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略一沉吟,又问,“你表哥身上,可有什么疤痕胎记之类?”
“这倒是有的,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一起下河摸鱼,他不慎滑倒,左臂被河里的石头划了老长一条口子,伤口挺深,血流了一大堆,肯定留下疤痕了。”纪麟游卷起自己的袖子,比划给她看,“就在腕骨上方,快到手肘了,比一个巴掌还长。”
说到这,纪麟游终于回过神,错愕问:“县主,你……你这个意思是,难道我这个表哥,可能是别人假冒的?”
“没有的事,他是你族中寻回的,又有籍贯背景,若有问题,礼部与内宫局必定早已看出纰漏了。”千灯立即否认,低垂眼睫避开他的审视,“我只是觉得……他挺能干的,想多了解些,仅此而已。”
毕竟,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是匪夷所思——这般经过重重筛选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呢?
只是,她心底不知何处,总觉得他不对劲。
不知是他的身躯、还是他的目光,抑或是那迫人的气势、梦中临淮王的那张脸……
难道说,在临淮王麾下的人都会受到他的影响而蜕变吗?还是说临淮王军中一向喜欢择取就是这种人。因此气质大同小异?
而纪麟游听着她的话,看着她闪烁躲避的神情,心下不知怎么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怪异感觉。
他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心里不痛快时找朋友打一架就行,从没体会过这种古怪的感觉,又憋闷又酸涩,胸口堵着的东西让他觉得自己不绕着沙场跑个十七八圈,怕是难以宣泄。
怕自己失态,他拿了装兵法的匣子,立马告辞出门了,匆匆追上了回后院的其他六人。
他落在最后,忍不住打量前方的凌天水。
这家伙怎么长的,身量比他高,肩膀比他宽,身手还比他强,才刚进府就得了县主欢心……
一想到县主刚刚那低头掩饰的模样,再一想到凌天水还是自己去请求县主收进来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感觉自己比金堂还要气愤。
再一想,不是吧,这种心态,难道就是坊间所谓的……
他被这念头震惊得呆立当场,看看凌天水,又回头看向书房。
灯光明亮,将县主的身影映在窗上。夜风扰得宫灯微微摇曳,于是县主轮廓优美的身影在窗上微微动荡,也在他的心头荡漾,像涟漪般飘飘摇摇,氤氲旖旎,不可挥却。
这一生从未体会过心动这回事的纪麟游,抱着怀中匣子倒退了两步,才仿佛受惊了一般,转身仓皇茫然地逃离。
一夜噩梦错综繁杂,这一次在亲人之外,千灯又梦见了于广陵。
温柔低笑的清秀郎君,转眼化成义庄中腐烂惨绿的尸身。
他滴着腐水从床上坐起,将双手捧给她,说:“县主您看,我是因你而死……”
她低头看去,他那双暴露着白骨红肉的手上,托着的字条上写着四个字——
县主夫婿。
纸条被利刃划破,又被烧得边缘焦黑,正是福伯遗体上找到的那几张。
她在惊惧中抬头看去,于广陵整个人在她面前消融,只有幽叹的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响,几近轰鸣——
“因你而死……我们都因你而死……”
在巨大的恐惧与悲恸中,她猛然惊醒,睁大眼睛看着周围。
这一夜沉梦,居然睡到了快中午。外面安安静静,而她正紧抱着布老虎,睡在绣着百样折枝花的锦帐中。
那被割破又焚烧过的残字,会是母亲让她寻找的信件吗?
可,母亲提起这封信时,又为何只说让她自己抉择,并不曾提起过半分可怖之处?
