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当日丧钟之事,尉迟乙耀最为愤怒也最为疑惑:“说起此事,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当日钟声未停时,我便率人围住了钟楼,简直可说铁桶一般了,可就这般情况,对方还是凭空消失了,简直匪夷所思!如今县主这般说,难道,这竟也是他所为?”
“不错,而他使用的手法,与我适才所揭露的,盗取琉璃青莲的手法,颇有相通之处。”
千灯说着,转而看向崔扶风,问:“崔少卿,还记得千佛洞前,你曾对我解释过乐器共鸣共振、应声相和之理么?”
崔扶风站在阴影之中,但望着她的目光灿亮而温柔:“是,我记得当日我对县主说了庄子《徐无鬼》所云,鲁遽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可见若音调相合,乐声自然会有共同发声的现象。”
“《徐无鬼》说的是两架瑟能相应,而崔少卿还提到,之前洛阳有寺庙中有一具磬日日无人自响,直到乐师在磬上挫了几个缺口后,那磬才停止自鸣。众人询问缘由,原来是那具罄与寺庙的铜钟音律相合,因此击钟之时,会彼此应和,导致应声的现象。”
听到她这解释,尉迟乙耀顿时一拍大腿,嚷了出来:“难道说,那日的钟声,也是有人用了这个方法引动的?难怪我们追去时不见人影,原来是他根本就不在钟楼上!”
千灯瞥了薛昔阳一眼,见他紧抿双唇并不开口,便道:“薛郎君,你还是坦陈一切吧。我已经去查过那日你去借鱼盆的寺庙,已经知晓了,你那日借走装鱼的,并不是木盆,而是寺中的铜磬!而且,就在王宫旁,你手中拿着可以引动钟声的磬,王宫的大钟突然无人自鸣——这世上,可有这般凑巧的事情么?”
“县主,你有没有想过,论理可行之事,现实中其实根本做不到?”薛昔阳却强自镇定,说道,“此事又与你之前所说,吹奏笛子导致琉璃碎裂一样,或许凑巧可行,但,不过是县主口说无凭的臆测而已。我试问,县主可找得到一个人,吹笛子使琉璃破碎、或者击磬使钟鸣么?”
“吹笛之事怕是难验证,毕竟这世上罕有薛郎君这般功力之人。至于击磬鸣钟之事行与不行,我们前去宫中钟楼一试,便可知晓。”千灯既然提出这个观念,自然已是成竹在胸,说道,“我已向寺庙内借来了那个铜磬,还请大都尉丞帮忙找两个乐师,让我们试试看能否重现当日情形。”
第四十三章 振鸣
事关重大,众人离开灵殿,转到宫门口,先将白昭苏小心护送回宫。千灯亲去求见龟兹王,对他禀明此事。
龟兹王伤势依旧危重,正躺在床上由御医换药。
千灯瞥见他的伤势,只觉比之前更为令人心惊,忍不住与李颍上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颍上缓缓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开口。
千灯便只向龟兹王汇报了之前在神殿的一应经过,说明了希望找宫中乐师验证当日钟鸣的真相之事。
“什么?原来当日那钟声……也是刺客们装神弄鬼所为?”龟兹王虽然发音艰难,但知晓此事亦是精神稍振,显然当日“丧钟”之事一直堵在他的心里,让他一直无法释怀。
他勉强平复喘息,欣慰感激对她道:“早就听闻县主聪慧过人,果然……名不虚传。如今你先救我龟兹于水火之中,又一力揪出杀害我龟兹王族的潜藏凶手……我龟兹上下此番全仰仗县主,百姓感恩不尽!”
