她进内,而他往往已走到殿外,与她在廊下相会,露出惊喜期盼的笑意,问她:“零陵,今日怎么得空了?”
 然而,玳瑁从门房回转,迟疑回禀:“县主,府中人说……太子不得空。”
 她心下错愕,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回答,望着东宫大门沉默了半晌,才恍惚回神,吩咐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黄家。”
 车夫应了,调转马匹,沿着街道缓行。
 车帘晃动,隐约可见一辆衔珠嵌宝、雕镂鸾凤的沉香车与她的车擦过,缥缈香风扑帘而来。
 千灯看见车上徽记,赫然是郜国大长公主府。
 略一迟疑,她掀起车帘一条缝,朝后看向太子府。
 府门大开,太子詹事李高升笑容满面率人下阶迎接,帮忙铺设好车凳,延请里面的人下车。
 车门推开,一身光彩明艳的昌邑郡主萧浮玉被侍女扶下马车,披上紫貂裘,在欢笑人群的簇拥下,热热闹闹进了太子府。
 原来太子殿下不见自己,是因为在等待昌邑郡主。
 昌化王府的马车拐入南向街道,千灯垂下手,车帘落下,遮住外面的一切。
 他们是未婚夫妻,关系自然不同。
 千灯思忖着,将脸靠在车壁上,想起上次在山陵的冲突。
 也不知太子是否会责怪她冲撞准太子妃呢?
 不见便不见吧,实在不行,她还能上表给皇后殿下,禀明丢失御赐之物的原委。
 如今这时局动荡,朝廷该会体恤,总不至于因此而降太重的责罚。
 马车已到闹市,车夫减缓速度。千灯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内,竭力收敛心情,将太子那边的事先放下,回忆上次去探望表姐杨葭沚的情形。
 杨葭沚虽是弘农杨家出身,但因是微不足道的旁支,因此嫁的黄家也并不显赫。
 但她的丈夫黄敏练达稳重,娶妻后不久后便中了进士,进入刑部任职,因为才干出色而一年两度擢升。
 此次乱军中,刑部众高官仓促出逃,黄敏滞留京中。
 他组织人手抢救衙门一应卷宗,保住了刑部根基,受到了上下一致赞扬。因此朝中已拟定外派他至蜀中历练,先任别驾,考察几年后或任上提拔、或回京再用,总之前途大好。
 前月千灯过去时,黄家已在准备烧尾宴。只是黄家门户不大,家中上下不过十几个仆役,表姐杨葭沚身怀有孕,又要打点诸多行李,又要打理府中事务,又要照顾生病的长子,早已疲惫不堪,累得连说话都没力气了。
 正思忖间,马车停在街边,周围纷纷攘攘,比西市更吵闹三分。
 “崔扶风,押崔扶风!”
 “纪麟游!能打的总扛得久一些!”
 千灯抬手按住额头,缓解太阳穴突突跳动的青筋——又到了盛发赌坊了。
 今日盛发赌坊,与往日又所有不同。
 押时景宁的人在哭,而消息灵通抢押杨槐江的则在得意地笑:“得亏我机灵下手快,依我看,那个杨槐江必定是妥了!既是县主的表哥,姨母又亲自到府中为他撑腰,这还了得吗?”
 “说起来,听说县主姨母此次前来,就是帮王府料理丧事的,那谁执魂帛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就押这个杨槐江!”押注了他的人笃定无比,“不然你以为,离杞国夫人出殡不过数日了,朝廷为何突然塞人进候选?”
 有人觉得有理,有人则起哄道:“难说,依我看来,零陵县主委实有点子邪门!别的不说,听说时景宁八九岁便进了光禄寺,十年来混迹厨房,怎可能用火不慎,就此死掉?”
 “真真儿的啊!昌化王府厨房都烧没了,正临时赁屋呢!听说啊,那时景宁烧成了具骨架,义庄收了一堆骨头过去,可怜可叹!”
 “啧啧,前段时间,大家伙不是还说他与县主青梅竹马,杞国夫人对他亦有遗泽,县主选他的几率挺大么?怎的县主这几个枉死的夫婿,都是赶在押注飙升的时候就没了?”
 “说克夫命,也不至于真这么准,一克一个准吧……”
 “那就看那个杨槐江了。如今押他的人一路上升,我倒要看看,好歹他出身弘农杨家,能不能抵得住零陵县主的杀伤力,最终抱得美人归!”
