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还无法想象,与其中任何一人共度余生的模样。
见她迟疑迷惘,太子便只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急,还有三年,你尽可慢慢挑选。相信相处久了,你定能知晓谁是这世间最疼惜你的人,觅得自己的良人。”
皇后则道:“这个于广陵,听着也还行。反正零陵要守孝三年,便先看看吧,或许命格好的人,表现总会不同。”
“是。”千灯叩首应了,见皇后面带疲倦,便与太子一起告退了。
等走到廊下,皇后身边女官又追出来,说道:“适才皇后殿下忘了吩咐,按照宫例,公主、郡主、县主之候选夫婿,宫中都得委派仪官,教习礼仪。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宫中实在脱不开人手一一教授。不过近日听说,县主的夫婿候选人大都住到王府了,不如就让他们每三日一会,在王府集合传授,县主看如何?”
这个倒是小事,只需找个开阔的房子设下案几,让八位郎君一起聆受宫礼而已。
千灯应了,道:“好,我会转告诸位郎君,在王府静候宫使训诫。”
含元殿前已全被水淹没,沟渠中黄浊的污水满溢。
千灯站在宫门内皱眉思忖,王府中如今裁撤冗费,只剩了一辆马车,可偏偏昨日陷在坑中折了个轮子,尚未修好,难道她要涉水回府了?
身后恰好传来太子的声音:“零陵,我送你回去吧。”
千灯忙谢了他,让璇玑姑姑跟着后方东宫卫队一起走,自己则随着太子上了车,规规矩矩地坐在车子一角。
望着外面的水势,她有些迟疑:“是连日大雨,城内积水排不出去了吗?”
太子叹道:“是城外堤坝垮了,水渠漫灌,倒淹入城,我正要出城去查看堤坝。”
“原来如此。”千灯见太子虽有憔悴,但这段时间在京中主持大局,开始显现坚毅之色,已不复之前面对乱军的茫然失措。
她心下欣慰又感叹,叮嘱道:“洪水垮堤危险重重,殿下视察时务必小心。”
太子颔首:“我知道,你放心。”
马车粼粼辘辘穿过街道。一片沉默中,太子又问:“你那些夫婿候选人,听说有几位住到你府上了?”
“多事之秋,大家都不容易。”千灯将各人的际遇简单说了说,道,“总之大家相识一场,又在庄子上共同抗过敌,能帮就帮一把吧。”
太子问:“那,你自己心里是什么打算呢?”
千灯默然托腮,隔窗望着外面模糊街景,低低道:“我其实,并不想嫁人。我怕自己嫁出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昌化王府了。”
太子握紧了手中河岸轴卷,盯着她幽微的侧面:“别傻了,零陵,难道你要当个老姑娘,一辈子守着王府吗?”
他没有说出更残忍的事实,就算她一辈子守着王府不肯出嫁,可一旦她死了,昌化王府也还是会彻底消亡,不可能长存于世。
千灯却固执道:“不瞒殿下,我想守住父祖的荣光,让昌化王府延续下去。哪怕我在家修行,做女冠子也好,只要我不离开、不出嫁,我的亲人们,就永远在我身边,昌化王府就永远都在……”
“可惜,普通人家还能过继孩子,可王府继承牵涉太多,朝廷必不允可的。”太子凝视着她决绝的面容,叹道,“零陵,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祖父与父亲的荣耀与爵位,终究是要消亡的,你又何必坚持呢?”
“可是,我不甘心……”千灯抬手捂住自己温热的眼眶,喃喃道,“我父祖殒身换来的一切,怎能就此断绝在我手上?我这辈子……绝不愿躺在他们的余荫之下,虚度时光,浑浑噩噩过一生!”
