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现在的龟兹来说,你这份力量,已弥足珍贵了。”崔扶风轻声道,“毕竟,如今的龟兹王族,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千灯想起他当初提出让她接管龟兹的建议,心下只觉沉重,低声道:“不会,纵然龟兹王伤重,无力支撑,等到昭苏王女醒来,政权亦能平稳过渡了。”
崔扶风笑了笑,没说什么。
千灯抬头,见集市旁边便是寺庙,心下想起一事,道:“我记得薛昔阳买鱼时,因为怕鱼在路上干涸而死,向寺庙中借了个盆装鱼?”
“对,龟兹王城中寺庙虽多,但集市卖鱼处,便是这个寺庙了。”崔扶风说着,若有所思打量这平平无奇的寺庙,“怎么了,县主对此有兴趣?”
“我之前去他那边,看到了他的鱼盆,上面绘着渔猎游宴,显然不是寺庙中该用的东西。问了一下,他确实只是临时借用了寺庙的盆之后,便立即还回去了。”千灯娓娓分析道,“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我想他当日向寺庙借来的盆,应该不是普通的盆——或者说,不是真正的盆。”
“前几日被借去装鱼的盆?”
听到他们的询问,寺庙中的僧侣顿时想起此事:“是不是那位样貌颇为华美的郎君,龟兹话说得不错,但带着大唐口音的?”
“正是,他借盆是为了装一条花翅子鱼。”
“小僧记得。”旁边一个小和尚插话道,“那条鱼果然漂亮,装在乌沉沉的铜磬中,那颜色也很鲜亮呢!”
“铜磬?”崔扶风看了千灯一眼,见她成竹在胸,果然之前说不会是普通的盆已经应验了,“怎么会装在铜磬中?是哪一个?”
“就是门口那一个啊。”他抬手一指门口檐下的钟磬,说道,“小庙就只我们几个人,所以做早课晚课都在这边。那日刚做完早课,那位薛施主便在门口看到这铜磬了,他手里捧着一尾活鱼,说怕路上干涸,这磬大小刚好,边沿又高,不怕花翅子跳出来,因此想临时借一下急用。”
老和尚听是救生之事,便让小和尚帮忙将铜磬拿到门口沟中舀了水,将鱼养在了其中。
他押下了自己随身的玉佩为抵,带走了铜磬,不过等下午的时候,就有人拿着那铜磬回来归还了,玉佩自然也完璧归赵。
千灯听完,走到铜磬面前查看,见它形制不小,径寸如同寻常木盆,但磬的边沿比常用的盆要高上许多,并且口沿稍稍收拢,以利于聚集回声,声音洪亮。
她抬手试着敲了敲这个磬,又将它捧起来掂了下轻重。
这磬虽然看起来不小,但黄铜毕竟贵重,而且为了发声清亮,因此壁沿敲打得很薄,并不沉重,难怪即使装了水,薛昔阳也可以将其捧走。
“不知这磬是否也可以让我借用一下呢?”千灯捧着它询问寺中僧侣们。
小和尚好奇询问:“你也买鱼了吗?”
千灯朝他神秘一笑:“对,我可能很快就要钓到一条大鱼了。”
龟兹王宫之中,伺候白昭苏的侍女们穿梭忙碌,但即使疲累,看着榻上似有苏醒迹象的王女,面上都难掩欣喜之色。
尽管之前白昭苏备受忽视,甚至被人嫌弃为不祥,可如今龟兹王伤势沉重,仅剩她这一点血脉,她俨然已是龟兹最重要的人了。
因为王女出事时正要揭露灵殿真凶,所以千灯对这个小表妹自然更为关切,过来探望时详细询问御医,王女如今伤势恢复良好,呼吸脉搏也渐转正常,按理说早该醒来了吧?
御医亦是面露难色,正在思忖间,却听旁边一个老宫女道:“我看王女这模样,倒好像是在火场中丢了魂,还没回来呢!”
“丢了魂?”众人本来对这无知迷信的说法嗤之以鼻,但御医却道:“或许也有道理。王女在灵殿火场中受惊昏迷,以至于神志无法清醒。若是带她重新回到那边,在相同环境之下,说不定真能刺激王女苏醒过来!”
