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肉连同腐水淌落,露出里面白森森的胸骨,他却神情如常,俯身细查,动作与表情因为太过平淡,甚至显出一丝冷酷来。
看着他那残忍决绝的手法,千灯和崔扶风都惊呆了。
凌天水将显露出来的胸骨指给他们看,声音更显冷硬:“伤口虽已腐烂,但也能看出切口不太平整,确是这把匕首所为不假。只是,这么钝的匕首,却能刺入躯体四寸有余,而且连正中间的胸骨都被挫出了一道断口。另外,他的刀子是平推的,这也需要比常人更大的力气,比手臂自然下落运动借势要费劲许多——这个持刀人,力量极大,甚至到了惊人的地步。”
“难道说……他的力气比你还大?”崔扶风的目光在于广陵那被剖开的伤口上扫过,不忍直视地转过头,落在凌天水宽阔的肩背上。
凌天水干脆利落道:“差不多,而且他很有自信,毕竟一般人会选择肋部,脏器受损亦是无救。”
千灯心下闪过孟夫人那一夜的状态,她内出血并不严重,但也很快死去了,若是被刀子捅肋部,脏器破裂,确实无救。
“但是,腹部无法一击毙命。”千灯思忖道,“可能凶手是考虑到书库中有人,或者于广陵带伤逃跑,会泄露行踪。”
“有道理,在长安杀人与战场上杀人,毕竟不一样。”凌天水赞成道。
一面商讨着,千灯一面飞快落笔记录着。
检验完于广陵,三人又继续验郑君山的尸身。
他死亡时日较短,致命在脑后重击,尸身看着没有于广陵那般惨不忍睹,但依旧触目惊心。
面罩挡不住腐尸的气味,千灯更无法闭上眼睛不去看面前的一切——不仅要听着凌天水的描述,还要亲眼去看他腐烂的伤口、惨不忍睹的尸身,才能将一切痕迹详细地记下来,记在纸上,也记在自己脑中。
即使胸口恶心欲呕,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写下来的字也显得歪斜,但,死者躺在面前,福伯的死尚无头绪,母亲那封失踪的信还没有下落……
她屏息凝神,强行抑制自己的痛苦不适,把所有恐惧一点一点排空,让神志清明沉降,撑过这一场艰难却必须要经历的验尸。
等到一切检验完毕,千灯走出义庄,摘掉面罩,在门口的山涧中洗净双手。
听着耳边的溪流鸟声,闻着面前青草野花,看着远处蓝天流云,才觉刚从噩梦中挣脱,恍如隔世。
千灯迈着颤抖的腿爬上马车,他们踏上回程。
凌天水与崔扶风在车上翻看她刚刚记录的验尸报告,查看是否有缺漏。
一开始,她的字迹还显得凌乱虚软,但逐渐的,越到后面越是顿挫利落,可以想见逐渐沉稳的心绪走势。
崔扶风欣慰地看向千灯,道:“县主这份卷宗,详略得当,一应疑点清晰分列,写得很好。”
千灯默然抿唇,朝他点了一下头。
凌天水持着那份卷宗,肯定道:“以此看来,孟兰溪杀害于广陵的可能,微乎其微。”
崔扶风颔首:“孟兰溪自幼习茶道,身材清瘦,这么一柄短钝匕首,在他手中显然不可能如此狠重地进行毙命一击。”
“虽然人在某些拼命的时刻,可能会爆发出非同寻常的力量。”凌天水说着,又以手指比划了一下那个伤口的深浅角度,摇头道,“但,就算孟兰溪爆发出惊人力量,也做不到。能把匕首举到这么高,平刺入内的人,身高至少比于广陵高一个头。”
而孟兰溪的身高只比于广陵稍微高寸许而已,要将匕首举到胸口高度又以这种角度刺入,不但动作别扭,也根本使不上力。
崔扶风若有所思:“这个,可算是决定性证据了,足以洗清孟兰溪的嫌疑。”
“但,还无法将凶手揪出来,找到符合特征的人。”千灯提醒道,“我所有的夫婿候选,以及国子监当日有嫌疑的人中,没有人符合以上条件。”
崔扶风赞成:“国子监生大都是孱弱书生,如此力量的人怕是没有。而县主的夫婿候选,则没有这般这样身高的人——力气大的,可能纪麟游自小学武算一个,但……”
他想起适才在县主后院,两人一个照面间,凌天水就制服了纪麟游的情形。
“他的力量与个头与你都有差距,更何况事发之日,他身在御林军,根本没有靠近过国子监。”崔扶风打量他,道,“如此说来的话,你的嫌疑都比他大。”
凌天水一哂:“可惜我没有动机,也没有时间。”
崔扶风沉吟:“有动机的人没能力,有能力的人没机会,于广陵这个案子……看来有点棘手。”
“既然从杀人手法上难以确定凶手,那么,从人际关系上呢?”