外面风雨呼啸,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太子嗓音喑哑中似带着一丝哀恳:“这也没什么不好,我……还有父皇母后,都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让你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他如此郑重的承诺,却只换来千灯的沉默。她将面容埋在掌中,纤薄的身躯微微颤抖,将所有的不甘与绝望都埋在无声的深长呼吸中。
少女削瘦的肩胛微突,在薄薄的素衣下,如茫然无望的颤动翅翼。
太子迟疑着抬手,想要轻抚她的脊背安慰她,可手悬在离她不远处,却又硬生生停住了,无法再接近。
许久,马车缓缓停下,悬在她背上的手也只能迟疑收回。
开化坊已至,王府外头的街道上污水倒灌,道路都已被淹没。
千灯深深呼吸,然后朝着太子勉强一笑,提起裙角就要下车:“多谢殿下,我这便回去了。”
太子示意她先等等,目光落在她的鞋子上。
千灯低头一看,也犹豫了起来。这双素锦千层高底鞋,还有身上的素罗裙,都是特为进宫觐见购置的,这才第一次穿。
想到王府如今的财务状况,她一时迟疑。
太子打起帘子,对随侍的卫兵吩咐了一声。卫兵见对面工部的人正在查看水渠,便让他们寻了砖头过来,在马车和王府门台之间依次摆下砖块。
璇玑姑姑落在了后面,千灯一手撑伞一手提裙摆,自行下了太子车驾,踩着水中依次铺开的青砖向前走去。
水大砖小,摆放不牢靠,她踏过几块后,身子一晃,裙摆顿时撒落下来。
“县主小心!”旁边工部一个小吏忙上前将她的裙角拉住,免得蘸到污水。
眼见他的手提得太高,露出了裙内一整双锦缎鞋子,就连包裹纤细小腿的素白袜边也显了出来,车内太子有些不悦,轻咳了一声。
身后工部官吏立即喝道:“孙录事,你那双脏手,也配提县主的裙子?”
都水监录事不过是个不入流小吏,那人吓得手指一松,赶紧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小人只是担心县主裙子蘸了水……”
话音未落,旁边有人涉水而来,抬手扶住千灯的手臂,轻声道:“县主当心些。”
正是于广陵。
国子监在务本坊,与昌化王府所在的开化坊是斜对过。他散学回来路过此处,刚巧遇到了县主。
太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认出他便是于广陵,神情略沉。
但随即,他一言不发,对侍卫挥了挥手。
工部众人跟在马车后,随太子匆匆往城外而去。
而千灯在于广陵手臂上按着借了借力,跳到了王府台阶上。
素白裙裾飘飞,她打着伞回身对于广陵点头致谢。蓬松的发髻散了几缕下来,垂在她的脸颊边:“多谢于郎君,今日散学这么早?”
于广陵低头不敢直面她的风华:“是,国子监内沟渠堵塞,水倒淹到课堂了,因此今日中途便只能散了。”
千灯望着绵延不断的雨,低低道:“这场雨也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城外堤坝都垮塌了,看来城中定有不少地方遭殃。”
于广陵尚未回答,与他一同前来、站在后方的另一个学子错愕问:“城外堤坝……垮塌了?”
千灯听他声音微颤惶急,便侧头望了他一眼。
这个相貌颇为清俊的学子,年纪和于广陵相差仿佛,就连身上那股略带抑郁的安静气质,也是如出一辙。
见县主注目,于广陵忙介绍道:“这是我至交好友,名叫简安亭,也在国子监就读。他的父亲是水部掌固,已经率人在堤坝上忙碌十数个昼夜未曾回家。”
简安亭急问:“不知垮塌的是哪段堤坝,可有人出事?”
千灯便道:“具体情形我不知晓,太子确是这般说的,他们正要去那边巡视灾情。”
简安亭立即转身,涉着没到小腿肚的水,向着城外而去。
“等等。”千灯看看城中漫灌的洪水,心下也十分担忧,便道,“我也去看看,你们稍待片刻。”
于广陵有些担心:“这,堤坝垮塌后必是一片混乱,县主您……”
“整个长安都要遭殃了,还在乎这点混乱?”千灯毫不迟疑道,“我换件衣服,顺便去看看祖父母陵墓。”
千灯换上男装,和于广陵赶到渭河边一看,洪水奔涌,低洼处已尽成泽国。
所幸昌化王陵墓在山腰高处,并未受暴雨侵漫,千灯仔细检查一番,才安心下山。
太子与工部的人正在堤坝上,可滚滚浊涛肆虐,无论扔了多少沙袋下去,都被迅猛湍急的水流迅速卷走,根本无法抢险。
“废物,这点缺口都堵不住!”工部众官吏见太子脸色难看,气得训斥下面的人。
孙录事自然不会让长官们动手,抡起鞭子便去抽打民伕们。
掌固简太平忙上前求情:“官爷,这连日暴雨,洪水太猛太急,堤坝实在是守不住,兄弟们已经尽力了。”
孙录事见他一个指调民伕的小吏也敢在自己面前冒头,一鞭子朝他脸上抽了过去:“没用的东西,朝廷给你派俸禄,你连个堤坝都守不住,还敢在太子面前辩解……”
眼看那鞭子就要抽到简太平的身上,中途却被人一手抓住,夺了过去。
抢走鞭子的年轻人正是简安亭,他拦在弓着背的父亲面前,冷眼盯着孙录事,那眼神让他心里发毛,不由倒退了半步。
工部官员示意将简安亭拿下:“大胆,你是何人,竟敢阻拦工部修筑堤坝?”
