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兀自不觉,玳瑁抱枪往马厩走,琉璃接了空碗放回托盘,璇玑与璎珞两位姑姑在商量府上账目……
唯有她一个人站在廊下,捧着手中那碟尚未吃完的烤梨,在这一瞬间的茫然出神间,猛然抓住了十分重要的东西,让她的呼吸都变得深长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
她丢下手中帕子,匆匆对伺候在旁的琥珀道:“你去请崔少卿过来,就说……”
话音未落,璇玑姑姑已从门边快步走来,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县主,崔少卿来了。”
刚要请他,他就来了。
千灯抬眼看向门外。阴霾欲雨的清晨,崔扶风未穿公服,只着月白色襕衫,更显他风姿出尘,灿灿如玉树,濯濯如春月。
千灯迎向他,与他打招呼:“崔少卿一早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崔扶风向她颔首为礼,商议道:“今日接到坊间里正的消息,说是孟夫人头七之日。按理,孟兰溪该行人子之劳,为母亲戴孝招魂,只是如今他身在大理寺监狱中,我亦不好擅作主张,不知县主可有考虑?”
千灯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本朝律令,若至亲去世,有在押人犯,可全人子孝道,回家以行孝礼。
但大理寺押解在监的囚犯,这种提议自然不可能由他们提出再由衙门自行审批,只能是昌化王府或者国子监作为涉案一方,出面为他申请。
千灯默然托着茶盏,想起自己母亲头七那日,她还因为兵乱而困在田庄中,凶手未擒,真相未白,整个人煎熬交困,几乎无力支撑。
时至今日,她尚未走出与至亲永诀的痛苦,也更能体会那种锥心之痛。
推己及人,千灯道:“应该的,我这就让璇玑姑姑拟书,请朝廷恩准孟兰溪回家事丧。还望大理寺安排好押送事宜,一切遵照朝廷准则行事。”
崔扶风应了,他事务繁忙,说完事便告辞离开了,只留下了长随等待。
璇玑姑姑对于千灯这揽事上身的作风也无可奈何,只能写了奏表,交予崔家长随。
千灯见对方正是昨晚送信去朔方军大营那位,略一思忖,尽量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昨夜崔少卿那封信,张都尉收到了吗?”
长随立即道:“是,小人立即送到朔方军大营中了,只是张都尉因家中急事已回西北了,小人便又按照军中人的指点,回转了贵府,将信交由了接替他的凌司阶。”
“凌司阶……”千灯一时错愕,目光不由自主转向远松居的方向,“凌天水?”
“是,日后县主若与临淮王或朔方军有何事务,可直接与凌司阶知照。如今京中所有交付那边的信件物事,都要由他收检查验,除了军机要务外,未经他确认,是送不过去的。”
“喔……”千灯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嘲笑自己的多心,但从早上看到那封信上的新月痕迹时开始,心口压着的那块重石终于落了地。
她不觉暗笑摇头,自己怎么会有那般荒诞至极的联想。
那位不可一世的临淮王正在西北养伤呢,怎么可能偷偷来到京城?至于纡尊降贵隐姓埋名出现在她后院,成为她未婚夫人选之一这种可能性……
一定是昨晚的药让她脑子坏掉了,才会一瞬间产生这种荒唐诡异的念头吧。
虽然与孟夫人只有一面之缘,但千灯对她甚有好感,因此估算着时间,低调地只带了几个侍卫,前往致祭。
到了孟家一看,当日那个僻静门庭已经布置了简单的灵堂,挂了挽联白幔。
门口站着四个大理寺狱卒,坊正带着几个老人正在忙碌后事。堂上孟兰溪披麻戴孝,在母亲的灵位之前长跪不起,悲难自抑,痛哭失声。
想到他蒙冤入狱,至今未得清白,母亲又因为他奔走而亡,千灯也觉得心下黯然悲恸。
她走进去站在他身旁,望着伏地痛哭叩拜的孟兰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默然静立一旁。
抬头看见崔扶风正与孟家人在商谈,但孟兰溪母子与族中不怎么来往,如今更是一个溘逝,一个戴罪,他们过来敷衍一下流程,赞颂一下朝廷恩德,安慰孟兰溪两句,很快便都离开了。