“国主言重了,龟兹是我父祖之邦,我自当尽心竭力,责无旁贷。”千灯忙道。
等退出后,千灯与李颍上和崔扶风一起走下台阶,看到龟兹最负盛名的两个乐师已经站在钟楼下等候。
“县主注意到了吗?”在走向宫门时,她听到崔扶风压低的声音,“这位国主,一口一个‘我龟兹’。”
千灯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纵然她千里回归,纵然她洗清了自己的冤屈、为龟兹而尽力奔走,纵然她姓白也流着归善女王的血脉,可看来在龟兹王的心目中,她从始至终未曾被划归入家人、甚至龟兹的范围内。
但她只默然垂眼,说道:“日久见人心,慢慢来,他与龟兹会接纳我的。”
李颍上却道:“恐怕没有多少时日了。”
千灯知道他对于死亡的敏锐异于常人,见他神情笃定,不由紧抿双唇。
想起龟兹王身上那些难愈的伤口以及气息奄奄的模样,她情绪复杂,知道龟兹王确实熬不过太久了。
而崔扶风则口吻冷淡:“未必不是好事。毕竟,县主如今已经回不去大唐了。”
是的,回不去了。
她明知道,只要她能隐忍住,将母亲的、福伯的、时景宁的、纪麟游的冤屈全部彻底深埋,永远不要吐露、不要与太子撕破脸,那她就能回到长安,继续闭上眼,当她富贵荣华的县主,一世无忧。
可她做不到。
她终究撕下了他的遮掩,将他的真面目彻底暴露,也宣告了他必死的命运。
所以,她如今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竭尽所能在龟兹站稳脚跟,在远离长安的父祖之邦扎根发芽,与龟兹人民一起走下去。
“确实,西北没什么不好,这般天高地远之处,至少比长安自由舒畅。更何况,龟兹王如今的情况,眼下对你来说虽然不利,但从长远看,未必不是好事。”
李颍上眼中笃定的神情,让千灯不自觉想起了崔扶风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下意识看向了崔扶风,而他也正望着她,压低声音道:“县主,我当时的提议,你依旧可以考虑。”
千灯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可以取而代之,借此大好机会成为龟兹的掌权者,在西北当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女王,像她的祖母一般名垂青史。
然而最终,她只摇了摇头,向着面前的钟楼走去,也向着等待她的龟兹人走去:“等案子终结了再说吧,龟兹的很多很多人,还在等我呢。”
钟楼之下,宫门外,众人在等待着千灯。
如今王族几乎尽殁,她受托查案又一力组织对抗强敌,赫然已经是龟兹上下的主心骨。
见她身影出现,大都尉丞忙带着两名龟兹乐师迎上来,请示她:“乐师已至,不知县主是否可作验证了?”
千灯点头,抬头见玳瑁已提着藤箱候在旁边,便示意她将寺庙中借来的铜磬取出,交到乐师手中。
她请尉迟将军调集侍卫,严密把守好钟楼,不得使任何人接近。
“放心,我亲自上钟楼,一定看得死死的!”尉迟乙耀拍着胸脯,大步沿着楼梯上了楼。
待一切安排好,她看向薛昔阳:“薛郎君,你愿意带我们一路,按照当日你借了铜磬之后的路径,重新走一遍吗?”
薛昔阳面露苦笑,说道:“怕是我不愿也不行吧,还是陪县主走一遭好了。”
众人虽然都跟了上去,但本就不太相信一个小小铜磬能引动那么巨大的洪钟,再见他神情依旧轻松,心下不觉都将信将疑。
薛昔阳倒也没有欺骗糊弄,一路沿着坎儿井走向王宫,沿途是几个小平台,正是渔民们聚集卖鱼之处,确实是他最可能走的路径。
“我便是从此处买了花翅子鱼,随后便去了后边寺庙,借了铜磬,然后便捧着它回到了住处……”
“是么,薛郎君马上就回去了吗?”千灯却取过崔扶风手中的册子,翻到走访当日渔民鱼街上人的证词,道,“幸好薛郎君风姿不凡,当日集市之中的人,不少都还记得磬中的鱼一直打跳,所以你捧着鱼绕到后方宫墙角落中,说要去摘几张叶子,将磬口遮一遮。”
“还是县主细心,连这般小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前方拐了个弯,果然是宫墙的一个夹角,几棵高大的阿驿(无花果)树枝叶繁茂,将角落遮得严严实实。
上方是钟楼,下方行踪隐蔽,简直是最佳地点。
“看来,这可能就是最适合引动钟鸣的地方了。”
乐师商议着,举起磬椎,从轻到重尝试敲击。
可惜的是,无论他们如何一遍遍尝试,上方的钟依旧纹丝不动,没有任何随之鸣响的迹象。
两位乐师无计可施,无奈看向千灯,表示这具磬引动不了上方的钟。
而薛昔阳则叹了口气,朝着千灯道:“县主,你毕竟于乐理是外行,听得只言片语就来质疑我,让我觉得好生冤枉。其实,笛声震不碎琉璃,小小一具磬也根本引不动大洪钟。我唯一的错,只不过是因为担忧县主,所以不想让王女醒来而已。”
“确实,你的手法非常巧妙,无形无影,不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且,需要凭借高超的乐理能力才能做到。”千灯却哪里理会他的辩解,笃定道,“但,无论你如何狡辩,你也掩盖不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
说着,她取过乐师手中的铜磬,掂了掂后说道:“我记得,洛阳那寺庙之中,与钟齐鸣的磬被乐师挫了几道缺口后,便因为律调不同而不再自鸣。这说明,这具磬与大钟本身的音调可能也对不上。但薛郎君以通天妙手,改变了磬声,使得它能引动钟声。”
薛昔阳在她坚定紧盯的目光下,脸上的笑意终于变得勉强:“县主,这可是借来的佛寺大磬,我若是在上面挫个缺口、弄个凹痕什么的,寺中人一眼便可看出,怎会放过我呢?”