等到喘息平复,她下床梳洗,却见琉璃匆匆跑了进来,看到她还在梳洗,欲言又止:“县主,听说商小郎君……”
千灯头痛欲裂,边喝蜜枣小米粥边听她讲述今天又有什么事。
原来是商洛跑到永阳坊,听说还在坊间撒泼打架,现在又躲起来了,遍寻不到。有好事者知道他是县主后院的郎君之一,所以就跑来昌化王府通风报信了,估计也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千灯不由痛苦扶额,男人多了好烦心,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就没个喘息机会。
就连商洛这个小郎君,事情也这么多。
想到昨晚刚帮他出主意躲避家中父祖,她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
她暗自长叹,可想到昨晚的噩梦,想到逝去的于广陵说“我们都因你而死”的情形,又担忧这个无辜的小少年会出什么事,只能收拾收拾,前去查看他搞什么鬼。
到了永阳坊,她带着府中人转了一圈,没发现商洛踪迹。
让自己带来的侍从们去永阳坊各处寻找,千灯正思索商洛会躲在哪儿,抬头看到上次去过的于广陵家。
看着这破茅棚,她心下微动,走过去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于家房子坍塌,院内临时搭建的窝棚倒是还在,千灯看到窝棚内好像有动静,便绕到后面看去。
正是商洛,他正抹着眼泪,朝着一张桌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千灯仔细一听,只听他一边拜着桌子一边念叨:“广陵哥,今日是你头七,不知道鬼门关、黄泉路、奈何桥你走到哪儿了呢?要是你在泉下有知的话,能不能帮我给简安亭捎句话?他和你最好了,肯定会听你的……”
千灯忍不住开口问:“你们都在国子监上学,有什么话不能自己跟简安亭说,非要去世的人带话?”
商洛吓了一跳,立即捂住自己的右眼角转头,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县主……你,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你在这边闹事还躲起来了,我过来瞧瞧。”千灯说着,进去看了屋内一眼,问,“你拜桌子干嘛?”
商洛捂着眼,含糊道:“我看这应该是广陵哥念书用的,如果他在天有灵,魂魄可能会附在上面……”
他自己都死于非命,又如何能保佑你呢?
千灯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还是看了那桌子一眼,见这张旧桌子断了一条腿,搭在后方石块上才维持平稳,而桌面上宛然还有墨迹残留,确实应该是于广陵攻读所用。
她走过去摸了摸,随手拉开抽屉看了一下,发现里面是一叠于广陵写的课业手稿,一页页端端正正,字写得很小,每一张正反面和页边距都写了字,不浪费任何一寸地方。
她心下微微叹息,随手翻了翻,却发现了压在最下面的一封信。原本她不该看,但一眼瞥过,那信封上面写着的,赫然是县主亲启。
商洛也看到了,顿时诧异地叫出来:“县主县主,是广陵哥写给你的信!”
千灯迟疑了一下,将信拿出来,抽出信笺看了看,神情黯然。
商洛捂着眼睛好奇问:“县主,信上说什么啊?”
“是他要跟我讲的一些事,大概因为被我邀请入住王府,可以亲口对我说了,就没把信带上……”
可谁知道,还没来得及细谈,他就永远地倒在了夹道血泊中。
千灯收好信,目光落在商洛脸上:“你怎么了,一直捂着右眼?”
商洛想要躲避,千灯早拉住他,将他挡在脸上的手拉下一看,眼角赫然红肿了一块,所幸没有破皮。
“县主,简安亭打我!”见她看到了,商洛悲愤告状道,“要是差了一点点,打到我眼睛,我瞎了一只眼,就再也做不成县主你的夫婿了!”
千灯虽觉得他夸张,但商洛毕竟是未婚夫候选人,又年仅十三岁,她不觉皱眉:“我看他和于广陵在一起时颇有礼法,怎么背后是这般人?”
