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永远横亘在她心头的遗憾,让她又是酸楚难当,几欲落泪。
 “多谢你了,可能我今晚,真的需要你帮我……”千灯怀抱兔子,望着面前孟兰溪取出香匣,俯头将脸贴在柔软的兔毛上。
 万千情绪汹涌而来,太阳穴突突跳动,隐痛的头让她几乎崩溃。
 幸好有幽幽暗香朦胧袭来,让她意识逐渐平静。喝过孟兰溪为她煎的龙胆茯苓汤后,她终于有了睡意,伏在母亲为她缝制的布老虎上,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的梦中,出现了一场雪。
 那是她五岁那年的雪,下在西北漫漫荒野中,也下在邠宁大营中。
 那时她祖父为邠宁节度使,东护长安,西拒吐蕃,镇守大唐要塞,年节无法归家。
 在一场大捷之后,祖母与母亲带着她前往邠宁。父亲迎出数十里风沙,在下雪的荒原中将她裹在怀中,欢欢喜喜地先纵马骑回军营。
 在军营外风雪中,她从父亲温暖的怀抱中探出头,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一切。
 她看见了漠漠荒原,皑皑白雪,也看见了军营外的旌旗下,一个年迈的婆婆与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蹒跚前行。
 顶风冒雪的男孩,怀中抱着一个冰冷的坛子。那时的她不知道,那是他父亲的骨灰坛——军中为了免于疫病,不会允许尸体长期停放,不是就地掩埋,就是焚烧成灰,若有子侄来领,便带回去安葬,若没有,便洒在山野,与草木同朽。
 男孩抬起头,风雪吹乱了他的头发,他隔着朦胧的泪眼,看见了被父亲稳妥护在怀中的千灯。
 可天地浩大,他又冻又饿,已经永远没有了自己的父亲。
 尚不知世事的千灯指着他,仰头问父亲:“阿爹,那个小哥哥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啊?”
 父亲抚了抚她的头,示意随扈去打听一下。
 侍卫下马询问,回来禀报道:“这是时校尉的母亲与儿子,时校尉在上次作战中牺牲,幸好他有儿子可以替他引魂回家,因此老母带着幼子过来取遗骨了。”
 千灯奇怪地问:“为什么儿子才可以引魂呢?”
 侍卫笑了笑,没有回答。
 “原来是时校尉的家人?”千灯的父亲对他有印象,便带着千灯下了马,抱着她到这对祖孙面前,询问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男孩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目光中带着怯懦:“我……我叫时景宁。”
 “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看看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祖母,又看看被抱在怀中好奇望着自己的千灯,鼓起勇气回答:“有我娘,还有我大妹、二弟,还有我娘肚子里的弟弟或者妹妹。”
 “好小子,那你可得撑起家里了。说吧,以后想干什么,能帮的,我们营里会帮你家一把的。”
 “不需要你帮,我……我娘说要带我和弟妹去长安,投奔我舅。”他嗫嚅着,讲述得却十分清楚,“我外祖家在光禄寺当差的,他做的糕点还被圣上夸过呢,外祖说我可以跟着学做糕点,我一定会努力学,学好了就开一个饼店,让我阿婆、我娘、我弟弟妹妹们都吃得饱饱的,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千灯睁大眼睛,忍不住拍手:“哇,小哥哥好厉害!”
 “不错,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她父亲也十分满意,拍拍时景宁单薄的肩头,嘱咐人从自己的俸禄中支取一些钱给他们祖孙俩。
 那一直默默流泪的婆婆终于回过神来,抹着眼泪道:“这孩子和他娘打算得倒好,只是我一家这么多人,全都过去,他舅家哪有地方住啊。”
 千灯父亲一皱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那是儿媳妇的娘家,嫁出去的女儿守寡后带着孩子回去,尚且还说得过去,但带上婆婆却绝不可能。
 所以时景宁的期望,大概是要落空的,祖母不可能让这个长孙离开。
 “那可以住我家庄子呀!”千灯靠在父亲肩头,点数着指头说,“福伯啊、康叔啊、安叔啊他们都没有家,所以住在庄子里,大家热热闹闹的,都很好呢!”
