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大吃一惊,回头看看孩子们,庆幸道:“所幸你弟妹都无碍,房屋坏了不算什么大事,等雨停了,我找几个人帮你修补吧。”
听她如此顺理成章便要帮自己,时景宁那低垂的眼睫仿佛被茶烟湮湿,蒙上了浓重水汽。
“多谢县主,我想……求县主允我与弟妹们暂时借宿于田庄。”
“庄子上……”千灯沉吟问,“你不是在光禄寺吗?每日都要点卯当值的。从庄子入城去光禄寺,骑马也得一个时辰,若遇上刮风下雨道路难走,岂不更加艰难?”
这商量中带着关怀的口吻,让原本忐忑羞愧的时景宁心口洇开温热气息,眼眶连同耳根一起通红。
“没事的,只求县主给我们一个栖身之处即可。我每日早起,替弟妹收拾好后过去,不会耽误的。”
“这不成事,太折腾了。”千灯想了想,回头问璇玑,“姑姑,后院不是一直空着吗?那边有好多居处呢,一直也没住人。”
璇玑姑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立即道:“正是呢,咱们王府后院比前院大许多,只是房屋空置太久,没有人气熏蒸,也容易生蠹长虫。”
见璇玑姑姑也赞成,千灯便道:“那就这样,你和弟妹们先在我家后院住下,等修缮好房屋后再说。这边离光禄寺近,也方便你照顾弟妹,你看如何?”
时景宁声音哽咽:“不不不,能得庄子上借住已是天大恩情,我哪敢借宿于王府?”
“不打紧的,自我父祖去世后,后院本就荒废了,又有高高院墙与王府相隔,我日常也不去。”
昌化王府人丁稀少,千灯父亲喜爱山水,还会自己设计园林,是以王府前院很小,却圈了很大一片后院,用数十年时间构筑了颇大的园林,如今少人打理,也照顾不佳。
“何况,当年你父亲也是我父祖军中下属,咱们又有幼年情分。长兄如父,你弟妹都还年幼,你也得为他们打算,就安心住下吧。”
天亮后,璇玑便领着时景宁去后院,收拾了榴花山房出来。这里屋舍宽敞,前面又是平坦坡林,正适合孩子们玩耍。
零陵县主择婿之事本来就是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盛发赌坊的赌局因为兵乱而迟迟未有结果,众人都在观望。
如今她尚未婚配,便有个未婚夫候选人住进了王府后院,京中人难免大加议论。
还好乱军肆虐后,城中人人生活不易,知晓内情后众人认为,零陵县主能收留一家孤弱童稚实属难得,倒也没有太多的非议,只是原本冷门的时景宁顿时多了好几倍押注。
然而,善门难开,开了难关。
未过两日,一个霪雨霏霏的午后,昌化王府的门又被人拍响了。
第一章 又来一个
门房老孙开门一看,门外一条瘦小身影顿时跌了进来,嘶哑着声音大嚷:“县主,县主救命啊!”
正在理事的璇玑姑姑抬眼一看,顿时错愕:“这不是商小郎君吗?这是怎么了?”
再一看门外,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正手持荆条从一辆马车上爬下来,吹胡子瞪眼:“兔崽子,给我滚出来!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护不住你!”
商洛死死抱住内门的柱子,冲着被门房拦在外面的老头歇斯底里大吼:“今天我就死算这儿,也不回去!”
“喝,毛还没长齐,你就敢不回家?”
“我没有家!我家被你霸占了!”
门外闲人聚集,指指点点看好戏:“这老头好狠的心,在车上就打孩子,打得孩子跳车了还不肯罢休!”
“咦,这不是那位冀州别驾的小公子嘛?难怪他进昌化王府求救,他可不就是王府的夫婿人选?”
璇玑姑姑疑惑地过去,正要询问发生了什么,抱着柱子不撒手的商洛看见了她,一双小狗般的大眼睛中顿时泪水肆虐,哇一声哭了出来:“姑姑,救救我!”
璇玑姑姑从宫中到王府,做了二十年宫女二十年女史,当年手帕交早已儿孙绕膝,唯独她未曾嫁人,是以极为喜爱孩童,见他哭成这样,忙扶住他问:“怎么啦,外头那位是你祖父?”