崔扶风抬头看见千灯,略一扬眉,过来与她并肩立于廊下,低声道:“没想到县主会亲自来此致祭。”
千灯轻声道:“孟夫人毕竟与我有一面之缘,孟兰溪也与我有关联,我娘临去之时,他是被指到的人之一……我应当来上一炷香的。”
听她说被母亲指到的人,崔扶风自然也想起当日情形。
那夜杞国夫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外堂的众人,对千灯说,嫁给他,带他回家。
而千灯望着孟兰溪清癯瘦削的身影,低低道:“虽然我至今尚未知道,我娘为我指定的人是谁,但她既有遗言,让我从那一批郎君中择取,那么,孟兰溪便有可能是我娘为我指定的人,我的夫婿,也必定在那八人之中。”
“九人。”崔扶风却淡淡打断了她的话,“最初那十个未婚夫人选,除却作恶的两人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当场。”
看着他那熟悉的云淡风轻,千灯不觉头皮有些发硬:“你说的那个人是……”
“我。”或许是这念头在心中早已盘旋过多次,他说出口时,望着她的目光更显幽深,“当时我因为受伤被送到了外堂,所以被夫人指到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
这笃定的语气,和当初他自荐入她后院时一样,理直气壮,顺理成章。
千灯望着面前的他,一时无言以对。
月白襕衫衬得他冠玉般的面容越显皎洁温润,望着她的目光也是澄澈明净,丝毫没有失言后该有的脸红局促感。
这百年世家浸润出的清雅高华公子,怎么总是随随便便说些惊世骇俗的话语,惹得别人心慌意乱,自己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可恶模样?
她仓促避开他凝望她的目光,低头抿唇沉默了半晌,才忽然想,可,那时你并不在我的未婚夫人选名单中,我娘指的人中,怎么会包括你呢?
再者,照他这么说,那母亲指的,岂不是十个人了?
最后那个人……
那个人……
昨夜紧抱着他的狂乱情形又涌上心头,她羞耻欲死,不敢再想下去,逃避似地转身进了灵堂。
孟兰溪哀哭过甚,跪在灵前身体摇摇欲坠。千灯敬了香后,走到他身旁想要安慰几句,可生离死别,她亦是新近丧母,竟不知如何开口。
后堂几个婆子收拾好了孟夫人的贴身物事,此时一一捧到灵前,让孟兰溪决定是放入棺中随葬还是烧掉。
“其他也没什么东西,只是这块玉佩看来价值不菲,如何处理呢?”
婆子们拿着一块羊脂白玉佩,询问孟兰溪。
孟兰溪以颤抖的手取过玉佩,盯着它看了许久。
千灯就在他身边,见这块玉佩雕刻着疏朗山峦,天际一抹微云衬着几只飞鸟,意境幽远。
玉佩一角雕刻了一行小字,是一句五言诗:“相看两不厌”。
看起来,这玉佩与昨晚那块应该是一对。千灯心想,那块较大而宽厚,适合男子佩戴,这块较小而纤巧,应是女子所佩。
只听孟兰溪声音颤抖道:“我听说,乱兵过后,匪丐四起,挖坟掘墓无所不为,这玉佩,便不要随葬了吧……”
葬字出口,又是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孟兰溪气息急促,死死握着那块玉佩,眼看要晕厥在地。
旁边坊正赶紧将他扶住,拉到榻上靠着,让他缓过气息来。
他头晕目眩,双眼恍惚涣散,看面前一切都无法聚焦。
在虚浮扭曲的世界中,一切事物都抹上了一层刺目光线,而憧憧人影之后,一条熟悉的身影镀着一层光,与初见那日隔帘相望的轮廓纹丝合缝。
县主……她来了,来看他这个狼狈不堪又一无所有的人了。
孟兰溪紧紧望着她,被眼泪晕开的视野渐渐清晰,他看见了她清艳绝俗的面容,在飘忽的世界中真实绽现在他面前。
他也看到了她眼中含着的关切与紧张,一瞬间,他那空落孤寂的心,因为她对自己的关注而温热满盈,原本勉强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难以控制。
见他一直哀哀望着自己,就像被遗弃于荒野的幼兽,千灯心下不忍,求助地看向崔扶风。
崔扶风近旁低声安抚孟兰溪道:“令堂遭逢不幸,委实令人悲痛,但如今你沉冤未雪,若悲痛过度,如何等到真相大白之日?”
