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微一扬眉,若有所思道:“这几日是冬至节假,衙门应当不会主动揽事,极大可能,得是帝后令旨,才会如此迅速造册登记——所以推荐杨槐江的人,该是皇亲国戚中的一员。”
千灯点头,心下难免又闪过薛昔阳提点过她,太子府的人与杨槐江有接触的事情。
那么,举荐杨槐江的人,难道就是距离帝后最近的那个人?
想起上次去太子府求见被拒之事,她难免有些迟疑,问崔扶风:“崔少卿,你觉得,昌化王府,或者说,我这个零陵县主,在朝堂上,是否有什么影响?”
听她这般问,崔扶风望着她的神情难免深黯了些许。
“你身上唯一牵连的朝堂瓜葛,可能就是东宫,毕竟,你父祖之死、以及你与太子的情意,满朝皆知。”崔扶风说着,但思忖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但东宫之位,目前来看尚算是稳固,皇后膝下唯有他一个儿子,其余妃嫔的皇子皆年幼未长成,何来的权利之争,更何况将你卷挟于内?”
“是,我自忖与朝堂争权夺利之事,并无任何关联。我父祖都是军功起家,如今昌化王府早已无任何政治资本,我一心守丧,也是因为不敢涉足其中。毕竟对我来说,牵扯上任何瓜葛都是不明智的。”
她并没有任何沾染权力斗争的欲望,与她有关系的无非太子,可太子如今亦不像有什么风波的样子,所以,那股可能与她对立的、将杨槐江推上来的势力,究竟会是哪一方呢?
探讨不出结论,他们也只能暂时将其抛在脑后,先面对如今摆在眼前的案子。
千灯取过案头白纸摊开,与崔扶风一起将王府近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按照发生顺序依次整理记录。
杨槐江入后院——众位郎君与其起冲突——杨槐江去厨房煎迷药——时景宁将其毁容——杨槐江逃窜被花匠老魏发现——厨房起火——杨槐江回到古藤斋——定襄夫人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并照顾他——假山出现疑似时景宁的血手印——鬼影纵火烧毁睡床——杨槐江搬离后院。
“晏蓬莱说,神鬼无稽,奈何人心生魔。我对于这个案子的看法,与他也相同。”千灯将手指先点在“血手印”上,再点在“鬼影”上,“所有事情的起因、关键点、着落处,全都在杨槐江身上。”
“目前来看,杨槐江杀害时景宁的嫌疑已经浮出水面,而血手印只可能是后院的人所为。”崔扶风翻着卷宗,思忖道,“难道说,后院有一个人,在我们之前便已知晓此事,所以他伪造了时景宁的掌印,装神弄鬼折腾杨槐江,致使他精神错乱,白日见鬼,以至于恍惚间失火烧掉了古藤斋?”
“毕竟是印在雪中的血手印,辨不出掌纹与指纹,若对方戴个皮手套之类——比如凌天水验尸时用的那种,在里面再戴个手套,应该可以调整掌印大小,注意手掌曲度的话,也能制造出掌心凹处的空白。而时景宁在珍馐署中主做糕点,手很灵活却并无任何硬茧,很适合皮手套制造手印。” 千灯则已经考虑起究竟后院这一群人中,谁会是制造假手印的疑凶,“只是有一点,他的左手食指是翘起的……知道时景宁这处受伤的人,可能就是制造了这个血手印的人。”
“商洛吗……”崔扶风若有所思,“以他的个性,弄出这种恶作剧也不是不可能。”
“知道这一点的,甚至还有时景宁的弟妹们……”千灯想着怀宁对自己的哭诉,揣测着她对杨槐江的恨意,是否会让她去按血手印泄愤。
“可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出于自己的目的。对方按这个血手印的原因,又究竟是为何呢?”
千灯道:“也不是没有成果,至少杨槐江如今疑神疑鬼,已经无法在后院呆下去了……”
话音未落,脚步声急促响起,琉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又惊又喜:“县主,表公子他……他又出事了!”
一听她这惊喜语调,千灯就知道杨槐江肯定又倒霉了。
她与崔扶风交换一个眼神,起身走到门口,问:“他又怎么了?”
“他疯了!说是时景宁的冤魂缠着他,疯癫一样四下乱撞,把咱们府中花木踩烂了一大片!”琉璃幸灾乐祸,才不关心杨槐江的情况,反倒同情起花匠来,“魏老头儿气得跳脚,他刚给花木除了雪、绑了稻草,这下全都要重新弄了。”
千灯反问:“杨槐江说,时景宁的冤魂出现了?”