千灯赶紧上前阻拦,向着太子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与她再熟悉不过,见她身穿男装,又瞥过身后两个男人,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有些无奈地抬手示意她起身,道:“你赶紧带他们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是!”千灯应了,示意简安亭跟自己离开。
谁知简安亭不但不起身,反而跪在泥水中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请殿下莫要责罚简掌固,他为了守住堤坝,已经十天十夜未曾下堤,食宿都在大堤上,寸步不离!实是天灾肆虐,人力不可为,可家父与其他民伕兄弟,未曾失职!”
太子抬头看渭河滚滚波涛,目光又扫过堤坝上这群浑身泥浆、疲惫不堪的民伕们,神情也不由黯然:“好,孤会酌情考虑,不会令你们无辜受惩处。”
“多谢殿下宽厚仁慈!”堤坝上人们冒雨跪了一片,尽是哀声。
等堤坝上恢复了秩序,太子又询问简掌固情况如何。
简太平伛偻着背,指着缺口道:“这口子已开,暴雨又一直不停,河流湍急,一时怕是填不上。如今只能继续守着,只求缺口不再扩大坍塌,待雨停水歇后再堵塞修整了。”
见父亲带人去疏导狂涌的水势,大概又要一番辛苦,简安亭也只能先跟着千灯和于广陵下了堤岸。
见他神情恍惚,于广陵有些担心,便与千灯商量,先送他回家。
两人都是出身贫寒,住在长安西南角落的永阳坊中,两家挨得不远。
因为替父亲磕头求饶,简安亭额头上和发间全是泥浆,便先回家清洗淤泥,换身衣服。
千灯跟着于广陵打马走过,一路看到坊间尽是被焚烧的焦墙颓垣,以及在暴雨中挣扎栖身的百姓们。
等到了于家,虽然心下已有准备,但千灯看见他们一家四口捡拾残存的断砖和焦黑的木头,在废墟上临时搭了个窝棚,一领竹席子用石头压在棚顶,勉强遮蔽风雨,心下难免凄恻。
千灯问于广陵:“你们一家在这里,如何度日?”
于广陵忙道:“我们已向族人求告,族老说,父母弟弟可暂时去宗祠住宿。”
千灯有些诧异,问:“那你呢?”
于广陵还没回答,窝棚中出来两个五十来岁的男女,看模样应该是于家父母。
他们拿着杆子去顶竹席子的凹处,生怕积水压垮了棚顶,一抬头看见儿子带着个不认识的少年郎过来,立即冲他嚷道:“快过来搭把手!你弟还在里面睡觉,枕头被褥都淋湿了!”
于广陵当着县主的面被父母呵斥,无措地看看千灯,赶紧红着脸应了,接过杆子将积水顶下去。
在哗哗的水声中,千灯看到棚内躺着个少年,他厌烦地捂住耳朵,缩起身子在潮湿的被褥内不肯出来。
而外面的于家二老对于广陵道:“这雨下个没完,你弟弟身上都起疹子了,我们这两日便住到族长家里去,你就去昌化王府借住吧。”
于广陵张张嘴,望向千灯,窘迫之下脸更红了:“这……不方便吧?安亭说我们可以去国子监申请寝舍……”
“有什么不方便的,听说其他人早都削尖脑袋去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憨呢?”于母戳戳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这么多年了,族中从没照管过我们,这回为啥安排我们安身?还不是因为你如今要娶县主了!”