他是大理寺少卿,又主理此案,提及沉冤二字,便已经是明示他,案情有望了。
孟兰溪恍惚中咀嚼他这话中含义,哪有不明白的,但此时堂上眼目众多,他自然不能开言,只起身向着他与千灯深深一揖,又扑到母亲灵前,跪在棺木前再度叩拜,将灵位紧抱于怀中,哽咽不已。
等他捱过了这一阵悲恸,坊正才将灵位从他怀中取走,重新摆回供桌上。
孟兰溪抬头望着母亲的灵位,许久,忽然怔了怔,膝行过去将它又取下,抬袖子擦去上面香灰,瞧着上面的字,摇头喃喃道:“写错了,我娘的名字……不是这个。”
千灯有些诧异,仔细一看,黑漆灵位上,用金漆写着十分端正的字迹——“故孟门先妣讳娥眉之灵位”。
孟兰溪手指抚过“娥眉”二字,声音哽咽道:“我娘的名字写错了。”
坊正上来看了看,讶异道:“令堂不是名叫娥眉吗?街坊四邻都这般唤她。”
孟兰溪却道:“我娘出生于蜀中峨眉山,因怀念故土,取了峨眉二字以念家乡,因此是山旁的峨,不是女旁的。”
“原来如此。我原说灵位该你来写,只是孟家人急着完事,草草而就,一时疏忽了。”坊正看看这灵位,便道,“好在只是小小疏漏,及时改过来就行。”
孟兰溪默然点头,外头借了白事行当的漆过来,他抱着母亲的灵位,小心落笔,将“娥”前面的女旁用黑漆涂掉,待漆干掉之后,果然与周围漆色无异,便又取过笔蘸了金漆,落笔添上山旁。
千灯望着他秀逸的笔画,看着那峨眉两字,心下忽然想起那一对玉佩。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男人所用的玉佩上,雕刻的字句却在暗示孟夫人的名字。难道说,孟夫人身边的那块,是暗示孟父的名字叫敬亭?
可,若是他父亲的遗物,为何孟兰溪会将它随身带到王府中,却又并不示人,偷偷藏在那般隐蔽地方,还要暗动手脚保护?
见婆子们拿了孟夫人的衣物就要散去,千灯挪脚步到门外,假做不经意地跟上其中一位丰腴和善的老妇人,搭话问:“阿娘,你可知晓孟敬亭的事么?”
婆子有些诧异,迟疑打量她问:“不知姑娘说的孟敬亭,是哪位郎君?”
千灯见她不知,便思索道:“就是那位名叫敬亭的郎君啊,姓什么来着……”
婆子恍然道:“说的是金郎君吧?几年前他来得频繁,我听孟娘子这样叫过他几次,没错。”
“哦,对,金敬亭……”千灯装作恍然想起的模样,“他如今在何处?”
“谁知道这个负心薄幸的男人死哪儿去了,呸!”婆子狠狠啐了一口,道,“好的时候如胶似漆,对孟夫人千般纠缠,撩开手时就翻脸不认人,再也不见踪影了,孟夫人这一身的病啊,一大半是为他生出来的!”
千灯目送婆子离开,若有所思地一转头,看见了正从巷子另一边大步走来的凌天水。
昨晚那些不可见人的暧昧,她明明已经装失忆蒙混过去了,可在看到他的瞬间,忽然又涌上心有,让她头皮微麻,张了张嘴却挤不出话。
第四十八章 进展
她看着凌天水走来,那双锋锐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微眯着凝视她,就像一只猛兽在打量出现在领地的小兽。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可昨夜那灼热的气息陡然袭来,一种莫名的晕眩感直冲她的脑门,让她掌心不自觉便沁出微汗。
她将脸转向一边,勉强掩饰自己心底的窘迫:“你怎么来这边了?”
“我来为孟夫人上一炷香。”他显然听见了她和婆子的对话,开口问,“金敬亭……那是什么人?”
千灯定定神,解释道:“孟夫人的遗物中有块玉佩,上面写着‘相看两不厌’,那么下一句便该是‘唯有敬亭山’。”
“峨眉,敬亭……”他自然是知道孟夫人闺名的,略一沉吟,便问:“所以,这玉佩是一对,峨眉是指代孟夫人,而敬亭……应该是送她玉佩的人?”