 听到女儿的话,父亲将手一挥,爽快道,“行,时校尉为国捐躯,如今家人有事,我们这些同袍若是不帮,岂不是令军中士兵心冷?我家庄子在京郊,多是安置伤残老兵的,你们祖孙三代过去借住就是,反正多你们一家不多,少你们一家不少。军中抚恤金应该够你长大,到时候你也该自寻生计,撑起全家了!”
 时景宁因此顺利到了长安,一家人在白家庄子上栖身。
 转年春末,千灯到庄子上游玩小住。她穿着薄薄春衫,骑着一匹小马,溜溜达达地跳小木桩时,抬头看见了正割草回来的时景宁。
 她对他的记忆已经淡了,想了想后才认出了他是谁,欣喜地跳下马问他:“小哥哥,你现在和弟弟妹妹在一起了吗?”
 时景宁带他到偏院角落的房子里,她看见了他的四个弟妹,还看见了他养的兔子。
 遗腹的双胞胎弟妹刚出生,在母亲怀中一拱一拱地吃奶;兔子也还小,她捧在手心里喂它们吃草,看着它们小小的嘴巴嚼得飞快,一根草从头吃到尾,她也可以蹲在面前看它们吃完一根又一根。
 那些时日她和时景宁玩得很好,一起喂兔子,一起学写字,一起在庄子的水池中捞小鱼,每天奔跑在水阁的回廊上,把照看她的姑姑们累得够呛。
 时景宁刚跟着舅舅学用刀,常去庄上厨房帮忙,还会用剩下的芜菁、豆腐等边角料练刀工,切切丝、雕雕寿桃什么的。
 夏天快要过完,暑热结束,千灯就要跟着母亲回王府了。
 可是她舍不得自己喂得胖嘟嘟的兔子,它们现在已经长得她都抱不动了呢。于是她让进城的人帮自己在青岩居买了一套刻刀,让时景宁帮自己雕一只兔子带走。
 可时景宁也是初学,手艺不精,雕出来的兔子就像个山药豆儿,千灯随便玩了几下,就把兔子和刻刀都抛在了脑后,再没想起来。
 而时景宁的外祖年纪大了,退离光禄寺时拉了外孙一把,让他先过去给舅舅打下手。时家人要走时,因感念王府和庄子上众人的恩情,时景宁外祖亲自过来给大家做了一顿饭,以表谢意。
 那时席上有一碗肉,用盐酒腌制得嫩嫩的,切得薄薄的,外面裹着糯米粉,蒸得香喷喷酥软软,入口有种与牛羊肉截然不同的味道,十分美味。
 见千灯爱吃,时母给千灯多夹了好几块,笑道:“这兔子养得这么肥,也有县主的辛劳呢,县主该多吃点的。”
 千灯呆呆地看着碗中的肉,才知道这就是她捧在手心中爱不释手的兔子。
 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推开碗站起来就跑走了,席间人都呆住了。
 时景宁追上来,和她一起掉眼泪,难过地对她说:“对不起,可是县主,我娘一直说,县主对我们这么好,所以我们也想对县主好。这庄子上什么东西都是县主的,只有兔子是我们养的,因此我们才将唯一的东西拿出来,做给县主吃……”
 看他这么伤心,千灯擦干了自己眼泪,也帮他擦干了泪,说:“我不怪你们啦,可是我以后不吃兔子了,再也不吃了。”
 她是个固执的孩子,从此后真的再也不吃兔肉了。即使她已经渐渐淡忘了被自己捧在掌心的那只毛茸茸的兔子,可习惯养成后,就再也无法改变自己。
 陈旧的往事消逝于她的梦中,她醒来窗外已经透进了金色的日光,反射着昨夜的积雪,照得屋内洞亮,连床帐也挡不住明亮光线。
 千灯迷迷糊糊转头,碰触到了蜷缩在身旁的暖暖一团。
 是昨夜孟兰溪留在她身边的那只白兔。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它软绵绵暖烘烘的皮毛,忽然想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时景宁了。
 那个风雪中抱着骨灰坛、那个为她刻着拙劣的小兔子、那个捧着精心制作的点心送到她面前的少年,永远离开了。
 可,这世间本就是来的来、去的去,留得住的、留不住的,都不是她所能决定的。
 她能做的,只是为离开她的人讨还公道,为需要她庇护的人提供一个屋檐遮风避雨。
 侍女们伺候千灯穿衣梳洗,玳瑁抱起兔子朝外走去:“孟郎君一早来了,等在外面要接兔子呢。他说兔子要养成习惯固定地方吃喝拉撒的,否则怕污了县主身畔。”
 千灯抚着鬓发,隔窗看见孟兰溪站在庭中等候着。他抱过玳瑁归还的兔子时,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望向窗内的她,遥遥隔着庭院,垂眼向她行了一礼。
 雪后琼枝,郎君白衣,他肌肤白皙,浓黑的发与浓黑的眉眼就如水墨绘成,姿态似画中一枝风发兰信。
 他明知她在看他,却只问玳瑁:“不知县主昨夜睡得好吗?”