 千灯坐在缓慢通行的马车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周边这些繁杂议论。
 万事风过耳,只是,在他们讲起时景宁时,她的心口还是浮起难忍的隐痛。
 于广陵、时景宁……
 长安闲人口中随意的谈资,却无人想到,那都是她心底熟悉的、鲜活的、生命中烙印下深深记忆的人。
 马车拐进僻静街道,尽头便是黄家。
 玳瑁正起身收拾,冷不防马车一个颠簸,她猛撞在车壁上,头上顿时起了个包。
 她将头探出车窗一看,原来一个年轻男子正搀扶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走出黄家院门,车夫紧急避让,因此才车身剧晃。
 “那不是表小姐和表姑爷吗?”玳瑁见那对年轻夫妇正是表姐杨葭沚和表姐夫黄敏,心下诧异,赶紧跳下车放好车凳,扶千灯下马。
 屋内已追出一个年老妇人,指着他们怒道:“好,你们既不将彦儿安危放在心上,那便同去蜀中吧,届时腹中孩儿没了,两下落个干净!”
 “不劳爹娘挂怀,蜀地虽一路迢遥,我也定会好好照顾葭沚,到时定在蜀地将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请二老安心!”
 黄母的话说得难听,黄敏这话顶得硬气,这母子言辞交锋激烈,让不巧撞见的千灯都有些错愕。
 一转头看见县主在旁边,黄母未免有些尴尬,讪讪地行了礼:“见过县主。”
 “老夫人为何动怒?”千灯向她点头还礼,看见黄敏搀扶着的杨葭沚面色惨白,嘴唇微青,心知不好,赶紧上来查看。
 黄敏扶着妻子往千灯的车边走,急道:“县主,我们正要雇车呢,葭沚动了胎气,得赶紧去找大夫。”
 千灯一听,忙与玳瑁将杨葭沚扶上车,给她铺好毯子靠着,又问黄敏:“葭沚姐一向找哪位大夫安胎?为何不呆在家里,让大夫上门?”
 黄敏回头看看母亲,一脸悲苦却难以解释,只道:“一贯是回春堂的梁大夫看的。”
 千灯便也不多话,连带来的参茸首乌也先不放下了,让车夫立即驾车,赶紧去回春堂。
第三十五章 葭沚
 “黄夫人自打怀了这胎,便劳碌无休,本就孱弱,原该好好保胎。”梁大夫一直跟着杨葭沚的脉案,一看便知,“如今看来,应是思虑过重,又遇到大悲大恸之事,因此动了胎气,幸好送来得早,否则难免小产。”
 回春堂火速给她服了丸药,又让后堂煎药,赶紧送来。
 黄敏心下沉重,询问大夫:“那……我即将去蜀中上任,若是此时带妻儿同去……”
 “万万不可!尊夫人这一胎原本便荏弱,再加上蜀道之难,崎岖盘折,好人也要废掉半条命,让脉象如此不稳的妇人上路,绝使不得!”
 黄敏默然点头,接过熬好的汤药,喂杨葭沚喝下。
 千灯见他们一个喂药一个喝药,相对垂泪,便开口问:“阿姐究竟出了何事,可否对我稍言一二?”
 杨葭沚望着她,未曾开言已泪如雨下,连药都哽住了。
 “此事说来匪夷所思。自从葭沚怀了这胎,不知怎的,彦儿一直风风雨雨,我又因收拾乱军残局,整日在刑部难以脱身。葭沚一个人又要操持家务、又要照顾孩子,本就艰难,结果前日彦儿忽然惊厥,呓语中却……”黄敏目光落在杨葭沚高高隆起的小腹上,叹道:“一直在唤着妹妹。”
 千灯知道黄家在京城并无亲戚,葭沚目前也只有黄彦一个孩子,目光便随之落在杨葭沚怀中。
 杨葭沚抚着小腹,泣道:“我之前身体虚弱,难受之时彦儿着急,我总是摸着肚子跟他说,彦儿别担心,等妹妹生出来就好了,到时候她会叫你哥哥,和你一起长大一起玩……”
 千灯了然:“想必是彦儿牵挂母亲与妹妹,病中也心心念念。”
 “可我爹娘却在求神拜佛之际找了个算命的,问家中是否有什么鬼祟,那算命的掐指一算,却道是葭沚腹中所怀的孩儿与家人相冲,说腹中这一胎若是儿子还则罢了,若是女儿,怕是阴煞转世,会害得一家离散,满门不得安宁……”
 千灯听着他的话,不自觉地抬起手,轻抚自己被斩断的右眉,紧抿双唇。
 “偏巧梁大夫把脉颇有经验,早已说过葭沚这一胎可能是女儿,我爹娘听到此事本就惊惧,再加上彦儿当晚又发高烧,偶尔又唤两声妹妹,他们便急着去求破解之法。算命的只说家中留不得这孩子,我与葭沚几经哀求,他们终于松了口,说等孩子生下,若是个女婴,便舍给尼姑庵,一世永不相见。可我与葭沚怎肯将亲骨肉就此舍弃?因此我这不孝子与家中二老闹翻,虽然蜀中道路艰难,我还是想带葭沚一同上任,否则她与女儿留在京中,定无活路。”
 可如今看杨葭沚的身体状况,绝无法跟着他去蜀地,回去又不为公婆相容,夫妻俩坐在医馆中,一时相对垂泪,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葭沚姐不嫌弃,我便为你安排个住处。”千灯提议道,“原本我府中热丧,葭沚姐有身子,不适合过来。但昨日因厨房焚毁,如今府中赁了隔壁空置房屋,临时打通了院墙方便出入,其实只用那边厨房,其余屋宇全都空着。那家庭院雅静,适合休养,再者与王府通了门,姨母正在西院,来往照顾也便利,岂不正好适合?”