千灯点头赞成,只是她再想想,又觉得孟夫人已经仙逝,她过往的事情也早该沉埋于过往中,何必在她身后提起这些事呢?
于是她只道:“其实……我只是对孟兰溪将那块玉佩藏在王府中有些介意,如今看来,应该是与孟夫人私隐有关,那便算了吧,没必要追究这些事。”
“嗯,逝者已矣,不提也罢。”凌天水面无异常,应了一声,径自向内走去。
孟兰溪伤恸过度,已被搀扶到后堂,倚着棺木休息。
千灯随凌天水来到灵前,看到改好的灵位已经重新摆在供桌上。
黑漆遮盖得严实,孟兰溪的笔触也尽量仿照原来字迹,峨眉二字写得端端正正,看不出任何修改痕迹。
凌天水给孟夫人上了香,回头见千灯一直看着那个灵位,便也回头看了看,问:“怎么了?”
千灯道:“这灵牌……刚刚上面的字写错了,被孟兰溪改过来了。”
凌天水端详着,正不明其意,却听千灯在身旁又喃喃道:“改过来了……涂掉了女旁,添上了山旁……”
这下就连旁边的崔扶风都听出了不对,看着那个“峨”字,正要追问,却见千灯的眼睛微亮,似乎有很重要的东西呈现在了她面前,让她猛然窥见了洞天世界。
“涂改……”凌天水与崔扶风对望一眼,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东西,“难道你指的是,郑君山留下的那个字?”
千灯点头:“看来,那个字就是所有一切的线索,案件破解的关键,也是凶手的身份。”
凌天水质疑:“灵牌上的字可以用黑漆遮盖,但死者写在地上的字,又能用何掩盖呢?那上面虽有凶手脚底涂抹的痕迹,但因为血墨皆已干涸,未能奏效。”
崔扶风想着那个字,也是微皱眉头:“对照郑君山日常课业字迹来看,那确实是他临死之际蘸着血墨留下的无疑,字迹架构与笔画习惯对比都相吻合。”
千灯却并不在意他们的质疑,毫不迟疑道:“既然字迹可以涂改,留下的讯息当然也可以改变,只不过他的手法比较巧妙,暂时遮瞒了我们而已。”
面前两个男人默然对望,凌天水瞥了内堂的孟兰溪一眼,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所以,代表孟兰溪的‘兰’字,是经过篡改的?”
千灯笃定道:“对,我已经有确定把握,只是还有些许疑问,需要去国子监验证一二。”
拜祭完孟夫人后,千灯立即便去了国子监。
被官府搜查过好几次,又被金家重赏之下涤荡浩劫的国子监,看见大理寺少卿又带着一群人进来搜查了,祭酒博士夫子们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祭酒亲自过来问询:“崔少卿,这案子还没完结吗?我们这边洪涝总算排完,房屋也洗涤干净了,刚刚恢复正常讲学……”
崔扶风看向千灯,询问此次是否要搜查学堂。
千灯安抚道:“放心,我们只是再看看郑君山的寝舍与书库夹道而已,绝不会影响到讲学秩序,诸位一切照常即可。”
夫子们松了口气,催促过来看热闹的学子们赶紧回去。千灯见人群中的商洛不停踮脚往自己这边看,便向他挥挥手,道:“好好听讲,别出来凑热闹了!”
她有孝在身,出行一向戴着帷帽,但商洛不用看她的表情,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没在怪罪自己。
他并不离开,反而跑到她身边,一脸兴奋道:“县主,崔少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千灯哪有空与他闲聊,只随口问:“怎么?”
“昨日夫子重新考校学业,我终于得了第一!刚刚夫子给我写了赞语!”商洛欢喜地朝崔扶风道,“扶风哥,你太厉害了,给我圈注的五条考了三条!我这就给我爹报喜,这下我一定能留在王府,不用离开县主了!”
“真的?”千灯夸着他,抬头看到了站在人群后的简安亭。
他沉默平静,和于广陵一样,那凝望她的眼睛,像是蕉下泉边一只没有任何侵略性的鹿。
千灯淡淡地看着他,见他对自己遥遥施礼,便隔着帷帽对他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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