病急乱投医,众人商议过后,去禀告了国主,然后准备了床榻,小心翼翼将王女抬起,用洁净轻纱覆好,抬出王宫后门,向着灵殿而去。
千灯想了想,吩咐玳瑁到安西都护府的偏院去,寻找随行的大唐御医。
玳瑁急匆匆跑回去,找到御医住处,用力拍打:“陈太医,陈太医!”
敲了好久不见回应,她正在着急,住在同院的薛昔阳被她惊动,出门问她:“玳瑁姑娘可是寻陈太医有什么急事么?他昨夜被那边唤去后,就没再回来。”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安西都护府的正中院落,示意是太子那边把他喊去的。
玳瑁“啊”了一声,皱眉道:“这可怎么办,县主急着找他呢。”
薛昔阳听到是千灯的事情,立刻关切问:“怎么回事,县主身体不适么?”
“没有没有,是宫中要将王女送去灵殿招魂,县主觉得不妥,想让陈太医过去看看,迟了怕拦不住他们。”
听说县主无恙,薛昔阳神情一松,露出笑意来:“什么招魂?怎的龟兹王宫中也弄这些民间荒诞不经的事情?”
“正是呢,而且薛乐丞您说好笑不,连他们御医都赞成附和,说是王女回到受惊之处,对她醒来或许有效果——依我看王女手指都在动了,不是今天、明天也会醒了,这么急着折腾干什么呀!”
薛昔阳慢悠悠问:“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不想她早日醒来吗?”
“这倒也是,王女赶紧醒来吧!前次若不是她被害昏迷,县主早就根据她看到的线索揪出真凶了,还需要多受这么久委屈、费这么大的力气出生入死吗?”
玳瑁说着,见时候不早,自己又绝不可能去太子那边把陈太医叫走,只能无奈朝薛昔阳匆匆行礼:“我得赶紧去回复县主了,薛乐丞若是见到陈太医回来,请帮忙跟他说一下,邀他给王女诊断诊断。”
“好,一定。”
第四十章 真凶
午后最炎热的时分,王城居民大都躲在家中避日头。街上行人寥落,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王宫后面的小门无声打开,蒙着轻纱的小床榻被四个侍卫小心地抬出,向着被焚烧熏黑后却依旧伫立在后街的灵殿走去。
僧侣们在灵殿门口诵经接应,御医们提着汤药,侍女们为床铺打伞遮阳……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却都尽量静悄悄的,显然床榻上的人十分紧要,不可轻忽。
但等来到灵殿门口一看,御医与侍女们又都迟疑起来。
灵殿内毕竟发生过大火灾,又令龟兹王族几乎全部覆灭,如今虽然已经彻底清理过了,但熏黑的墙壁和地上的焚烧痕迹,总让人觉得有股阴森之气,令众人都怀疑起是否真的应该抬王女进入这种地方。
僧侣道:“表面看来虽则有异,但此间我们已彻底清理干净,又多番施法驱灾超度,早已洁净无虞了。”
御医摇头反对:“如此不洁之处,怕是王女醒来也是再度受到惊吓,或许招魂之举不妥吧?”
老宫女则说:“正得如此场景才行,否则如何重回当日情形,如何唤回王女神志?”
几派人莫衷一是,只顾犹豫讨论,侍卫们便先将床铺抬到灵殿门下阴凉处,等待他们商议结果。
就在此时,只听得“呜”一声尖锐声响,从街道彼端如游鱼般滑过,撕裂了午后的闷热寂静。
那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但听在众人耳中,只觉耳膜刺痛,脑子骤然嗡鸣,身体在晕眩之中不受控制,纷纷跌倒在地。
就在众人扑倒之际,早有一条身影自街角跃出,向着停在灵殿门廊下的床铺扑去。
猝不及防间,就连周边的侍卫们都尚未爬起来,那身影手中的匕首已经刺向床铺上的凸起处。
匕刃上乌光暗沉,显然是淬了剧毒,黑光闪动处,匕首已划开了轻纱,深深扎入了锦被下方的身躯。
那下面的身体猛然一颤,抽搐了几下后,鲜血迅速染红了被褥。
周围所有人虽然都委顿在地,可见此情形,还是一起惊呼出声。
一击得手,杀手显然对自己匕首上的毒很自信,立即抽身便走,跳下台阶,眼看要消失在巷道之中。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一支羽箭倏忽而至,挟带着凌厉风声,射穿了他的肩胛。
那箭矢的劲道刚猛无比,射入他身躯后依旧劲道惊人,带着他向前俯冲了四五步,终于失去平衡,扑倒在地。
他反应很快,立刻忍痛爬起,寻找逃脱路径。
可面前已经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自巷道中冲出,堵住了他的前后去路,将他逼回了灵殿之前。
站在前头率领士兵的人,正是千灯。
她的手扣在双腕的臂钏之上,盯着面前这个蒙面杀手,目光在他腰间的青色腰带上顿了顿,然后缓缓开口问:“薛郎君,联系不上叛军,西番军又溃败四散,你终于亲自现身动手了?”