于父也附和道:“听说县主夫婿都授官的,最差也是六品,像零陵县主这样受朝廷重视的,五品也不是没可能!这了得吗?咱于家八辈子没出过五品官,你这要是成了,一步登天光宗耀祖,以后咱老于家宗祠供的就是你了!”
于广陵臊得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他艰难转头去看千灯,却见她已经转身走到旁边水沟,濯洗自己沾满泥浆的靴子去了。
他暗松了一口气,却听母亲还在絮叨:“等你们成了,你放低身段,多哄哄县主,将来也提挈提挈你弟,要是能帮他也娶个县主郡主的,那咱家祖坟就真冒烟了……”
于广陵无奈道:“娘,八字还没一撇,县主夫婿候选人才济济,不一定会选中我的。”
“怎么不会?司天台的骆天师跟咱透过底了啊,宫里看中的就是你,你这八字,配县主那是……那是什么来着?”
“骆天师说你与县主命格极相适配,举世罕匹!”于父说到这里,又埋怨于母道,“说起来还怪你,当时广陵都快生了,你回什么娘家,结果路上动了胎气,提前生了!不然骆天师说,迟生三或五日,更是皆大圆满欢喜,是配县主无双的命格!”
于母不满地白他一眼:“那又怎样,我儿子这命相,已是绝顶上佳了,不然骆天师何必巴巴来烧冷灶,特意透露给咱们这好事?”
千灯沉默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右眉,将这家人的嘀嘀咕咕丢在耳后。
洗净手抬头一看,简安亭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换了件半旧但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已经重新束好。
只是,他仿佛还未从之前的变故中抽身,面容暗沉,隐现青灰,勉强向她点头表示行礼,神情却一直晦暗。
千灯问:“还在担心你爹的安危?”
“不会,太子殿下都已经应允了,我爹……应该没事的。”简安亭木然说着,目光虚浮地望着于广陵许久,才似慢慢醒悟过来,恍惚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多谢县主相助,不然的话,我爹……我全家,都完了。”
“只是随手为之而已。”千灯甩掉靴上水珠,道,“何况令尊已殚精竭虑,有功无过。若是处罚他,未免说不过去。”
天色阴沉,城阙荒芜,灰黄一片的天地间,她不施粉黛的面容素辉皎皎,一双明灿的眼睛仿佛可代替被阴翳遮挡的太阳,照临面前这晦暗的世界。
简安亭低下头不敢看她,只俯身冲着她深深揖拜,许久,不曾直起身子。
于氏族人过来帮于家父母搬家,些许家当放在独轮车上,于父推着,于母扶着,于弟打着呵欠跟着走了,留下于广陵抱着一个小小包袱,默然立在家宅废墟前,无所适从。
许久,他回头望向千灯,尚未开口,耳根已经通红,埋头讷讷道:“县主,我……”
千灯见家人都已抛下他了,便道:“若于郎君不嫌弃,便到我府上暂宿几日也无妨。反正金堂正带人整修屋宇,让他们多收拾一间出来,亦是举手之劳。”
于广陵住进王府后院的梅苑没几日,宫里的内侍便来昌化王府授礼。
千灯目前的八个夫婿候选,白天不是要去衙门当值,就是要在国子监读书,唯一能齐聚的时刻,只有下值与散学后的夜间。
按例,县主与夫婿应当一起聆训,璇玑与璎珞两位姑姑商议后,以纱屏隔开内外堂,千灯在内,八人在外,不使杂处。
看看天色已经昏暗,千灯带着侍女往正堂而去。在门口与匆匆走出来的璇玑姑姑差点撞个满怀。
一见她到来,璇玑姑姑急将她引到一旁,低声道:“县主,今晚讲礼怕是会不睦了!”
千灯一壁顺着游廊走去,一壁问:“怎么了?”
“我刚在后堂布置,看到咱们这八位夫婿候选人剑拔弩张的,好像在闹矛盾,我听着大家不满的好像是……于郎君。”
千灯略一思索,问:“骆灵台在宫中给我批的命,被传出来了?”
“是,如今外头有传说帝后属意于广陵,其他郎君或许对此有了芥蒂……”璇玑姑姑担忧道,“县主你看,咱们是不是该好生安抚诸位郎君?毕竟,于郎君在后院与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怕是会难以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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