 玳瑁道:“挺好的,县主难得一整宿睡到天亮。”
 他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意,向着千灯颔首默望,抱着兔子准备离去。
 “孟郎君,稍等一等。”千灯却叫住了他,起身穿过院落,走到他面前。
 转头瞥了门口陪孟兰溪过来的凌天水一眼,千灯说道:“我待会儿要去厨房再看看火场情况,记得昨日在厨房看到几个破碎的药罐,后院一干郎君中,唯有孟郎君精通医理,所以,想请你随我一同前去,查看一下当时炉中煎的是什么药。”
 “好。”孟兰溪应了,见她面容虽然略显苍白,但已没有了昨日的痛苦茫然,心下不由涌起怜惜与伤感。
 他退到门边,静静等待着县主更衣。只是心头感慨不知怎的涌到喉口,不自觉便喃喃道:“若我能为县主分担一些,就好了……”
 凌天水听到他的话,却只扯了扯嘴角,淡淡看着在内堂收拾东西的千灯,道:“没有人能替她分担。压在她自己身上的命运,除了自己撑下去,别无他法。”
 孟兰溪默然。而千灯已经拢好披风,带上纸笔向他们走来。
 “走吧。”她声音微哑,但迈出门槛的步伐却毫无迟疑。命运沉沉压在她的肩上,可她单薄的脊背却依旧挺直。
 即使她知道自己要去直面的,是她眼睁睁看着时景宁被烧成焦尸的地方,可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不再畏惧。
 昨日厨房起火之后,府中已有两顿没法做饭,今日早膳还是从街上买的。
 府中上下这么多人,饮食是头等大事。更何况,过几日便是夫人出殡之日,届时吊唁的宾客众多,府中没了厨房,连招待客人的茶水酥酪都拿不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璇玑姑姑连夜与府中长史商议,租赁了隔壁人家空置院落,先借用厨房,把这段时间顶过去。
 也因此千灯过去时,工人们已在清理厨房废墟,准备搬运木料过来了。
 长安首富金家财大气粗,自然不缺人手,库房那边没有丢下,厨房这边又拉了一队人,准备先用木头把厨房框架搭起来,临时用板材弄个棚顶,把这阵子的忙碌顶过去。
 见千灯过来,璎珞姑姑讲了临时厨房的规划,又忧愁地对千灯汇报,太子殿下所赠的那副九树金花还是没找到,现下库房已翻个底朝天,依旧一无所获,看来应是当日没能与其他御赐物一起及时入库,被乱军劫走了。
 千灯也只能安慰璎珞姑姑:“此事等有机会时,我找太子殿下说一说吧。毕竟丢失御赐之物虽是大事,但如今兵荒马乱的,哪个府中又能保证万无一失呢?”
 “也只能这样了。”璎珞姑姑叹了口气,又指着金堂背影道,“金郎君真是为王府尽心尽力,县主也该当好好感谢他。”
 千灯点了点头,向金堂所在的厨房废墟中走去。
 走到断墙后,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
 焦黑废墟之中,一袭白衣的晏蓬莱正站在时景宁殒身处念往生咒,只是神情恬静平和,看不出多少悲伤。
 旁边商洛正抹着泪,蹲在废墟里面烧纸。
 千灯不由想起那日在永阳坊,商洛也是如此抹着泪给于广陵烧纸,此时此刻,竟恍如昨日。
 金堂过来随意帮着商洛烧了几张纸钱,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行了,时景宁会在地下感念你的,说不定还能保佑你成神童呢。”
 商洛抽泣道:“上次、上次广陵哥也是这么突然就离我们去了,金堂哥,你说……景宁哥这次,是不是也被人害了啊?”