商洛没回答,只转过身去,把自己的衣服一脱,露出了光裸的背部。
目光扫过他露出来的后背,门里门外的众人顿时都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小少年白皙瘦弱的后背之上,尽是荆棘抽出来的条条血痕,刮得后背无一片好肉。偏生旧伤未愈新伤又覆,层层叠叠淤血脓肿,看得人触目惊心。
“难怪这孩子跳车求救,原来被打成这样了!”众人哗然议论。
璇玑姑姑更是红了眼圈:“商老丈,这可是你亲孙子,还是十二三岁就进国子监的神童,你竟忍心把他打成这样?”
商老头一挥手中荆条,厉声道:“这混账东西,我商家都要断送在他手上了,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他,他定会害死全家!”
璇玑姑姑正要反唇相讥,忽觉怀中商洛身体抽搐颤抖,她忙揽住他,摸摸他的脸颊想要抚慰他,却觉得入手滚烫,才察觉他绯红的脸不是气怒,而是身体正在滚烧。
“商小郎君,你身体好烫,怎的……”
话音未落,只听得“啪嗒”一声,商洛无力晕倒,扑在了她怀中。
璇玑姑姑赶紧扶住他,见他呼吸急促浑身抽搐,忙叫门房扶他先到廊下躺着,琥珀早已一溜烟跑去府中姜大夫处,请他过来诊治。
珍珠则直奔后堂,找千灯通风报信去。
王府院落不大,人也不多,姜大夫日常闲着。千灯过来时,他正查看商洛后背伤势,摇头叹息:“小公子是一再受笞后,伤口溃烂脓肿,再加上近日未曾进食,身体太过虚弱,是以脱力晕厥了。”
门口众人见这惨状,都是咋舌不已,看向商老头:“造孽啊,这么漂亮的孙子,祖父竟忍心下这么狠手?莫非不是亲生的?”
被拦在王府门外的商老头脸色涨红,但又不肯解释自己往死里殴打孩子的缘由,只梗着脖子咬着牙,手中兀自握着荆条。
在一片嘈杂混乱中,商洛迷迷糊糊醒转,睁眼看到面前晃动的人影。
许久,他才辨认出面前众人的模糊轮廓,也看到了千灯关切担忧的目光。
他抬手紧抓住千灯的衣袖,虚弱哀求:“县主,救救我,阿翁知道了我爹被放外任是……是被我害的,他说我毁了全家,把我打成这样……”
“你做了什么,害你爹被牵连?”千灯诧异问。
“是……是我娘出家修行去了,我就……得罪了郜国大长公主,害我爹被外放了……”
千灯听他这莫名其妙的话,一时还不明白,璇玑姑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商洛的父亲是探花出身,才貌过人,与郜国大长公主交往匪浅,商少夫人因此和离出家当女冠子去了。”
千灯这才明白,想来是商洛不忿大长公主拆散父母,怒而闹事开罪了她,导致父亲被外放为冀州别驾。
商家本非大族,全族子孙也只商别驾一个最有出息,如今得罪了大长公主,外放后再难起势,几乎等于断送了他自己乃至全家族的前程。
所以商老爷子知晓内情后才下了狠手,一是泄愤,二是过不去族中的谴责,三也是对大长公主表态的意思。
“孽障,你今日敢躲起来,以后就别进家门!”府门外,商老头抡着荆条大吼,气恨难消。
姜大夫叹着气去配药,琥珀端来蜜枣粥,给商洛先喝几口填填肚子。
璇玑姑姑给商洛舀起粥,小口小口喂着。可商洛烧得神志恍惚,吞咽粥水都艰难不已。
他勉强吃了几口,抽泣着问:“县主,我……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不要回去……”
千灯一时迟疑:“你阿翁教导孙儿理所应当,我若留你在府中,此事于理不合,传出去不像话。”
“难道县主要眼睁睁看着我被打死吗?我阿翁怕公主府降罪,他真的会打死我的!”他脸上的眼泪又滚落下来,“为什么县主不愿救救我?为什么你疼惜景宁哥,却不疼惜我?你不收留我,我……我就死在你府门外!”
千灯一时语塞,而璇玑姑姑摸着商洛通红的脸颊,也开口帮求道:“县主,商小郎君这模样,回去怕是难捱。他毕竟是您夫婿人选之一,好歹,让他在府中暂时养伤,等病好了再说?”
