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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录(侧侧轻寒)


最终,她只能茫然又悲伤地看着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驰入了密林,消失在万仞雪山之中。
她听到熟悉的温柔话语,轻轻在耳畔响起:“县主无须担心,我会与你同行、同谋、同归……”
她回头望见崔扶风一如既往温柔关切的眼神,压下了她心底的恐慌忐忑,却涌起了难言的愧疚——
是身后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揽入怀中,灼热的双唇比龟兹的日光还要炽烈,让她晕眩窒息,却又无法自禁身体的颤抖,抱紧他,如同溺水的人抱紧失而复得的浮木。
“凌天水……李颍上,无论你是谁,请你……别像他们一样,抛下我……”
醒来已是日近黄昏,天气尚且燠热。
她在惺忪中抬手,恍惚遮住自己要睁开的双眼。
“县主,你可醒了!”玳瑁早已守在床边,见她醒来,赶紧起身帮她打水擦拭泪与汗,一边讲那日她与千灯逃出王宫失散后,她就被安置在这边了,可一直担心县主那边的情况。如今知晓县主安然无恙,可算放心了。
听着她的絮叨,千灯随口应和着,觉得心头的重压也似减轻了些。
正在起身之际,外间忽然传来动静,有人大步走进院落,抬手就拍门:“仙珠!仙珠你回来了?”
能这般兴高采烈又没心没肺喊这名字的,除了鸣鹫还能有谁?
玳瑁无可奈何拉开门,下一瞬鸣鹫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仙珠,听说龟兹人欺负你!还说你傻人防火(杀人放火)……”
话音未落,他看见千灯改装后的模样,顿时愣住了:“仙珠?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怎么这么丑?”
他其他话都说得乱七八糟,唯有“丑”倒是说得字正腔圆。
千灯无奈,示意玳瑁先出去,将门带上:“我如今在龟兹这边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你别随意声张。”
“那也该弄个龟兹女人的脸面啊,怎么弄成这样!”
“我觉得这样挺好,方便行事。”
鸣鹫嘟嘟囔囔十分不满,抬手想要扯扯她的头发确认一下:“我就说你早该听我的话吧?要是你去回纥当王妃,龟兹还敢欺负你?”
千灯打开他的手:“我不可能去回纥的,我现在一心只想解决龟兹这边的事情,其他的我无暇去管。”
“他们这么对你,你还要管他们?”鸣鹫嗤之以鼻,然后在她面前坐下,说道,“其实我有个好蹄子(提议),只要你点头,你就是西北的女王了!”
千灯心下无奈,又只觉荒诞。
短短时间,竟有两个当女王的机会摆在她的面前,而且提议的人还似乎都能帮她办到。
“西北的女王是什么意思?”
“反正龟兹王全家对不起你嘛,干脆你也对不起他们!我回纥出兵帮你打他,以后你孔子(控制)龟兹,我孔子回纥,我们再成个亲,西北这边不都尽在我们爪子(掌握)了?”
对鸣鹫这荒诞的设想,千灯不但懒得和他探讨,甚至还将他赶了出去。
他却理直气壮,隔着被她关上的房门还试图劝告:“仙珠,别傻了,跟我一起你肯定缝缝管管(风风光光)坐泳(拥)西北,有什么不好?”
许久,里面也没传来千灯的回应。
他不甘心地贴着门,想听听她的动静,身后却传来崔扶风淡淡的声音:“鸣鹫王子,看来县主对此并无兴趣,你不必徒费口舌了吧。”
鸣鹫瞪他一眼,想从他脸上找出幸灾乐祸之类的表情,好趁机吵一架出出气。
可惜崔扶风仪容朗畅,那派疏冷风姿在龟兹的烈日下更显卓然脱俗,让他心头的无名火都发不出来了。
虽说他自认为身手过人,而崔扶风在他看来天天在养伤,身娇体弱,但不知怎的,他感觉这人骨子里挺不好惹的。
看看依旧毫无动静的屋内,他只能悻悻离开,懒得与崔扶风起争端——毕竟这方面,他毫无获胜把握。
等他离开后,玳瑁赶紧开门请崔扶风入内。
“县主休息得可好?”崔扶风询问着,将手中几份卷宗递到她面前,“仓促之间,只遣人查到些许进展,我先送来和县主商讨一下。”
玳瑁机灵地奉上餐食就退下了,替他们带上门后守在外面,免得鸣鹫去而复返。
千灯接过卷宗,抬眼看见崔扶风与梦中一般关切的目光,忽然觉得心底涌起深深的愧疚与自责。
在她驱逐了凌天水之后,最茫然无助时,是依靠着崔扶风支撑下来的。
身为氏族之冠博陵崔家最出色的子弟,他为了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她的未婚夫候选名册上,背后的艰辛与付出她可以想见。
而如今,李颍上重新归来,她便陷入迷惘,差点将崔扶风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抛诸脑后,岂非等于忘恩负义?