于广陵性情温和,谦恭文静,在国子监未曾与任何人结仇。他的死因,只能着落在一点上——
他第一个浮出水面,成为了最有可能成功的夫婿候选人。
“来,咱们来好好整理整理目前有嫌疑的人。”
马车一路向着长安而去,在颠簸山路中,崔扶风摊开手中卷宗,重新梳理后院七个候选人,推断每个人的作案可能。
“金堂。”
有凶器、有对于广陵下手的机会,但郑君山之死替他洗清了冤屈,反而成为了最不可能的人。
“孟兰溪。”
以他的力量,没有能力以这种手法杀害于广陵,但郑君山之死他几乎是铁板钉钉的杀人凶手。
“薛昔阳。”
于广陵之死,他有机会下手,但一是和孟兰溪一样没有能力,二是郑君山出事时,他在太乐署,没有作案可能。
“纪麟游。”
有能力又有动机的一个,但于广陵死时他不在国子监,郑君山死时他一直跟在千灯身边,不可能有作案时间。
“商洛。”
两起案子发生时,他都在国子监内,是难得一直有机会下手的人。但他身量未足,而且前案发生时,他与千灯在一起,后案更是他受了郑君山之托过来通风报信,毫无下手可能。
至于晏蓬莱与时景宁,实在是与国子监扯不上任何关系,不必探查。
研究完县主的后院,他们的目光又转向国子监中。
国子监中可供研究的人,也不过寥寥数人,而且与候选人有重叠。
千灯回忆当日情形,道:“于广陵出事之前,我与商洛在一起,我们在讲学台上亲眼看着于广陵过来。当时薛昔阳因为更换衣袍,因此迟了一刻钟左右,当时在国子监内的人,基本都已经聚集在讲学台,迟到或者未到的人,是金堂、孟兰溪与薛昔阳,此外,便是陪伴于广陵的简安亭。”
崔扶风因为详细了解过案子,对简安亭也有印象,道:“他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一是他身材和于广陵相差仿佛,也是个孱弱书生;二是于广陵入夹道之前,他们就分开了。”
“对,我和商洛在讲学台上亲眼看着他和于广陵分开,后来从书库边过来时,也绝对没有接近过出事的夹道。”
一番探寻无果,毫无头绪之下,他们决定还是先去勘查郑君山死亡的痕迹再说。
千灯推开前窗,对车夫道:“改道,去国子监。”
马车刚到国子监门口,尚未停稳,千灯便听到里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好端端的学府,吵闹得跟菜市场一样。
三人对望一眼,相继下车。
千灯戴上帷帽下去一看,国子监门口围着一大堆的学子们,争先恐后地喊着:“我我我,我有线索提供!”
凌天水身材比旁人都高,毫不费力便越过众人头顶,看到人群中间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领着两个帐房模样的先生摆开桌子,大声道:“别急,不要挤!只要你们能提供线索,金家定有重赏!只要线索和于广陵案有关,无论大小,一条百两银子;若能提供洗清我们少爷不白之冤的重要证据,金家定当以千金酬谢,绝不食言!”
一听到千金,众人眼都绿了,争先恐后,只怕前面的人把线索给讲完了,自己拿不到悬赏。
“不要挤!排好队,一个个来!”