商洛也仰头望着她,哀求道:“我每天去国子监上学,不会打扰县主的,只要给我一个容身之处就行了……求县主帮帮我!”
他声音嘶哑,如伤重小兽,眼见门外商老头还抡着荆条要继续惩戒,千灯终于叹了口气,抬手抚抚他滚烫的额头,示意他安心坐着。
璇玑姑姑见她点头,立即起身出门,在高阶上站定,呵斥道:“商老丈,商洛虽是你孙儿,但如今他是我昌化王府零陵县主夫婿候选人,名字已于朝廷在册。你对他如此下狠手,万一有个闪失,别说朝廷法度,我昌化王府也断然不允!”
商老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呵斥,脸色涨得发紫:“好,草民不敢擅闯王府,可商洛毕竟是我孙子,还请王府将他送出来,老头带孙儿回家,相信县主不至于过问我家事吧?”
千灯看看商洛垂危模样,心下微怒。
放下商洛站起身,她朗声在照壁后回应道:“阿翁教育孙儿,我本不该插手,只是商老丈未免太过殷切,已损伤我昌化王府夫婿人选。国法大于家法,今日他既重病难行,我便先收留商小郎君在府中暂住,待身体大好,本县主满意了,再完璧归赵吧!”
商洛年少,伤病好得快,稍微恢复点元气后,便跑去后院打扫了木樨轩,死皮赖脸住了下来,打定主意要等他爸从冀州回来再离开,反正绝不要回去死在祖父手下。
盛发赌坊内,原本押注最低的商洛一下子就看涨了,颇有几波人下了重注。
闲人难免赞叹:“这位商洛商小公子,小小年纪被誉为神童,果然是高瞻远瞩,仗着年少可怜捷足先登,其他人谁有这般优势?”
“啧啧啧,那位零陵县主不是都毁容了么,还是六亲无缘克夫命,如今竟这般抢手么?候选人们这般迫不及待要争先?”
“听说并未毁容啊!那位太乐丞薛公子不是也去候选了么?他红颜知己遍天下,可算是览尽万千名花了,可前日有人问及县主面貌,他却道,县主仙姿绮貌,平生仅见,他一介凡人浅陋之语,难以言说描摹。”
“竟然如此么?那这位风流之名天下皆闻的昔阳公子……”
“自然是已经操起琴直奔昌化王府了!”
第二章 再来两个
薛昔阳坐在王府后门弹了两个半时辰的琴,手指头都破皮了,才听到吱呀一声,后门开启,千灯打着伞步出王府。
在台阶上坐了这么久,薛昔阳倒依旧是风流缱绻,姿态媚好。
他抱琴起身,一拂下摆向千灯行礼:“昔阳在雨中檐下,思及县主,一时情难自禁抚琴寄思,若有惊扰之处,还望县主见谅。”
千灯心道,你在我家后门弹琴这么久,下人们赶都赶不走,还谈什么惊扰?
当然,她口中还是要客气道:“长安之大,幽静之处甚多,不知薛郎君为何要在此弹琴?”
“县主有所不知,只因昔阳从田庄回来后,便日夜心绪不宁,寤寐难安,药石无效……”薛昔阳那双眼角微扬的桃花眼凝望着她,里面似含着盈盈水波,“夜夜失眠实在难熬,大夫说,我应是之前遭遇乱军,紧张惶惑难以疏解所致。而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他那格外好听的声音曼妙拉长,如叹息又如央求地贴近她:“县主,之前我们遭际动乱,是你护住我,也护住了庄上所有人。如今我要纾解这失眠之症,只能寄希望于当初护佑我的你了。”
千灯抬起眼,便望见他那双漂亮得几近妩媚的双眸。
被这般温软的目光笼罩,纵是并无情愫,她心口也不由略跳了跳,嗓音微顿:“我?”