“是啊,他从西院开始闹起来的,一路癫狂乱跑,那喉咙中只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我们都吓呆了!定襄夫人哭喊着‘儿啊你看错了,没有时景宁,他已经死了!’一边拼命去追他,可她哪追得上啊,表公子到处乱窜,现下天又黑了,不知上哪儿去了!”
千灯没想到都移到前院了,还有这么一出,回头看向崔扶风。
崔扶风迅速收拾东西:“走,咱们先去西院,看看究竟情况如何。”
天色已晚,千灯命人掌灯,一行人来到西院。
院内一片狼藉,原本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花木,现下全已乱七八糟。入屋一看,刚从古藤斋搬回来的箱笼摔的摔、倒的倒,地上乱糟糟的全是散乱物件,脏污不堪,葛嬷嬷正一边叹气一边收拾。
“这是怎么了?”千灯明知故问,让身边侍女们上前帮忙。
身后传来疲惫的喘息声,定襄夫人鬓发散乱,扶着墙艰难地从外边走回来。
一见千灯与崔扶风,她急步冲了上来:“灯灯、扶风,槐江这下可不好了,他、他说眼前全是时景宁的鬼影,要找他索命!你们说这……这可如何是好?”
千灯扶她先坐下,见她显然是忙乱中跌倒过,身上手上不少泥灰脏污,便吩咐侍女们去端茶倒水,绞来帕子帮她先擦净:“怎会如此?我昌化王府向来清净,不至于有恶鬼索命之事,会不会是表哥因为生病,眼花看错了啊?”
定襄夫人面色青白,匆匆拿帕子擦着手脸,急道:“先别说这个了,你赶紧叫府中人都去找,把你表哥先找回来!”
“璇玑姑姑,你召集府中所有人,打起灯笼,分头去找表公子,务必要细细搜查每一个角落。”千灯立即吩咐下去,待璇玑姑姑走后,又对定襄夫人道,“姨母,表哥这副模样,看来咱们得赶紧去寻僧道做个法,消弭怨气才行啊!”
定襄夫人立即赞成:“赶紧多请几个法师来,让他们替槐江消仇释怨!”
见她这般着急,千灯便问:“为何表哥和时景宁如今闹得这般模样?姨母不是说,当日是时景宁迫害表哥么,怎的时景宁自己死了,还要回来纠缠被他害过的表哥?”
“这……冤魂鬼魅,哪有什么道理,先找法师镇压了再说!”定襄夫人咬死不松口,依旧不肯吐露当日详情,只仓皇道,“外甥女,你看如今都这样了,现下先把你表哥找回来才是要紧事呀!槐江可是我们杨家的独根,万一有个什么差错,姨母我后半辈子可靠谁去?”
崔扶风道:“舅母,请大师们来超度,也得先告知其中仇隙过节,才好打发冤魂,否则糊里糊涂,如何让他们作法?”
“这……”定襄夫人面色不定,咬牙不肯吐露当晚细节,“槐江确是如此对我说的,难道我不信自己儿子说的话吗?”
千灯与崔扶风交换了一个眼神,正待再开口,忽觉眼前有红光腾起,便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火光的来处。
是库房的方向,腾起了炽烈的光焰。在这暗下来的天色中,浓烟夹杂着火光骤然照亮夜空,动魄惊心。
“这可如何是好啊!库房刚搭了个框架出来,板材还堆在上头呢!”
千灯赶到时,璎珞姑姑正急得直顿脚,不知如何是好。
府中众人正围在熊熊起火的库房边,徒劳无功地泼水,可惜火势太大,杯水车薪并无效用,。
这几日忙里忙外的金堂呆呆站在废墟前,眼望着自己的心血成果付之一炬,无措又气愤。
千灯强自镇定心神,问他:“怎么回事?”
金堂回头看见她,顿时气急委屈:“县主,是那个杨槐江!一定是他见不得我替王府办事,故意从中作梗!”
千灯扫了周围人群一眼,皱眉问:“杨槐江?他干什么了?”