金府管家气势十足,维持秩序的护院当即伸手示意学子们排队。
千灯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知这是金家知道金堂之事有转圜余地后,考虑会不会有人和郑君山一样也掌握了证据,干脆主动出击来国子监找线索来了。
反正金家是长安首富,漫天撒钱完全不在话下,三人便在旁边看了会儿热闹,看他们究竟能不能拿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金管家,我在书库周围发现了一条帕子,半埋在泥污中,你说会不会是案发当日,有人用帕子沾迷香迷晕了于广陵,把他拖进夹道中杀害啊?”
“哦,是吗?”金管家正捻须思忖,后方却有人嗤笑问:“你说的那个帕子,不会是浅灰底带青蓝边的那条吧?”
“啊这……”提供证据的学子显然被说中,目瞪口呆。
“那是我上个月经过时,被风吹走的,因为用旧了就懒得去垃圾堆里捡回来!”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那学子掩面疾走。
“金管家,我听说郑君山精研周易,善于推算,他被害肯定是算出了杀害于广陵的凶手是谁,于是被凶手谋害了,我们去搜寻一下他的屋内,看看他算的卦象,必有发现啊!”
金管家还没回答,后面已经有人反驳:“荒谬,郑君山要真的这么厉害,怎么算不出于广陵要死,自己会赔得血本无归?”
“金管家,我前日在西市看到杂耍,那个小娘子蒙眼飞剑百发百中,你说当时会不会有个武艺高强的人躲在暗处,给于广陵来了一飞刀呢?”
“滚!小娘子在西市发飞刀,给国子监来一刀吗?”
第三十五章 纷繁
热闹哄哄之中,金家的赏银没发出去一份,众人倒是津津乐道了不少破事儿,一扫学业疲乏,精神大振。
崔扶风听着,忽然转头问:“虽然有些荒谬,但于广陵的伤口,极深且位置很高,对方用的还是钝刀,若对方是个飞刀高手,是不是可以造成那样的伤口?”
凌天水道:“飞刀伤人需技术与力量相结合,于广陵的伤口如此准确又凶猛,除非这些学子中有个百发百中的大力士。”
“我也觉得不太合理。”千灯略一思忖,摇了摇头道,“于广陵仰面倒下扑于血水中,凶器是差役在水坑中摸到的。如果对方用飞刀杀人,那么刀子为何会在水坑中?”
崔扶风沉吟点头:“对,凶手既然选择用凶器来嫁祸金堂,又何必从尸首上将刀拔出来后,再丢弃在水洼中?”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凌天水:“那凶器与伤口,确定对得上吗?”
凌天水不假思索:“虽然伤口已经腐败,但刀口较钝,连火刺勾过伤口的细微撕裂都还残存着,完全吻合。”
又一个可能性被推翻,三人默然,继续去听那边的动静。
重赏之下,毕竟有所得,接下来一个学子的话让众人哗然——
“我早间在沟渠边洗手,发现许多水边的茵芋缺了叶子,断口新且整齐,应是前几日的采摘痕迹。金管家,这说明孟兰溪在说谎啊!案发当日他说自己在采药,药篓里倒出来的都是紫苏青蒿之类的,可其实,他采的是有毒的茵芋,他必定居心不良!”
金管家一听到是孟兰溪作恶的证据,顿时精神一振:“当真?你们快跟这位学子去看看,要是真的,回来领百两纹银,咱们即刻记录,上报大理寺!”
凌天水看向千灯,微挑眉头。
千灯向他点了一下头,压低声音:“孟兰溪在大理寺监狱向我坦诚过。”
凌天水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诧异,问:“茵芋?他也想下手谋害于广陵?”
“他后来将毒药倒掉了。”崔扶风将那日孟兰溪说的情况简略复述了一遍。
凌天水若有所思,抱臂靠在树上:“喔……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孱弱无辜的小可怜。”
千灯心想,想不到吧,这个小可怜,初次见面就大展身手,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呢——和你这只传说中的荏弱小白兔一样。
人群纷纷攘攘,但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线索,三人便进入国子监,朝书库走去。
结果没到夹道,已经看见前方人头攒动,他们心里顿时大感不好。
只见学子们有的在戽水,有的在摸墙,更多的人在抖搂夹道内的陈年垃圾,似要将夹道掘地三尺以寻求线索。
眼看现场彻底被破坏,三人立即上前喝止。崔扶风看到旁边的夫子,便让他遣散学子,不得再行破坏夹道。
待学子们被遣散,夹道内水洼已经见底,只留下坑坑洼洼的碎砖地和遍地陈年垃圾。
但书库夹道本就因为狭小僻静,少人行经,被随手丢弃垃圾成了污秽之处,里面全是破砖烂瓦,并无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他们往里走了几步,千灯想起高少卿,便问崔扶风:“之前高少卿在这里绊倒,把嘴巴里最后一颗牙齿被磕掉了,不知如今饮食还方便么?”