此话一出,不仅凶手,就连周围其他人都一时错愕。
唯有崔扶风与千灯一样早已知晓内幕,抬手示意士兵先将对方手中淬毒的匕首缴获,免得他对县主不利。
而在上方监控全局的李颍上已经率人从高处跃下,将手中的弓箭丢给身后侍卫,大步走到前来刺客面前,抬手将他的蒙面巾一把扯下。
即使此时受了伤、面露仓皇惊愕之色,可那微扬的眉眼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温柔妩媚,不是薛昔阳还能是谁?
“县主……”他的目光望向千灯,里面颇有些无奈与迷惘之色,“原来你就在这里,我正要替你清理掉龟兹这个不祥的王女呢!”
众人皆知他是千灯的未婚夫候选人之一,听他这般说,周围龟兹人的目光不由都朝千灯看去,难免带了惊疑之色。
“替我清理?”千灯哪会容他诬辩,反问,“王女是我堂妹,更何况我亟待她苏醒为我洗刷冤名、揪出真凶,薛郎君此举是何用意,竟说是替我做的?”
如今他身份已泄露,她自然不会再以大唐的官职名来称呼对方为薛乐丞。
而薛昔阳所言,也并不涉两国,反倒只是自己的私心。
“因为,龟兹上下皆知她是不祥之身,而县主自从来到这里后,便接连被诬陷冤枉,甚至差点被龟兹所杀!直至她受伤昏迷,县主的境况才终得好转。”薛昔阳那一贯温柔妩媚的眼神中,既有怨怼又有诚挚,“所以,她不醒来才是最好的。既然县主下不了手,那就让我来为县主做这个恶人!”
千灯不由失笑:“如此说来,薛郎君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本县主?”
“我对县主一片衷心,天日可鉴!”
“你骗人!”身后传来虚弱却坚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县主姐姐一直竭力在帮我、救我,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侍卫们从灵殿内抬出另一架一模一样的小床铺,上面一条小小身影正勉强支撑起,死死瞪着他。
正是王女白昭苏。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尚起不来床,说话音调模糊不协调,但话语中对千灯的维护与对真凶的确定,却是毋庸置疑。
薛昔阳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随后又不敢置信的瞪大,转向旁边那放置于灵殿门廊上的染血床榻。
千灯笑了一笑,走到床铺旁边,将被子一把掀开。
下面出现的,赫然是被捆扎了口部和蹄子的一只山羊,只是被他一刀刺中后,血流如注,如今早已死去。
“我让玳瑁去你住的院落找陈太医的时候,顺便向王宫厨房借了一只待宰的活羊。”千灯走到白昭苏身边,轻轻抚着她的背示意别太激动,又示意侍卫们将染血的羊连同床铺抬走,“只不过我真没料到,薛郎君下手如此绝情,居然连刀上都淬了毒,这下只能把羊肉丢掉了。”
“我也没想到,县主居然打定了主意诓骗我。”薛昔阳苦笑道,“可惜我一片真心为县主谋算,白白浪费了。”
“依我看,真心未必有,但真凶的身份,你倒是逃不脱。”千灯说着,示意众人进入灵殿内,“如今王女已经醒来,那就请她详细回忆当日灵殿内发生的事情,为我们揭晓真凶所做的一切吧!”