因为心头的歉疚感,千灯不敢看他,只低头喝着酥酪,一边取过卷宗翻看。
崔扶风对于她的话总是放在心上,而且行动迅速,第一份果然便是薛昔阳的行踪调查。
“薛昔阳精擅十部乐,多有西域歌舞,我到龟兹关防处查了十年至七年前的通关文牒,他年少时确实来过龟兹,也在西北混迹过。”崔扶风将基本情况与千灯介绍了一下,让她看上面详细的内容,“另据他自己所说,他在龟兹学了琵琶与筚篥,在疏勒学竖箜篌,还在康国学了胡旋舞等等……也因此他在进京后在各场游宴中大出风头,广受诸王追捧,并在他们的举荐下一举夺第。”
千灯细细看了一遍,说:“难道他在西北只学乐舞,并无牵涉西域各国争端的迹象?”
“对,确实只学诸国乐舞,混迹三教九流,并未与任何显贵有交集。而他出自沛郡,并无河东薛氏那般显耀,因此族中多求诗书闻达,像他这样沉迷于琴棋书画的,也算是荒诞妄为的不肖子孙。因此他进京后从未回故土,大概之前在族中多受排挤,因此不睦。”
“他父母兄弟呢?”
“他父亲身患消渴症(注:糖尿病),手足溃烂,双目失明,他母亲早逝,后母也是他出外游历后才进门的,自然不可能撇下丈夫和亲生孩子,进京去找这个陌生长子。”
千灯缓缓点头,又看向关于薛昔阳最近的行踪。
今日早些时候,在丧钟鸣响之前,有人看见他出现在宫门口附近。
“宫门口附近?”千灯下意识问,“他接近过钟楼?”
“应该没有。说起来,他出现在那边的时机倒是有些巧。王宫外面的早市向来热闹,他去闲逛时,正在市场看到有人捕了一尾花翅子鱼,觉得它很漂亮可以入画,便将它买下,又在旁边寺庙中借了个盆将它带走了。”
买了一条鱼回去画画……这举动,怎么想都与自动鸣响的丧钟毫无关系。
“鱼带回去了吗?”
崔扶风点头:“我适才去找他时,他正对着鱼挥毫作画。”
千灯仔细回忆当时钟声响起时的情形。把守宫门的士兵当时就整齐护卫在宫门口,外头虽有喧哗嘈杂,但光天化日之下,龟兹与大唐诸要人又正群聚商议大事,不可能允许闲杂人等进皇宫。
更何况手中捧着鱼的薛昔阳,更为引人注目,怎么可能进得了宫门、上得了钟楼?
毫无头绪之下,她也只能将并无任何嫌疑和可疑举动的薛昔阳先抛开,转而翻开下一份卷宗。
目光触及上方所述,她的神情顿时凝重,猛然抬头看向崔扶风:“西番军在城外六十里处有异动?”
“是前哨传来的消息,尉迟将军已经率军前往打探了。”崔扶风铺展开带来的简易地图,给她指出了具体方位,“看来,县主的猜测是正确的。目前虽不知西番人具体动作,但在县主揭穿他们是对龟兹王族下手的主谋后,便能如此迅速便组织应对,我想,他们在龟兹朝中或者宫中,必定埋着内应。”
猜测得到验证,千灯心下的石头压得更重了:“如今西番图穷匕现,不知龟兹是否有能力对抗,安西都护府这边又准备如何应对呢?”