“谁知道呢!因为天黑了,这场中木头框架和板材刚架好,大漆更是易燃,师傅们想着如今进度已属飞快,就不冒险晚上点灯干活了,便收工离开。当时我们走到院门外时,看到疯疯癫癫的杨槐江跑过来了,我们也没当回事,谁知这还没多久,就……”
旁边一个壮实的汉子附和道:“刚下过雪呢,地上还湿的,本来哪有这么好烧起来?县主您看,我们运来的大漆,全都被泼光了,这混蛋肯定撞倒了漆桶,然后放火烧起来了!”
因为泼了生漆,加上火场中木料堆叠,一时烧得劈啪作响,火势猛烈不下于之前厨房。
璎珞姑姑痛苦至极,眼泪横流。
虽然金家派了工人过来帮忙修葺,可木材、生漆、砖瓦实打实都是府中花重金采买的。王府如今又是大丧、又是修缮的,原本就拮据的钱粮,又要雪上加霜了。
千灯抚着姑姑的肩安慰她,想起要事,转头四下看了看,问:“若是杨槐江纵火,那他如今逃到哪儿去了?”
金堂咬牙切齿地附和:“对,找到他,非得狠狠教训……”
他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中,只瞪大了眼睛,抖抖索索地抬手,指向火场中一个影迹:“那……那个人……”
所有人都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在烈焰浓烟之中,一个扭曲的人影动弹了几下,似是要逃出火窟。
但四下浓烟烈火,火中人已经不辨方向,只听到他嘶哑绝望的声音,怪异尖叫:“时景宁,时景宁!”
粗粗搭建的架子早被烧得朽透,随着那怪叫声,堆叠在架子上的大木头连同砖块轰然塌落,全部砸向下方的人影。
在惊叫声中,众人齐齐转头,向后奔逃。
这次有了经验,大家都躲在堆叠的材料之后,免得火烬溅射灼烧。
在轰然巨响中,金堂带着一帮人忙活了多日的库房,在初具雏形后,再度化为废墟。
堆叠在一起的木料坍塌后依旧燃烧,那火势别说靠近泼水,就连两三丈开外都能感受到那逼人的热浪,根本无法近身。
金堂和工人们都十分颓丧,只能将院中未被殃及的材料先抢救出来。至于被木材压在下面的人,那已经是必死无疑了,早一刻迟一刻也没什么区别。
璎珞姑姑吓得连哭都忘记了,她凑到千灯身边,强压惊慌问:“县主,是……是表公子被烧死了吗?”
千灯沉默须臾,低低道:“不知道,要等火灭了,找到尸首再说。”
但所有人都听见火中人临死前嘶哑绝望的叫声了。那被腐蚀毁坏的嗓子,嘶吼着“时景宁”时扭曲的语调,不是疯癫失常的杨槐江又是谁?
眼见火势无救,千灯吩咐先彻查府内人员,想了一想,还是竭力定了定神,先去了定襄夫人所住的西院。
果不其然,定襄夫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询问。
千灯一时难以启齿。虽然她鄙薄杨槐江,也知道他是杀害时景宁的最大嫌凶,可他毕竟是定襄夫人膝下唯一的儿子,弘农杨家虢州四房的继承人。
如今,杨槐江若真的死在王府,她不知如何向远道而来帮助治丧的姨母交代。
因此她迟疑片刻,只搪塞道:“府中正在寻找,只是库房那边又失火了,人手被调去救火,一时无法先寻找表哥了。”
定襄夫人急道:“王府高墙深院,侍卫人手也多,槐江在府内定是无碍的,只是我看他似乎惊吓过度,举止有些失常,还是赶紧找到,免得发生意外。”
千灯正想支吾着应了,外头寻人的葛嬷嬷惊惶地跑进来,口中嚷道:“夫人,不得了,不得了,听说刚刚有……有人被烧在火场内了!”
定襄夫人见她一头急撞进来,神情失措,便斥道:“府中失火,自有主人照料,咱们是客,何必妄议。”
“不是啊,夫人,听说,听说……”葛嬷嬷不顾她的斥责,扑通一下就跪在她面前,泣道,“听说那被烧在火中的人,临死前大喊时景宁,声音还……还嘶哑扭曲……”
定襄夫人霍然站起,向外奔去。谁知忙乱中失神趔趄,跨出门槛时一脚绊倒,顿时摔在地,许久爬不起来。
千灯赶紧和葛嬷嬷一起将她搀扶起来,定襄夫人膝盖伤得太重,已经站不住了,只抓着千灯的手,喃喃道:“扶我去看看,去看看……”
千灯见她已无法行动,只能让侍女们先抱她回屋,劝道:“火场如今危险重重,姨母还是先别靠近,我正让人彻查府中上下,先……先查明火中人是谁,咱们再做打算吧。”
时近半夜,府中人彻查完毕。起火时已是天黑落锁,前后院无人出入,除了杨槐江,其余上下人等俱在。
崔扶风将千灯从西院唤出,把这个结果告知她后,又看向院内,神情也有些迟疑:“定襄夫人……情况如何?”