“当日,我和往常一样,跪坐在最外面……靠近殿门口的地方,听国师讲经……”
白昭苏气息虚弱,但神智尚还清明,讲述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基本的情况讲得十分认真详细。
那日王族齐聚灵殿聆听国师讲经,白昭苏年纪尚小,对于佛法并无感悟。她身体一向不好,跪坐了半个多时辰后只觉得胸口发闷,见殿内无人在意,便悄悄地往后挪了挪,贴着殿门边,感觉外面吹进来的风让呼吸舒畅了许多。
等她回过神来,感觉国师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显得飘忽起来。
她有点诧异,正抬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忽听得脚步杂沓,外面传来惊喝声,随即,一个侍卫的身躯便倒了进来,满身是血地趴在了门边的她面前。
她吓得往后仰瘫在地,还没等叫出声来,刀光闪动间,一群蒙面人已经闯进了灵殿内,砍翻了跪在她身旁的一个妇人——那是她见过几面的亲戚,依稀记得叫过表嫂。
表嫂的身形肥胖,倒下来时正好卡在墙角,而她身形瘦小,正被挡在了后方墙角缝隙中。
火光在高台之上,一时找不到灵殿边角处,那群人冲进去后只顾砍杀,一时并未察觉到她躲在尸身之下。
她蜷缩在表嫂的身躯后,感觉温热的血顺着自己的面颊渐渐流入衣襟中,麻痒痒的,越来越冷,像是一条可怖的毒蛇正在爬过她的肌肤。
可是她不敢哭,不敢动。她竭力缩着身躯,连颤抖都不敢,只透过表嫂蓬乱的散发,模糊看到灵殿内的情形。
她看到那些人如砍瓜切菜,下手狠辣,几下便劈开血路,本就昏沉瘫软的王族们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纷纷带着惨叫倒地。
她还看到白昭通在慌乱中钻进了盛放佛经的壁龛中,还把散乱的经卷挡在了身前遮住自己。
在混乱中,那些人明明在柱子另一边,不可能看到他动作的,可那些凶手中有个人不知怎的一偏头,指向了壁龛,旁边同伙一步窜过去,一刀便刺穿了经卷,在喷涌的鲜血中头也不回地奔向高台。
在那里,刺客们持刀把父王和兄长他们逼上祭台高处,又把海缸灯推倒,然后哈哈大笑撤离。
在他们到门口时,白昭苏看见眼前骤然一亮,是他们扔出了火折子,灵殿内铺着的波斯地毯顿时烧了起来。
火势迅速蔓延,从门口扑向灵殿内,高台上本就都是香油,顿时变成了熊熊火海。
她看见每个人身上都是火,仓皇扑下浓烟滚滚的台阶。
烟火中她似乎听到兄长白昭觉短促的一声叫唤,但因为火焰乱舞,她实在看不清那边的情形。
而火海中终于还是冲出了几个人,是父王和国师在侍卫僧侣们的救护下,顾不上扑打身上的火焰,勉强向着殿门口扑出。
在他们被簇拥着逃出灵殿之后,白昭苏才从极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求生欲让她不顾僵硬的手脚,推开压在她身上的表嫂尸体,企图爬出火海。
可此时殿内已全是烈火浓烟,她本就吸入了迷烟,又见到亲人死得如此惨烈,双脚虚软下,整个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竭力向外爬呀爬,可就那几步,我却怎么都爬不到门口……就在后面的大火要把我吞没时,忽然有人冲进火海,把我抱了起来……我看见了她,是县主姐姐,她救了我,紧紧抱着我带我出了灵殿,我知道我没事了,安心了……就在她怀中晕了过去,后来的,就再也不知道了……”
第四十一章 险韵
听白昭苏断断续续说完,众人想着她在火海之中目睹亲人死亡、险死还生的可怕遭遇,纵是成年人怕也承受不住,如今她却能忍着伤痛将一切详细清楚地叙述出来,小小年纪便拥有这般坚韧心性,令他们不由对这个往日备受忽视的王女产生了钦佩之意。
千灯轻抚她的发丝以示慰藉,又问:“不知王女当日是否有看清楚,发现刺客的特征?”
“我记得他们腰间都系着青色腰带,可能是作为标记……但是他们个个人高马大,杀人很熟练,和、和……”她竭力想着形容词,“和打仗的男人一样,绝对没有县主姐姐这样的身材!”
“多谢王女为我作证,洗清冤屈。”千灯朗声说着,又道,“难怪真凶要千方百计阻拦王女说出实情,因为所有的真相,都已隐藏在她所看到的那一幕中——包括不翼而飞的镇国三圣器、凶手的特征、敲响大钟调虎离山杀害王女、王族被灭的原委——薛郎君,既然你拒不承认自己犯下的罪,那我便一五一十将所有内幕揭晓,让你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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