“何须改变外观呢?薛郎君轻易便可使用其他办法,在不改变磬的情况下,将磬声改变。”
说着,她示意玳瑁去取一桶水来:“我记得,薛郎君借磬,为的是养鱼吧?既然如此,当然要装上水了。”
薛昔阳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只紧盯着她的动作。
千灯缓缓将水注入磬中,等到没过了大半,足以养鱼的程度,示意乐师敲击。
乐师举起磬椎重重敲去,那声音果然与之前大有不同,低沉了许多。
但,虽然音调有所改变,上方钟楼中高悬的大铜钟依旧纹丝不动。
千灯略一思忖,示意他们将已经沉重的磬放在下方青石上,再逐渐加水,尝试再次重击。
直至快加满水到磬沿,那敲击声越显低沉。
终于,在乐师的重重一击之下,磬声在青石之上反震,随着“当”一声响,余音扩散之际,上方的钟陡然一震,随即传来嗡鸣声,在严密把守的钟楼上晃动振响。
巨大的钟声远远传送至龟兹王城的每个角落,在每个人的耳边与胸臆中回荡。
外间市集上正在交易买卖、讨价还价的人们,顿时都抬起头来,错愕看向上方钟声传来的地方。
“见鬼了!”上方传来尉迟乙耀脱口而出的声音,随即,他从钟楼探出头来,对着下方大声嚷嚷,“怎么回事?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别说人了,连鬼影都没看见一个,怎么钟突然响了!”
千灯没有回答,只示意乐师再度敲击。
磬在城墙下发声,隐在周围街市买卖的喧闹声中,并不明显。
可隐动的音波却由下自上,直达上方,再次引动高悬的大钟,让它轰然嗡鸣振动,如受撞击。
上方趴在楼沿的尉迟乙耀瞠目结舌,目光定在一群人中间的铜磬上,满脸不敢置信:“居然……县主所说是真的,磬能引钟自鸣!”
而千灯示意乐师停止敲击,看向旁边再说不出话来的薛昔阳:“如何?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惨淡的面色显出微青,终于再也没有辩解之力。
“薛郎君,钟声鸣响之时,你正借了铜磬在此地;琉璃青莲破碎之时,你正在旁边演奏;王女要讲述真相之时,更是你要置她于死地!所有证据集于你一身,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千灯冷冷盯着他,一字一顿却清晰无比总结道:“你窃取镇国圣器,让同伙借机杀北王、灭王族、一再对王女下手,对龟兹王族赶尽杀绝!为了将罪名推到我的头上,还伪装成我父祖旧部的装束,以行一石二鸟之计,你用心如此险恶,如今罪恶昭彰,何从抵赖?!”
即使她依旧是他熟悉的那个纤瘦少女,可在她的盛怒之下,薛昔阳竟下意识倒退了一步,不敢直面她。
“姓薛的,你身为大唐官员,却勾结不轨,大肆屠杀我龟兹王族,不止我国,相信大唐朝廷也定不会容你!”
后方尉迟将军早已率兵冲出王宫,赶到现场。想到自己就是中计的人之一,他差点咬碎了牙,示意下属将薛昔阳拿下,“我龟兹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要对我王族大肆行凶?和你勾结的人,还不从实招来?”
