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没有办法闭上眼,假装我娘是意外死在苏云中的手下,假装你还是温柔和善的少年,安心去过你许给我的前程——李兖,你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不择手段。为了与回纥争利,你不是堂堂正正与他们周旋谈判,而是派人去山林暗杀鸣鹫,伪装嫁祸给萧浮玉;为了不让我在危机中背弃你,你杀害我的母亲;为了遮掩你的罪恶,你残杀时景宁;为了不让我查明真相,你三番两次伪造痕迹嫁祸给纪麟游……就在今时今日,为了遮掩你的险恶用心,你还派人在战场上杀了纪麟游!我真没想到,当年我白家殒身不恤救下的、我父祖至死效忠的,竟然是你这般狼子野心之人!”
“因为你没有被你的父母抛弃过,没有被满朝大臣舍弃过,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绝望!”所有罪恶被揭开,他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只抱住头,嘶哑哽咽,“你未曾经历过我握不住一切、手无寸铁面对命运的无力时刻,所以你不会懂!你永远不懂我在暗夜噩梦中,一次次发誓要将自己所有重要的东西都紧紧握住,永不放开的执念!”
千灯深深吸气,望着面前陷入崩溃的太子,想说她也曾夜夜辗转,无法合眼。
母亲的冤仇,前路的黑暗,在每一个死寂又煎熬的夜晚,她只能紧抱着母亲为她缝制的布老虎,一遍遍地咀嚼着与家人的幸福往昔,撑过来,熬过来,靠着执念活下来。
但,这些痛苦悲恸,她又何必与凶手倾诉呢?
她已经揭穿并宣告他的命运,他将受到应有的惩处,无须她动手。
殷红的夕阳照入她的眼中,整个世界染上了一片血色。
她默然抬眼,站在赤红的沙漠峭壁之下,望着年幼时祖父也曾经望过千万遍的风景。
灼热的风送来的声声佛唱,僧人们已经在做晚课。诵经声伴随着钟磬声,回响在这片通红的大地上,激荡在她的耳畔,洗涤了她长久以来压抑郁积的胸臆。
从今夜开始,长久以来纠缠她的梦魇将被驱除出她人生。
白千灯,她会拥有新的人生,开始新的历程。
她慢慢走到旁边的佛殿之中,看向里面的僧侣们。
龟兹佛事盛大,满殿和尚诵经声交织,伴着殿内的铜磬木鱼,庄严肃穆。
唯有殿外钟亭旁,有个老和尚站着,握着钟杵等待着敲击。
千灯看着那口大钟,自然想起了龟兹王宫突变那一日,被看不见的凶手敲响的丧钟。
她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知道摊在她面前的,还有无数难解的谜团。
虽然因为太子吐露的那封密信内容,她对于龟兹王族惨案的幕后凶手已经有了大致猜测,但对方究竟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盗取的三圣器、被围困的敲钟凶手究竟如何消失,她都还未曾窥见底细。
见她站在旁边神情沉郁,老和尚将手放在耳朵旁边,问:“你说什么?”
千灯微觉诧异:“法师有何事?”
老和尚见她这般说,不由笑道:“老衲长年敲钟,耳朵被震坏了,听东西不真切,还以为女施主说了什么被我忽略了。”
她摇了摇头,想想又问:“既如此,那么法师如何知晓他们诵经快结束了,何时要敲结束钟呢?”