 “没准,谁知道呢——反正要是坏人下手,县主一定会把凶手揪出来,帮时景宁报仇的。”
 “呜呜……景宁哥这么好,从来都与人为善,为什么坏人要对他下手啊?”
 “切,小屁孩你傻不傻啊?”金堂翻他一个白眼,“死掉的才是好的,活着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商洛呆呆看着他,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跟我抢县主的,都不是好人。”金堂随手丢着纸钱,意味深长道,“现在我就希望啊,时景宁的死不是意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你说呢?”
 商洛傻了眼,连哭都忘了,喃喃问:“金堂哥,你是觉得……害死景宁哥的是、是和我们一起的候选郎君?”
 “那我怎么知道?大理寺的人不是来勘察了,说是意外嘛。”
 “那……那如果不是意外,害死景宁哥的人,一定是那个杨槐江!”
 “我倒觉得,最好不是他。”金堂拍拍飘到自己身上的纸灰,“你想啊,县主摆明了讨厌他,他就算硬挤进后院,又有什么机会蹦跶?但如果是其他人——那我岂不是又少一个对手?”
 商洛白着一张小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旁边一声冷笑,随即凌天水那冷且沉的声音传了过来:“金郎君,昨日我们还分食了时景宁做的冬至馄饨(注:唐朝冬至与除夕吃馄饨),你好像也没少吃吧?”
 “吃就吃了,你以为他是做给咱们吃?还不是为了讨好县主……”金堂说到这里,一转头看见千灯就在旁边,顿时脸色微变,后面的话便卡在了喉咙中。
 千灯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定在了断墙处尚存的时景宁遗体痕迹上,许久不动。
 金堂心下慌乱,他最近为王府这忙里忙外的功劳苦劳,原本想着能讨一讨县主欢心的,但如今,怕是都要因为自己这几句话,化为泡影了。
 他想要解释,张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而千灯已转头问晏蓬莱:“昨日那场大火,其他郎君都过来相帮了,唯有晏郎君未曾现身?”
 “昨日前院救火时,我隐约听到了声音,本想去看看,但起了一卦后发现,下艮上乾,是为遁卦。”晏蓬莱神情恬淡道,“君子消渐,小人势大,非力挽所能为,因此我便打消了念头,继续待在后院清修了。”
 千灯素知晏蓬莱这个太卜署丞,一贯静心修道,不理凡俗。而且他素有洁癖,不染尘垢,若是他当时不顾灰烬跑来救火,那反倒才是奇事了。
 见千灯默然,晏蓬莱又道:“我观时郎君骨相微淡,命格单薄,这一世注定是早逝之相。还望县主不要太过悲伤惋惜,皆是命中注定罢了,他来生定会福寿绵长,一世欢喜的。”
 这世间罕见的郎君容颜昳丽,说的话却冷淡如此,当真是池上芙蓉净少情。
 千灯默然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崔扶风已从后院过来,询问道:“县主这边,可有什么发现么?”
 千灯回头示意孟兰溪:“我想着现场有打碎的药罐,因此请了孟郎君过来,查看下是什么药。”
 一听到“药”这个字,商洛顿时手一颤,手中的纸钱全都撒了出去。
 千灯瞥了他一眼,难免想起昨晚起火时,他也曾神情有异。
 她提起裙裾走入火场,在屏退其他人时,示意商洛先留下:“商洛,你先等一等。”
 商洛心惊胆战地停下了脚步,站在残垣中不敢动弹。
 烈火焚烧中,药渣早已成了灰烬,塌朽的焦黑梁柱虽已被抬走,地上依旧狼藉不堪,药渣与各式灰烬混合在一起,颇为杂乱。
 孟兰溪一身白衣清朗明净,在废墟中细细寻找着药渣。现场有两个药罐,他先查看药包裹好的那一份,沉吟抬头看向商洛。
 商洛缩着身躯,惊恐慌乱之下小脸刷白,根本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崔扶风一看便知道他们有问题,沉声问:“这药是从何而来,孟郎君可知晓底细?”
 孟兰溪拨开聚成团的药渣,说道:“这药我虽没经手,但看着里面所有的药材,正是我前日刚开的一张药方。”
 “是什么药方,治什么病?”
 孟兰溪却不回答,只朝着商洛问:“你说呢?”
 几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在商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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