“就是,他不是好人!县主你帮帮我……”商洛显然心中有鬼,支支吾吾的倾诉着,只挑对自己有利的方面说,但千灯岂是好蒙骗的,一听他的描述,就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虽然崔扶风说帮他,但商洛对超越简安亭成为国子监魁首并无把握,正逢今日小考,他便私下去求简安亭,请他在答卷时中略微放一放水,让自己能拿到第一。
谁知简安亭不为所动,满口大道理,开口“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闭口“年纪尚幼,更应发奋,不可弄虚作假”,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商洛头痛。
因为又气又急,商洛自然在今日小考中发挥失常,这下不要说与简安亭争先后了,怕是前排都挤不上去。
气急败坏接近崩溃的他在小考结束后一路跟随简安亭,边走边恳求下次高抬贵手,可一路走到永阳坊,简安亭都未曾回头看过他一眼。
商洛终于破口怒骂,一气之下还抓起书朝他扔去,谁知简安亭反手一拍,书砸回了商洛眼角,留下了这道伤疤。
听了商洛的哭诉,千灯无语望天,心下只冒出两个字——活该。
“县主,你说这个简安亭怎么这么坏啊,我都这么惨了,他也不肯帮帮我……”
“这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你该当如简安亭所说,将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动歪心思。”千灯才不会给他面子,“他立身清正,有君子坚贞之风,你应当以他为楷模,好自为之。”
“什么清正,什么坚贞!他才不是君子呢,县主你不知道,他家里,他爹娘……都不是什么好人!”
见他恼羞成怒,千灯也懒得多听,转身道:“跟我回去,把你的课业好好温习揣摩。这次小考你没抓住机会,下次你定要拿出好成绩来,知道吗?”
商洛萎靡地跟着她:“是……”
“背后诋毁同窗的话,别再乱说了,知道吗?”
“我才没,我都亲眼所见了……”他委屈嘟囔着,跟在千灯的身后穿过街巷,目光瞟向简安亭家紧闭的大门。
见门户和他刚才路过时看见的一样,没什么变化,他眼珠一转,扯住了千灯的衣袖,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那,县主,我知道错了,我想……想去给安亭哥道个歉。就是一个人有点不好意思,你陪陪我好不好?”
千灯见他神情羞赧,小脸皱巴巴的十分可怜,心下一软,道:“你是该向他道个歉,去吧。”
“简大哥,简大哥,你在家吗?我是商洛,过来向你赔礼道歉了!”
商洛去街口买了点红枣,啪啪拍门,对里面大声喊。
旁边街坊都被惊动了,探头出来查看。
千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制止,听门内一阵打翻东西的慌乱声响。
简家门户寒微,家中并无庭院围墙,他们站着的地方便是门庭,门内便是居所。但这么狭窄的地方,许久才有个神情慌乱的妇人匆匆过来,拉开一条门缝探头向外张望。
见千灯与商洛是两个陌生少年男女,她勉强理了理鬓发,面上堆起笑:“二位是?来找安亭吗?”
千灯尚未回答,商洛已经举起手中红纸封包的枣子,推开门要挤进去:“是,我们来找简大哥。今日我冒犯了他,如今知错了,特来向他道歉……”
妇人正抵着门,不防商洛小小年纪,力气却比她大多了,将门一把推开便迈了进去。
妇人惊慌失措,一边拦他一边下意识往后张望。
千灯顺着她的目光一瞥,看见堂屋后方有人影一动,依稀是有个男人缩在里面。
千灯不动声色,抓住商洛的衣袖将他拉了回来:“不得无礼,你来人家中赔礼,怎不问问对方今日在不在?”
第四十章 私隐
妇人见商洛被拉出门,顿时暗松了一口气,赶紧就坡下驴:“安亭尚未从学堂回来,你若有事情可稍候再来,今日我……我身体有些不适,怕过了病气,就不请二位进来了。”
千灯正要拉着商洛离开,谁知这个不长眼的少年却指着里面,高声诧异问:“你骗人,简大哥明明在里面的,不然那个男人是谁?”
他这一声喊不要紧,本就注意这边的左邻右舍全都看了过来,连街上闲人都聚拢过来了。
千灯也是无奈,对商洛道:“你看错了,我怎么没见着里面有什么人?”
商洛眨眨眼看她,终于不吭声了。
妇人又羞又急,将门狠狠一关,落了门闩。
千灯按住脸上帷帽,带着商洛穿过神情异样的人群,快步离开了这条冷僻的巷子。
身后闲人还在议论,对于简家究竟有没有男人猜测不已,直到巷子那边出现了简安亭的身影,众人才止住唾沫横飞,赶紧散去。
简安亭视若无睹,径自敲开了家门,瞥了关好的后门一眼,问他娘:“爹今日回来吗?要不要我给他送晚膳过去?”