“蕞尔小国,一群跳梁小丑,想杀便杀了,有什么好说的。”事到如今,薛昔阳却反倒没了惧色,甚至朝着千灯微微一笑,“也算是替县主你祖父当年复仇了,不必客气。”
“蕞尔小国,跳梁小丑……”
千灯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他的话,在龟兹人侧目而视的隐怒下,却朝着薛昔阳微微一笑,问:“为何要这样唾弃故国呢?你自己,不就是龟兹人吗?”
“这……”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不敢置信,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薛昔阳身上。
可他全身上下一股大唐风流蕴藉的气质,完全看不出他哪里有龟兹人的模样。
大都尉丞疑惑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好几圈,然后看向千灯:“县主,这……可确定吗?”
其他人虽然没问,但眼中也难免都有“不会是替为了大唐免责,所以故意这般宣告吧”的猜疑。
而薛昔阳已是神情剧变,显然未曾想到,她竟然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底细。
就连崔扶风,也扬了扬眉露出意想不到的神情,询问:“可县主,薛昔阳的档案上记录着,是沛郡薛氏的子弟,算起来,亦是出身名门。”
“对,正是因为他清晰明确的出身,所以我们之前从未怀疑过他。但其实若深入细想,他并非没有冒名顶替的机会。”千灯回想着薛昔阳的生平,徐徐道,“薛昔阳年幼时因沉迷于琴棋书画,被族中斥为荒诞妄为,大受排挤。因此他少年便离家混迹西北,后来便从未回过故土。直到十年前,他忽然入了长安,以通晓的西北乐舞而混迹诸王公主府邸,因而受荐中举入仕。不过他与族人一向不睦,父亲更身患消渴症而双目失明,后母入门不久,与他没见过几面,弟妹更是年幼——所以,纵然有薛家人进京,谁又能认得出,这位薛昔阳,究竟是不是十几年前离家的那一个少年呢?”
毕竟,他唯一的凭证,便是十几年前西出的一纸通关文牒。
可文牒上虽有关于少年的相貌记载,但风沙与岁月早已磨蚀一切,改变身材相貌与声音,举世无人辨识。
“薛郎君,你在我的后院隐藏得很好,偶尔与我讲起西北的事情,给我弹奏故土的音乐,我都以为,那只是因为你身为太乐丞通晓各国音乐的缘故。直到那一日,我在灵殿内看到了归善女王的画像,才发觉当日我在搜检你住处时,曾看到过你私下替我画的小像,赫然便是照着我高祖母归善女王所绘!”
薛昔阳望着她,望着自己曾经在后院的静夜中描绘过千遍万遍的这张面容,不再竭力辩解,只是喃喃道:“只是因为我之前到西北游历时,逢年节时曾有幸入灵殿奏乐飨灵,瞻仰过归善女王的真面目,因此在想象县主的龟兹装束之时,下意识便仿照你的高祖母,画了相似的一幅画而已。”
“不可能。”千灯一口便否决了他无力的辩解,转向大都尉丞,“当日我听大都尉丞提及过,那是归善女王的王夫为她所绘的画像,因苏那黎家族出事,所以龟兹王族将其尘封于库房,寻常人是绝对看不到的。”
“是。但当日迎昌化王衣冠回国,则是白家王族之盛会,而归善女王之前的画像刚好受损,因此才特意请出这张她生前至为钟爱的画像,供奉于灵殿之上。”大都尉丞言及于此,望着薛昔阳的目光也是警惕怀疑,“纵然我忝居大都尉丞之位,辅弼国主多年,但因并非王族中人,此次也是第一次在灵殿内瞻仰到女王这张肖像。敢问这位又究竟是何身份,竟能早早窥见那幅画像?”
薛昔阳缄口不言,而千灯则代为答道:“大都尉丞可以筛选一下,按照他的年纪来看,年少时应与王族有密切关系,所以才能看到这张画;而他如此处心积虑屠杀龟兹王族,想必应有深仇大恨;他与叛军和西番军有勾结,想来当年的仇恨,与此有关。”
三个条件摆出来,大都尉丞顿时大惊,脱口而出:“难道是……是当年因叛变而被夷灭的苏那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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