千灯摇了摇头,黯然道:“先等找到遗体,确证了再说吧。”
定襄夫人也是彻夜难眠,靠在床上流泪不止,苦苦煎熬等着消息。
府中一直没寻到杨槐江的踪迹,而库房大火焚烧殆尽,终于可以踏着灰烬进内搜寻了。
厚厚的焦炭和灰烬层层堆叠,中间还混杂着倾塌下来的砖块,工人们用铲子和锄头将焦土扒开,按照当时那人影被埋在火海的方位挖下去。
一直铲到最下层,凌天水拦下了众人,让他们将工具改为笤帚和笊篱,细致清理。
灼热的灰烬扫清,下面果然有异。一具焦黑的尸骨俯趴于地,已经烧得只剩了骨架。
因为上面木料坍塌重压,骨架也已被砸得碎裂,只能勉强按照四肢形状,看出生前的动作与姿势。
凌天水端详着这具焦黑断裂的尸骨,若有所思。
纪麟游踏着还在冒烟的灰土,走到他身后一看,失声叫了出来:“这姿势,这死法……与时景宁当时,一模一样啊!”
话音未落,苦熬了一夜后,强行要求葛嬷嬷搀扶自己过来火场的定襄夫人大放悲声,挣开搀扶的手,就趔趄冲进火场。
一眼看到里面那具焦黑的尸身,她吓得面无人色,紧闭着眼睛瘫软在地。
千灯忙与葛嬷嬷将她扶起,她死死抓住千灯的手,喃喃问:“府中……昨夜不见的人,查、查出来了吗?”
千灯知道此事瞒不住,只能艰难地应道:“只有表哥一个,尚未找到。”
憋了一宿的气终于猛冲上来,扑通一声,定襄夫人再度瘫倒在地,白眼一翻,人事不知。
众人七手八脚将定襄夫人搀扶起来,有的掐人中,有的掐虎口,可惜都未能奏效。
千灯默然叹了口气,吩咐道:“将夫人先抬回去,让姜大夫去照顾着,切莫出事……另外,表小姐需要静养,切莫惊扰她那边,此事务必不得传入她耳中!”
众人应了,赶紧先将定襄夫人送回西院。
千灯定定神,与崔扶风一起走到凌天水身旁,查看火场中那具焦尸。
在坍塌下来的木料重压之下,这具躯体早已四分五裂,虽然尚有些筋络连着,但散落的小块碎骨不少。
凌天水戴上薄皮手套,将大块尸骨拼好,又从灰烬中将碎骨细细捡拾出来。他熟悉人体骨骼,凭着骨架分布规律很快找齐了完整骨骼。
崔扶风这矜贵的世家子,虽然不愿上手碰人骨,但也寻了双筷子过来夹碎骨,帮他将小骨殖拼凑在一起。
很快,骨头便组出了死者生前倒下时的模样。
“死者年纪不大,身高五尺七寸许,体格中等。尸身俯卧朝下,左臂下垂,右臂摊开上举过肩,手边丢着……”
凌天水查看燃烧痕迹,道:“是个被砸烂的漆桶。”
他们都是深入调查过上次厨房失火情况的人,自然比纪麟游更为清楚,前后两次火灾中,死者的状况有多接近——
唯一不同的,是这具尸身手边的是漆桶,而上次尸体手边放着的,则是一只动物骨殖。
千灯在案卷上详细而冷静地记录下火场内的一切,道:“听金堂和工匠们说,杨槐江——或者说死者,当时状若疯癫,把现场的大漆全都泼洒了。从他手中临死还举着漆桶来看,泼漆之举似是他故意为之。”
凌天水查看骨头焚烧痕迹,也是赞成:“根据死状来看,确是他自己泼洒了大漆,又将所有材料引燃,导致火势猛烈。尤其他自己,燃烧得最为朽透,大概是因为身上沾染了不少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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