“那都是他们的事情了,县主不如静观其变。毕竟龟兹如此猜忌你,西番这次行动若是能给他们一些教训,说不定反倒能让他们醒悟一二。”
“对我误解猜忌,是幕后人所动的黑手,龟兹毕竟是我祖父故国,我无法袖手旁观。”千灯摇头,“再说,因为镇国三圣器失踪之事,我与西番勾结的嫌疑还没洗清,不若借此机会探查实情,对我、对龟兹都是好事。”
“那县主准备如何查探呢?”
千灯自然而然道:“我让纪麟游召集我父祖的旧部,先去查探一下情况。”
“怕是不妥。”崔扶风却道,“县主别忘了,前次我们入宫接你出来的时候,用的正是那些人。”
虽然都是当年昌化王麾下旧部,可时光荏苒,四年来究竟发生过些什么,谁也无法保证。
千灯一时踟蹰。若父祖旧部无法可用,那她还有什么力量可以依靠?难道真的只能求助于太子殿下带来的朝廷军?
“不过,大唐最为精锐的部队保护太子至此,难道西番敢在这个时候动手,谋夺龟兹吗?”
“我想对方的用意应该不在于直接进攻,而是要让龟兹变天。”崔扶风分析道,“换言之,如今龟兹王族几乎全殁,已到了不得不改换统治的节点了。无论太子作何动作,朝廷军出与不出,如今风波已被搅动,龟兹必将动荡,已成骑虎难下之势。”
“所以,风波由我这个大唐过来的县主引起,我更要努力粉碎西番的阴谋,责无旁贷。”
见她坚持,崔扶风也只能道:“既然如此,太子殿下那边或可求助。只是,县主考虑好太子的条件了吗?”
千灯默然,许久,才犹豫说道:“我再想想吧,或许……还能有其他的办法。”
崔扶风何等敏锐,自然知晓她心中的打算,但他沉吟了片刻,并不阻止她,只道:“北庭那边的军队,若无缘无故来到安西与西番人发生纠葛,恐怕朝廷难免有所猜忌。不过县主已对太子说过,他们在城外凑巧帮了你。所以,若是他们在帮助县主时顺便发现西番踪迹,因此而追踪以求军功,那便是顺理成章之事,相信朝廷和太子殿下定然不会追究北庭。”
“好,多谢崔少卿替我们找到的明路。”千灯心下涌起复杂情绪,有感激亦有愧疚,如同梦中那一刻般,难以言说。

千灯离开了安西都护府,前往北庭在龟兹的驻地。
在等候通报时,旁边的守卫轮换,撤换下来的士兵边向着厨房走去,一边随口聊着:“朝廷真的传檄九边、要加封咱们王爷为尚书令了?”
“这还有假?其实去年平乱后就提过一次了,只不过依照惯例要推辞的。这回太子殿下巡边,王爷又辞一次。大家都说啊,等到下次三辞三让,这尚书令定是妥了!”
“那不是比当年汾阳王还厉害了?”
毕竟,尚书令是百官之首,太宗皇帝当年曾任此位,他登基后此位便不再设。就连汾阳王立下中兴大唐的不世之功,也只是死后追赠而已。
几人正在兴奋中,却有人泼冷水道:“本来吧,这事儿应该板上钉钉,但如今可不好说了……”
众人忙问是何缘由,而千灯听到关于临淮王的八卦,也难免关切注意了一下。
那人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听说啊,是因为此次传檄之时,王爷未在驻地配合,而是领兵去了他处巡视。如今太子殿下身边有些人不满,说是咱们王爷仗着功绩目无朝廷,因此好像有些人说他飞扬跋扈呢……”
“嗤,不会吧,当年诬告老王爷也是这般,如今又来这一招?”
“不过……”也有人迟疑,“最近西北还挺安静的,所以太子殿下才安心出巡啊。王爷是为什么紧急军务,连那般大事都来不及接待便离开了?”
“这谁知道呢,北庭这么广阔,也许是契丹,也许是西番,也许是奚……总之肯定是关乎天下的大事,不然王爷怎会选择匆忙离开?”
不,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千灯靠在墙角阴凉处,望着面前龟兹高远的天空,听着那群闲聊的士兵们远去,一时心绪起伏,百味杂陈。
他本不应该来,可是知道她来了这边、知道她会面临不利局面,身陷危机后,他终究抛下一切,甚至是抛下所有的大唐臣子、甚至他的祖父都梦寐以求的荣耀,过来帮她了。
眼眶有些热热的,她长长地吸气,又长长地呼出,将那些灼热挡回去。回头看去,李颍上正大步朝她而来。
她喉口一时哽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而他走到她面前,审视着她异样的神情,俯头轻声问:“怎么,摆在面前的局势太紧迫,把县主给吓到,连眼圈都红了?”