 一听居然有这么巧的合适居处,夫妻俩都是惊喜不已,脸上的悲痛都淡了不少。
 “那便这样定了,姐夫回家将葭沚姐日常的东西搬过来,我们先回王府,与姨母见个面,禀明一切。”
 这一番变故太快,千灯与杨葭沚回到昌化王府时,吕乌林刚套好马车,连杨槐江的行李都还未收拾好,抬头却见玳瑁扶着杨葭沚进门来,顿时目瞪口呆。
 正带着葛嬷嬷在收拾东西的定襄夫人回头看到杨葭沚,也是呆了一呆。
 她瞥了千灯一眼,料想是她为了阻拦杨槐江离开而搞的鬼,便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杨葭沚,问:“怎的不好好在家养胎,要到这里来?”
 待进了屋,一听来龙去脉,她顿时皱起了眉头。
 “那大夫的脉把得准吗?他说你腹中的是女儿?”
 杨葭沚迟疑点头:“听说梁大夫把脉挺准的,再者这胎与怀彦儿时感觉颇为不同,我看八成是的。”
 “那你可真糊涂了!彦儿还病着呢,你怎可抛下儿子,跑外面待产?”定襄夫人毫不留情,斥责道,“如今闹到这般田地,这一胎若侥幸是儿子,你还能回去,若真的是女儿,你如何见容于婆家?”
 杨葭沚没想到母亲竟会如此毫不留情斥责自己,抚着小腹哽咽道:“可就算这是女儿,也是我的亲骨肉,在我腹中一日日长大的,如何能舍弃?”
 “呵,一团还未出世的肉,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定襄夫人话语又狠又厉,劈头便骂杨葭沚,“你先睁眼看看自己,你还有几十年要活,为了这么个孽障,你打算断送自己一世吗?女儿,女儿顶什么用?就算你死了,将来替你发引主祭、送你入黄家祖坟的,还不得是儿子?你丢了儿子,要保着这没用的东西,你真是糊涂!”
 千灯见杨葭沚被骂得面色发白,一口气卡在喉口出不来,竟连眼神都涣散了。
 她赶紧扶住杨葭沚的肩,帮她抚着背顺气,对定襄夫人道:“姨母,葭沚姐刚动了胎气,你总该体惜她一二。再者,你对表哥关怀备至,牵肠挂肚,为何对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苛责?”
 定襄夫人哼了一声,别过头一声不吭,只气得肩膀微颤。
 千灯扶着杨葭沚起身,正回头间,却看见妆台的铜镜内,正映出定襄夫人转过去的侧面。
 她的脸颊上,赫然是大颗滚落的眼泪,涔涔不止。
 千灯一时错愕,不知这个一贯只算计利益得失的姑母为何突然崩溃失态,无法自制。
 她扶着杨葭沚迟疑着,不知是否该离开。
 沉默许久,千灯才问:“我准备让葭沚姐暂住隔壁小院,姨母觉得如何?”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等我……与黄家那边通通气再说吧。”定襄夫人回过头,早已擦干了眼泪,恢复了素日那沉稳的大家主母模样,脸上唯有气恼郁闷的神情。
 适才的气怒与眼泪,仿佛都只是千灯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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