“嗯,饭菜弄好了。”简母说着,将旁边的旧食盒拎给他,想想又道,“刚才有个戴帷帽的姑娘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君来找你,说是你同窗,向你道歉来了。”
简安亭微一皱眉,问:“商洛吗?和他一起来的姑娘……戴着帷帽?”
简母有些郁闷道:“对,那姑娘穿着素衣,倒还懂礼,可那小郎君实在讨厌,不由分说就推门进来,幸好被那姑娘扯回去了。”
简安亭心思通透,瞄了母亲一眼,立即便知晓了当时情形。
一想到县主定然发现了他家中丑事,才带着商洛匆匆离去,他心下只觉一阵难言的难堪与惶惑涌起。
喉口苦涩发紧,他提起食盒,转身便出了家门,却不去城外堤坝,只快步向着开化坊追去。
他步履匆忙,几近奔跑,却不知道自己就算赶上了零陵县主,又该和她说什么,解释什么。
直到看见前方那条身着素衣的纤袅身影,他才放缓了脚步,但脑中一片混乱,他只茫然跟在后方,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好。
离他们近了一点,他听到商洛不满的声音传来:“可是他家里真的有个男人啊!所以我之前跟他到门口,他打伤了我后转身就走,也不回家,他肯定早就知道他娘在家勾三搭四了!就这样的人,县主还说他清正君子,他哪里配了!”
头顶阴沉的天空仿佛倾泻了下来,简安亭只觉得所有阴霾都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心口闷痛,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而,在这绝望的时刻,他听到县主轻轻一声叹息,说道:“商洛,你年纪尚小,怎知世事艰难?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你的伤口在背上,他的伤口在心里,他既然揣在怀中不肯显露,你又何必将他撕开,展示给别人看?”
商洛不服道:“可他娘就是偷人嘛!县主你还夸他,他……他有什么君子风骨!哼,我明天就把这事宣扬出去,让整个国子监都看看他是什么人,我就不信他还能安心跟我抢魁首!”
简安亭死死抓着手中食盒提手,下唇被他咬得泛白。他紧盯着商洛那因为不懂世事而更显无辜恶毒的面容,只觉得灼热的血直冲脑门。
但,在灼热的愤恨几乎夺走他理智时,他听到零陵县主的声音,清冷如冰玉相击,让焚烧的火焰逐渐冷却下来。
“我娘是平民出身,她常对我说,人生历来艰辛,每个人的抉择都有其道理。你可知道,那个出现在他家中的男人是谁,对于他家会有什么影响?”
虽只从门缝中瞥了一眼,但千灯记性不错,认出了那就是在王府门口想要帮她提裙角的小吏,后来在堤坝上,还仗势要鞭打简安亭父亲的那个孙录事。
都水监录事,流外一等官,对于身居王府的县主来说,只不过是个蝼蚁般的存在。
可对于流外七等的水部掌固简太平来说,这已是他仰仗鼻息的上司,是足以褫夺他的前途和全家生计的大官。
但,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将这些对商洛说出来,只道:“若你为了争魁首而宣扬此事,可有考虑过他以后在这世上如何立身,他一家未来该怎么办?”
商洛嗫嚅道:“可……可我要是课业争不到魁首,就得离开王府,离开县主,我不想输给他……”
“为了逃避自己的责罚,而将其他人拉下水,这是在作恶,你知道吗?”千灯断然道,“你该在学业上下心思,而不是在这种地方搞手段!”
见他眼中含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千灯训完他又有些心软,拍拍他的小脑袋,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你多让崔少卿帮帮你,我再替你寻访几个夫子,好不好?你可是十三岁就进国子监的神童,只要多加学习,怎会输给别人?但是简安亭的事,你切记要当作没看到过。”
“对不起嘛……县主,我知错了。”商洛那皱成一团的小脸终于绽开了些,勾勾千灯的手指,同发誓一般道,“县主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烂在心头,永远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的!”
“那就好。”千灯欣慰地点头,带着他坐树下,“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侍从们回来吧,你抓紧时间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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