或许是眼中的泪光尚未退却,千灯看见夕阳最后的余晖笼罩在他的身上,为他本就伟岸的身躯镀上了一层灿烂金线,不可逼视。
“凌……王爷。”她声音微带滞涩,轻声唤他,“你以后,会觉得不值得吗?”
李颍上微微扬了扬眉:“什么?”
“为了救护我,影响到王爷成为尚书令,甚至,平白招惹来小人猜疑……”
“喔……那与你无关,是我自觉那是个烫手山芋。”他淡淡应了一声,说,“如今这样未尝不是好事。我这几年风头太盛,再加尚书令怕是会朝野不宁,或许还是韬光养晦比较好。”
说着,他又端详着她的神情,唇角微扬,语调也难得轻快起来:“不过,原来县主也在关注我的事?”
他与她贴得这么近,耳语在她颊畔轻响,未免显得有些暧昧了。
千灯本来下意识要推开他,但不知怎的,心口潮湿绵软的气息掠过,她不自觉双颊微红,低声道:“总之,多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会……铭记于心。”
“都说与你无关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必觉得亏欠。”他说着,转念神情又有些黯然,道,“真要铭记的话,我更希望我们都忘记过往的恩怨,只记得我可以唤你灯灯的时刻。”
或许她永远不会知道,无论他的人生走到何处巅峰,可他心中被幸福与对未来的希冀填满的一刻,唯有那个杂草丛生的密林之中。
他手刃了十八年来暗地追寻的所有仇人,背着她迎着夕阳慢慢走出荒芜的那一刻。
他终于走出了六岁那年的如血夕阳,告别了笼罩着他的致命阴霾,也得到了平生唯一倾心的女子予他耳畔的低语。
从此后她不再是零陵县主,不再是白千灯,而是他的灯灯。
而此时龟兹的夕阳下,千灯仰头望他,轻声说:“站在你面前的,依然是灯灯。”
余晖映在她的双颊,她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龟兹灼热的风在他们中间掠过,呼啸着摧毁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恩怨,那些不堪的决裂过往在这一刻尽数被涤荡,化为飞灰。
她还是他的灯灯。
他抬手紧紧将她拥入怀中,与过往、与他在梦里曾经一再重演的一样,将她紧贴在自己胸膛,不肯放开分毫。
千灯伏在他的怀中,静静贴着这宽厚安稳的倚靠,让自己汲取一些支撑的力量。
许久,她才推开他,从怀中仰头望着他,声音低低的:“本来……我其实是想来向你借兵的,毕竟你上次曾经跟我说过,可以借我一支精锐,但现在……”
但现在知道可能会影响到他,她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自己的计划。
“说了借,我就会借。我也说过了我并不想要那个尚书令的位置。一个虚衔就算再显耀,又有何意义?”
他消息通达,自然对局势了如指掌,一看便知千灯此番借兵要去做什么。
“你若是要出发的话,最好尽快。毕竟以我估计,尉迟乙耀很快就会败在西番军的手中。如今龟兹群龙无首,只能靠大唐援助,就很被动了。”
千灯虽然聪慧,可她人生阅历只在长安府邸中,哪里懂得这些:“尉迟将军带去的不是龟兹精锐吗?”
“西番军潜伏已久,既然能设下这么精妙的局,那就代表早已有后手。如今因为针对你而设置的阴谋,龟兹上下怀疑你这个代表大唐的县主,尉迟乙耀不肯向大唐和安西军求援,孤军前去自投罗网,必败无疑。”
“这么说,对方的居心比我想象的更为险恶。”千灯恍然,原来西番这招借刀杀人之计,不仅重创了龟兹,也是借助她的身份,来撼动大唐安西在西北的控制力。
“等我揪出这幕后真凶,一定要让他后悔莫及!”
看她发怒的模样,像一只刚入丛林的小兽,李颍上不觉微扬唇角,抬手抚了抚她的头,说:“好,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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