“是……昔阳夜夜辗转难眠,只望尽量离县主更近一些,方能令我心神安宁,期望能得一夕好眠。”
“这样吗?”同为失眠病友的千灯端详着他,见他眼下微带青晕,果然有些困倦模样,便道,“我认识一位宫中太医,喝过几贴助眠药,确有功效,薛郎君可去他那边看看……”
“他就是我前去求医那位陈太医,他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我这疾病,若无县主,怕是药石无效,因此我才过来了。”薛昔阳听到太医名字,神情更显楚楚可怜,“县主慈悲为怀,不忍见我等苦难,既然能收留时家六兄妹,又护佑商洛小弟,昔阳惭愧……也想离县主更近一些,试试看陈太医所言,是否有效……”
虚弱的气息,微颤的尾音,晕红的眼角……美人如此哀婉,可惜被千灯一口拒绝:“时郎君家遭横祸,故此前来借宿;而商小郎君受苛责生病,才暂避于此。他们都是出于无奈,而薛郎君之事,我看并不紧迫,如今乱军已退,或许困乏个三五日,自然而然便能安睡了。”
“可是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别说三五日,这几日已经快被折磨疯了……你如今是能治愈我的唯一良药,县主,你就不能大发慈悲吗?”
想到亲人去世后自己夜夜噩梦,亦是难以成眠,千灯不是不同情他,但,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她怎能因为一时心软而应允?
“薛郎君,你回去吧,我府上实在不便……”
话音未落,后方巷子中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随即,便是几道爽朗豪迈的声音——
“县主啊,我家这个傻小子,您千万要收留他!”
千灯愕然,回头一看,那位剑眉星目意气风发的纪麟游,此时正满脸哭笑不得,被他的家人们搡了过来。
“参见县主!”纪家全部男人都是虎背熊腰,一脸虬髯,绝对是正气浩然的一批豪侠汉子。
他们迈着军步走到县主面前,一起停下,一起鞠躬见礼。
随即,纪祖父率先上前,他身为明威将军,老当益壮,嘭嘭拍着纪麟游的背,声若洪钟:“县主,如今河东不安,我举家皆是将士,自然都要奉调开拨。这不成器的孩子在京中无人管束,我们一家人想着只有王府规矩森严,才能好好管教他。还望县主不弃,暂时收留,我纪家上下在边关为国杀敌,也能安心了!”
千灯在这一群朝自己鞠躬行礼的热血男儿面前,一时手足无措:“老将军,此事……我得与府中女史商议一下。”
“这等小事何须商议?我们听说时家和商家的都住到你后院了,县主宅心仁厚,帮扶弱小,再多一个又何妨!”老将军一挥手,豪迈道,“给这不成器的家伙找个狗窝就行!一切拜托县主了!”
千灯没想到居然还有送子上门的,对方是年长老将,她自然尊重陪笑,道:“老将军,我看纪郎君去军营应会更好,我府中一无兵器,二无校场,连练武都施展不开……”
纪祖父斩钉截铁:“这个不打紧,我纪家满门最为敬重昌化王,能踏进王府就是他的造化!”
纪父攥紧拳头:“军营中那群烂污兵,整日吃喝嫖赌,若是县主不肯收留他,让他跟那群人厮混,叫我们在外怎不担心?”
纪大伯掏心挖肺:“县主,二郎是我们纪家的根儿啊,难道要我等叔伯在边关牵肠挂肚,不得安心吗?”
纪二叔慷慨豪迈:“还望县主体恤我纪家满门忠心,应允我们这不情之请,如此,我们就算血染沙场,也心下痛快!”
被围在一群铁甲男儿中的千灯,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周围全是丰沛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在一片为了家国为了朝廷的豪壮话语中,她身为昌化王的后人,望着这群与父祖差不多的将士们,胸膛中深藏的沙场热血也像是被激发了,难以自已,点了一下头。
一见她点头,众人顿时轰然叫好,齐齐列队向着她鞠躬致谢,大声喊道:“多谢县主深明大义!”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等千灯反应过来,纪家人已经迈着军步一溜小跑,丢下孩子撤退了。
只剩下千灯与纪麟游、薛昔阳在门口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许久,千灯才回过神,艰难地问纪麟游:“你的家人们……”
纪麟游才轻咳一声,说:“当年,昌化王单枪匹马阵斩刘龙仙、震退万千大军时,我阿翁是接应王爷的小兵之一。”
千灯想着他祖父精神矍铄的模样,赞叹道:“不愧是为国尽忠的老将军。”
若是她祖父还在,一定也是这般模样吧……
“后来,阿翁跟着昌化王转战南北,积累军功自己也成了将军,但一直难忘王爷栽培之恩,每次喝了酒就拉着我讲述当年王爷的英姿。所以知道县主要择婿时,他立马就托人将我名字报上去了,并且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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