毕竟,数百人同时诵经,嗡嗡纭纭,她这样耳朵灵敏的人也难以分辨出究竟念到哪一部分了。
老和尚笑了笑,指向悬在亭子一角的一小块玻璃:“全靠它喽。”
见是一块破碎的淡蓝玻璃,千灯有些不解,目露询问之色。
“这原是信徒所舍、供奉在佛前的净瓶,谁知玻璃薄脆,某日案上的铜磬忽然掉落于地,一声巨响中玻璃受震倾倒,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当时我们搬起铜磬,忽然发现它发声之时,旁边尚未收拾的玻璃碎片中,这一块应声而动,跟着磬声跳跃,简直比训过的鸟儿还要听话。当时我正愁听不清诵经声,于是便将它取来,用细线系上悬在了这里。这样,等到诵经声将尽,里面的人敲响铜磬……”
话音未落,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语,纷繁渐落的诵经声中,一声轻微悠长的磬声传来。
于是,悬在钟亭旁的碎玻璃无风自动,震颤着晃荡起来,反射着细碎的夕阳辉光,照得她眼睛微眯,若有所思。
而老和尚微微一笑,抓过钟杵,示意千灯捂住耳朵,“铛”一声重击,悠长响亮的钟声在这苍茫的暮色中传送回荡,肃穆而庄严。
千灯退开几步,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在渐渐消失的钟声中下意识地喃喃:“应声而动,世上居然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
“此事倒也不奇怪,古有记载。”身后传来温润舒缓的声音,正是崔扶风。
想来他一直在外面等她,听到了她和老和尚的对话。他博闻强记,随口说道:“庄子在《徐无鬼》中有云,鲁遽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可见若音调相合,乐声自然会有共鸣共振的现象。”
千灯若有所思,问:“两架瑟能相应,那么如果是不同的乐器呢?”
他略一沉吟,道:“自然也是可以的。之前洛阳有寺庙中有一具磬日日无人自响,把和尚都吓出病来了,后来乐师曹绍夔听说后,帮他在磬上挫了几个缺口,果然那磬便不再自鸣了。大家问他缘由,他说,是因为那具罄与寺庙的铜钟律调相合,因此击钟之时,会彼此应和,导致应声的现象。”
“原来如此啊……”夕阳最后的斜晖仿佛照入了千灯的眼底,她只觉世界通透明亮,那长久纠缠着她的谜雾终于在这一瞬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开,令她长久地伫立着,屏息凝视解析那迷雾背后隐藏的、通往真相的路径。
祭典那一夜,灵殿内外万民相和赞颂祖父的那首歌曲;
所有人退去之后,留在高台香案上的三件圣器,在绝对没有人出入的灵殿内,在她身边离奇消失;
从完好无损的金笼中不翼而飞,再度出现在北王胸膛上的琉璃青莲;
形制硕大沉重无法隐藏更不便携带的琉璃法轮,却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砸碎了龟兹王子的颅骨;
无影无踪蒸发的赤琉璃金刚杵,再次出现时伴随着丧钟声,刺入了白昭苏的小腹;
在丧钟还在响起时便被重重包围的王宫钟楼上,潮水般涌上去的人群却寻不见敲钟人的踪迹……
原来导致这一切离奇的失踪与消失事件的,并不是眼睛的错觉、踪迹的伪装,而是利用了声音。
正如此时刮过她耳畔的晚风,挟着千山万壑的鸣籁声,相应相和而来,组成了一个虚幻又难以捕捉的,无影无形的世界。
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所有人的周身,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他们的悲喜,甚至左右他们的命运,夺走他们的人生。
她从沉思中抽身时,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消失,深紫的暮色笼罩了面前的世界。
崔扶风没有打扰她,只向寺中借了一盏灯,提在手中静静等待着她。
橘色的火光给他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也照在他的眼眸中,让他某种的光彩比往日更显明亮。
“县主想通什么了?”
千灯没有说什么,只朝他微微颔首,缓缓朝前走去:“没什么,只是解决了心底最难解的事情,我现在,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该是卸下一切的轻松,还是因为窥见了真相的沉重。”
崔扶风陪着她一路前行,手中的灯为她照亮了昏暗的前路。
回头望向被韦灃阳率人从佛窟中搀扶出来的太子,他以为千灯讲的是她母亲之事,便问:“如何,县主已经从他口中套出真相了吗?”
“嗯,你给的香确实很有效,还好我事先服了醒神丹。”
“毕竟我们虽然掌握了他的作案脉络,却并未能拿到确切证据。我想他这般残忍且不通人情,能逼他吐露真相的,或许也只有这方法了。”
千灯默然点头,又低低道:“但我们这一步棋还是走得很险。虽然他如今确实性情大变,但若是萧浮玉没有给他种下小红鱼,若他不是在绝望中,或许我们依旧无法逼得他失控吐露实情。”
“不会。我不走无把握的险棋,尤其是会牵涉到你的,更不可能。”崔扶风淡淡道,“既然要走这一步,这结局就是必然。”
他这话让千灯原本笃定的情绪骤然转成心惊。
她猛然抬头看他,声音也带了些许的不敢置信:“所以,他真的被下了小红鱼吗?”