崔扶风略显诧异:“原来高少卿最后那颗牙是在这里没掉的?”
“是啊,就在走到这里时,当时地面积水还深……”说着,千灯低头看向脚下水坑。
污水已经被学子们舀得差不多了,露出下面凹凸不平的碎石头与烂砖块。更兼碎纸、烂瓦、断木、破扫帚,简直污秽不堪,难怪当时高少卿会被绊倒摔跤。
千灯小心踩着凸起的石块过去,比划着距离,对二人重现当时情况:“当时于广陵就倒在这里,天下着大雨,我们几人看到血泊中的尸首,一时不敢认是不是于广陵。后来是简安亭进去,将尸身扳过来,我们才看到果然是他。那时他断气已久,身体已开始僵硬,因为血都流光了,皮肤在水中泡得格外苍白,看着……十分吓人。”
说到这里,她声音微颤,想起当时惨状,有些说不下去。
凌天水低头看了看,似乎想看看淤泥中有没有高少卿那颗牙,但小小牙齿自然早已被各种乱七八糟的垃圾掩埋。
他抬脚用靴尖拨了拨泥水上浮着的扫帚枝,想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稍有异常的东西早已被学子们洗劫一番,如今夹道内除了根散落的破扫帚外,竟找不到大一点的东西了。
见夹道内实在寻不出异常的东西,水洼周围又全是蛆虫蚊蝇,就在千灯脚边爬来爬去,崔扶风便提议先转到寝舍去,查看郑君山出事的现场。
撕下大理寺封条,三人踏入郑君山的寝舍。
血迹早已干涸,但残留的血腥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让千灯和崔扶风都下意识掩鼻侧过头去。
凌天水随手又给他们分了两个面罩。不过经历过义庄后,千灯觉得自己竟有些麻木了,戴上面罩后很快适应了这味儿,跟着走了进去。
里面东西还维持着原样,除了郑君山的尸体已经被送去义庄外,与事发时丝毫不差。
尸身移走后,地上的血迹与墨迹旁,那个“兰”字格外显目。
室内昏暗,千灯将窗户推开,让光线透进来,也让室内空气对流。
凌天水在屋内转了一圈,目光落在混合着血与墨写成的“兰”字上,半蹲下来,细细端详字迹,又拉开抽屉,找了一下郑君山的字迹。
学子们自然有往日的功课在屋内,拿出一对比便可看出,这兰字的写法结构与他日常一模一样,确是他本人在临终前写下的无疑。
千灯正翻着他的课业看着,却见凌天水指着地上的字迹,道:“这个字,被鞋底擦过吧?”
崔扶风仔细看去,几处笔画上果然都有沙土摩擦痕迹,只是擦拭时墨迹已半干,未能奏效。
千灯之前见过,答道:“这个字被郑君山压在身下,是仵作将他尸身抬走时才发现的,当时血迹和墨迹都已干透,就是这个样子。”
“我记得县主说过,你们过来时,孟兰溪正闪入室内,而你们进来时,他手中的凶器都还没放下。这么说来,孟兰溪出现在门口有两种可能,一是刚好被你们目击进内杀人——但,当时距离死者留下绝笔已有一段时间,你们从甲字房到乙字房,所需时间不过须臾,期间的时间绝对不够孟兰溪杀人、郑君山留下血字并且干涸、孟兰溪擦字未果、孟兰溪再度拿着凶器回到门口。”
凌天水说着,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孟兰溪被发现时,其实是杀完人后要仓促逃跑,只是看见众人过来了,才仓促躲避在内。但,你们过来毕竟比较远,而他离窗户只有短短几步,完全可以越窗逃跑,而不是拿着凶器呆立当场被抓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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