“不知道。但权力与贪欲,本就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千灯心底掠过不祥的预感,她低声问:“若他安然无恙回到长安,那些曾经被他伤害过的人……”
别的不说,戳穿了他所有阴谋的她,即使可以躲在龟兹永远不回大唐,可她父祖的山陵还在长安、王府上下人等都在帝京,甚至连龟兹恐怕都难免会遭池鱼之殃。
更何况时景宁临死前拼命护住的弟妹、纪家满门都在军中,更是岌岌可危……
崔扶风见她神情剧变,自然知道她在担忧什么。
在这寂寂入夜的千佛洞前,无人之处,他压低了手中的灯,贴近了她耳畔,轻声道:“放心吧,无论有没有小红鱼,他都没机会回去的。”
“可你刚刚不是说……”说到这里,千灯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呆呆望着崔扶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她喉口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太子已经没有生路,可,原来斩断这条生路的,不是她以为的昌邑郡主或郜国公主,而是……
“他被昌邑郡主种下小红鱼之事,将会很快传回长安;最终,他也只会按照小红鱼毒发的所有迹象,走到疯癫的尽头——”崔扶风声音比夜风还要轻,口吻淡定却笃定,“大唐,不会有这样一个储君上位。”
夜风横斜,让他手中的提灯不断晃动。
在迷离灯光下,他依旧不改誉满长安的名门郎君风采,光华明灿的面容,清雅高华的姿仪,博陵子弟,崔家玉树。
千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一瞬间眼前忽然闪过了灵殿内的那一幕。
在她离开之后,他坐在里面,静静临摹了一个时辰的经卷,誊写鸠摩罗什当年所译的内容。
那一刻,他应该已经设定好了一切,准备朝着最后这个目标前进了吧。
喉口仿佛被堵住了,她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唯有崔扶风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如同誓约一般,轻声又重复了一遍:“县主,我对你承诺过,我们同行,同谋,同归。”
所以他在帮她揭露真相之前,就已料理好了后顾之忧。
哪怕对方是如此身份,哪怕他和家族要担负巨大风险,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让自己的手上沾染了污秽鲜血。
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写满了不敢置信,他却微微笑了出来,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低声说:“为什么惊讶?难道县主忘记关于我的那些传言了吗?”
她当然不会忘记。谁能忘记呢,眼前这位郎君曾经灭过很多人的满门,是长安闺阁中最负盛名的煞星。
只是因为一路走来,他一直在她的身后默默当一个尽心尽力的辅弼者,他对她温柔体贴的搀扶,让她渐渐忽略了这一点,遗忘了他的本性。
如今他帮她复了仇,她也只能沦为他的同谋,这条路,他们已经注定无法分开,只能被他的阴谋绑在一起,走下去。
他轻抚过她的手如此温柔,将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撩到耳后。
风中明灭的灯光飘忽闪烁在他们之间,在这西北苍凉的峭壁佛窟之前,头顶亘古流转的星辰缥缈幽微,正如他凝望她的眼眸一般令人恍惚。
他俯下头,贴近了她,将两人之间暧昧的情愫又拉近了一点。
在呼吸相缠之际,她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偏转过头,避开了他紧盯着她的目光,也仓促避开了即将落下来的那个吻。
他目光在星辰背后显得越发幽深,但最终只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说:“走吧,县主早点回去休息。”
千灯默默与他向外走去,有些不自然地左右看了看,问:“凌天水呢?”
其实他们都已知道对方并不是凌天水,但此时提起来,却好像只有这个称呼最合适。
“之前的围剿虽然安排缜密,但终究还是出了纰漏,不然,也不至于因为回纥军的行动而导致纪麟游出事。我们由此怀疑西番军调配时目标太过精准,很可能是因为内部泄密了。”崔扶风简单解释道,“刚刚接到线报,可能是龟兹军中的问题,因此他过去监控西番军的动静了。”
千灯点头:“是,我已经知晓太子当初毁掉的信件内容,龟兹军中确实有叛军与西番勾结,企图颠覆政权,甚至也因此有人潜伏于我的身边,要实现他们的意图。”
“这么说,县主已经知晓一切真相了?”
“嗯,如今我所缺的,只是引蛇出洞的一个机会,我还得好好想想……”她说着,难免还是看向西面,“不知道他那边能不能找到些更准确的线索,什么时候能回来?”
“县主是急着要与他分享结果吗?”崔扶风淡淡开口,恰到好处地泄露出一丝劝诫,“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可。”
“不,我找他与此事无关,更不会让他卷入其中。”千灯轻轻地,却郑重如同誓约,“有些秘密,应该烂在同谋的心中。”
“其实,也不能算同谋,毕竟县主你一路与太子并无任何接触机会,甚至到前一刻,你都是不知情的。”他笑了笑,肯定地强调道,“这都是命运与天意。谁让郜国公主刚好留下了巫蛊之物;谁让太子一路走来性情转变;谁让皇后不肯放过昌邑郡主;谁让皇帝想要给郜国公主府留最后一点血脉;谁让太子要亲自去送她最后一程呢……环环相报,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最终演变成这样的,与其他任何人,有任何干系吗?”
无论帝后信不信、会不会追悔,疯癫而死都将是太子即将到来的结局,无法追究到任何人的头上。
在龟兹荒凉呼啸的夜风中,千灯默然点头,抬手轻抚自己眉上的伤痕,万千复杂的情绪直冲心口。
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宫变那一刻。她与太子交换了衣饰,从此命运也与皇家纠缠在了一起。
她和她的家人,迎来了命运的转折。那一夜她面容被毁,与祖父在烈火宫巷里诀别;听到了父亲被斩为齑粉的噩耗;抱不住祖母倒下的身躯;也永远告别了自己幸福的时光。
可谁知道,她全家付出性命保护下来的少年,不配成为大唐的主人,不配掌控这个天下,不配主掌朝堂的走向、万民的生死。
所以,他即将在她的眼前,走向命运终结之刻。
这四年来发生的一切,真像一场梦,如今也该破灭了。
白家所付出的一切,尽化虚妄。
朝阳升起之时,饱受坏消息打击的龟兹人民终于接到了几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一是西番军被龟兹、安西、北庭联合打退,如今已溃不成军,龟兹长久的安定有望。
“听说啊,此次联军是昌化王的孙女、那位大唐县主牵头联络的,其中还有一小部分是她祖父当年的老兵,可谓尽心尽力,居功至伟了。”
“咦,我怎么记得前两日还说那位县主是杀害龟兹王族的凶手来着……”
“这就是第二个好消息了。听说灵殿大火中,王女幸存了下来,而且她当天目睹了凶手杀害王族成员并且放火的全过程!只是她正要证明大唐县主不是凶手、开口揭露真凶之时,却被凶手抢先一步伤害昏迷了。不过听说啊——经过御医们竭力救护,她手指已动弹,睫毛也能掀动了,只待她睁眼醒来,开口讲述实情,真凶就难以遁形了!”
“谢天谢地,果然龟兹列祖列宗有灵,庇佑我国!”
“那确实,生死转折关头,前有归善女王、后有昌化王,如今更有大唐县主千里而来护佑,真是我龟兹之福!”
“是啊,这位县主不堕昌化王之志,虽然刚刚回国,但委实是白氏王族的佼佼者!”
喧闹的市集之中,混杂东西方各地口音的七嘴八舌,最终汇聚于赞颂零陵县主身上。
身着龟兹女子常见的蓝色菱格裙、披着淡蓝纱巾的千灯,在街边越听越羞耻,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崔扶风,低声问:“你这舆论造的,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崔扶风微微而笑:“这都是实情,县主确实立下大功,何必太过谦逊?”
“我不过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其实我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能帮助龟兹的力量……”
相似小说推荐
-
一路放晴(猫猫可) [现代情感] 《一路放晴》作者:猫猫可【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08-12完结总书评数:1670 当前被收藏数:23074 营...
-
神豪签到,全职花钱(草莓珍珠蛋糕) [仙侠魔幻] 《神豪签到,全职花钱》作者:草莓珍珠蛋糕【完结】晋江VIP2025.10.01完结总书评数:62616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