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杀害她母亲的凶手就在其中,她怎么能允许他前来祭拜。因此只说锦衣祭拜不成体统,便都不必来了。
黑漆棺盖一落下,粗大的铜钉密密将棺材钉死,桐油一遍遍刷过棺盖缝隙,不透半点气息,从此天人永隔。
零陵县主白千灯,自此后孑然一身,世间再无任何亲人。
封了棺,千灯恸哭之后,待心神稍定,便得强撑起来主持大局。
毕竟如今整个田庄、整个昌化王府,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请东宫侍卫代为向太子致谢,又询问如今殿下在军营中是否安好,长安局势又进展如何。
几个侍卫都不愿开口,只有个老成点的说道:“临淮王治军颇严,殿下本想亲自来的,但碍于军纪不便前来,其余倒是一切安好。”
千灯心下微觉不妥,擦干眼泪端详他们的神态,问:“如今长安战况如何了,太子可有临战压阵?”
侍卫颇不自然,迟疑道:“没有,作战自有临淮王一力为之,太子殿下……自然呆在营中比较安全。”
千灯点头没说什么,等他们离开后,她回堂内为母亲上了香,默然站了片刻,走到正在写灵位挽联的崔扶风身边,问:“崔郎君,我有些许问题想要请教,不知可否如实相告?”
崔扶风听她声音沉郁,便抬头看着她:“县主请说。”
“我记得老临淮王与武威王是异母兄弟,当年二人俱封王,在京城各自奉养生母。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兄长幼弟,族中人才鼎盛,个个都骁勇善战,所以……如今的临淮王是如何在众多叔伯兄弟中脱颖而出,最终接任了二镇八军,年少封王呢?”
第二十八章 狼子野心
崔扶风搁下笔,沉吟片刻,才郑重道:“老临淮王当年是中兴第一功臣,因此朝廷对其大加封赏,但也因为他们兄弟重兵在握,独守北漠和安西两大军镇,为免安史乱事重演,自然得加以防备。”
这一点,千灯是知道的。毕竟,她的祖父在北庭时,身边也有朝廷派来的宦官,号称军容使,实为监视官,以免节度使们拥兵生变。
“然而老临淮王哪能容阉人掣肘,因此与监军宦官矛盾颇深,后期更是拒绝入朝,愤恨成疾……”
老临淮王病笃时,武威王从邠宁星夜兼程来见兄长。谁也不知道兄弟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临终那一刻,唯有李颍上被传召入内。
那一夜,李颍上不动声色引监军宦官入内,在灵堂将其一刀斩杀。
欲夺权的叔伯兄弟们以此为借口,各自率拥趸围袭中军。
但最后,李颍上在武威王的支持下,短短数日内杀得西北各镇人头滚滚,临淮王府及全军上下终被他尽数控制,顺利收编了朔方、邠宁等八军,威震众镇。
当时朝廷震怒,令他入京领罪,他悍然无畏,拒不朝觐,因他在西北势大,朝廷竟也束手无策。
千灯的祖父昌化王,也在当时奔赴北庭,日夜警惕,铁甲不卸,以免西北生变。
出发那日,凌晨未明的烛火下,祖父进来抱了抱尚在半梦半醒的她,不舍地与家人告别。在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祖父对父亲说,临淮王桀骜难驯,狼子野心,将来定是朝廷大患。
恍惚中听到的这句话,就此深烙在了她的心口上。让她小小的心中留下了刻骨的印象——
临淮王李颍上,一个代表着离别与杀戮的男人。
但西北战火并未燃起,反而是转过年后那一场宫变前夕,临淮王知晓京畿将有变故,率铁骑入朝,力挽狂澜于宫变之际。
帝后太子皆因他而保全,逆贼乱党被全部诛杀。朝廷为顾全大局,不得不吞下了这个暗亏,正式承认了李颍上对西北众军的掌控权。
临淮王自此更为骄矜跋扈。朝廷无法向他身边派驻宦官,也再无人能如对待老临淮王般,监控及干涉他与他手下的西北铁骑。
世间能束缚他的人或物,都已被他碾为齑粉。
千灯听着他这些年踏着尸骨走来的路,想着那双比烈火与黑夜还要令人惊悸的眼眸,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掌。
她心中那一直不安的预感是正确的。
李颍上,可以屠戮亲人、可以蔑视朝廷,更可以让她的父祖血溅丹陛,只要,予他有利。
“如今临淮王势大,太子殿下只身处于他军中,却连任何战局都接触不到。以崔郎君看来,若临淮王有不臣之心,殿下他……可有办法抗拒?”
她话音极低的,没有明说,但崔扶风焉能不知话外音。
朝廷控制不住临淮王,君臣对他束手无策。太子如今落在他手里,出入都不自由,焉知他没有挟长安以取天下之心?
崔扶风一贯清冷的面容也不由微变:“若临淮王真有此意,三年前的宫变,他不必赶赴京城挽救朝廷于危难之中。甚至前些时日的寒潭边,他也以为是太子危难,因此才率众来救我们。”
是,他救过朝廷,也救过她,不止一次。
可他两次救她,都不过因将她错认成太子。他重视的,自然只有值得出手的人与事。
东宫侍卫们说,临淮王治军甚严,却为何会治到了太子的身边,令他行动都无法自如?
因为,帝后西奔,中央大乱,掌控太子便是号令天下的大好机会。
“当年临淮王赴京平乱,是他刚刚接过祖父与叔祖的兵权,尚且需要正当名义来实现权力过渡。可如今他羽翼已成,这世上,又有谁能阻拦他呢……崔郎君,现下长安空落,若你是善弈之人,控制了最为关键的一颗棋子,你是会提子而使满盘陷入群龙无首的混战,还是控制住这关键的一手,借以掌控全局?”
纵然崔扶风再秉性淡定,此时也终于失态,甚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衣袖,她亦能感觉到他的手掌灼热紧攥的力量:“县主,是不是东宫侍卫们向你说了什么?殿下他……当下处境如何?”
“我不知道。”千灯默然从崔扶风掌中抽回手,轻轻按在母亲的棺木上,低声道,“我只希望殿下能坚定信念,不要因一时局势而荏弱,更不可因此而听命于人,使太阿倒持,斗柄逆悬。”
若真的无能为力,她愿拼尽全力,帮助太子脱离挟持掌控,让他随帝后前往奉天避难。
她的祖父与父亲,都为了同一个信念而牺牲。
即使昌化王府只剩得她一人,即使她只是一介女子,她也必定会继承父祖遗志,为保护大唐而拼尽全力,至死不渝。
不管是为了大唐的安定、为了父祖的信念荣光、还是为了太子在她山穷水尽之中,送来的这一口黑漆棺木。
千灯抓起那把有怪迹的弓,戴上帷帽,只身追上了东宫侍卫。
侍卫们见她过来都惊愕不已,千灯只道:“我去向太子致谢,也想去朔方军中找人看看这把弓。”
到朔方军驻处时,天色已近黄昏。
见东宫侍卫们带了个身段纤柔的年轻姑娘回来,营中将士纷纷投来惊讶与暧昧的目光。
千灯也不管他们,快步随着侍卫们进了太子居处。
朔方军临时征用了京郊空置的几座别院,太子所居的庭院虽然狭窄,倒也洁净。
只是几日不见,太子脸上颇现憔悴之色,在室内昏黄灯烛下,显得有些黯淡。
见侍卫们引着个女子进来,他正在诧异,却见她摘掉帷帽,烛火隐约摇动,照亮那张熟悉的清绝面容,令他一时如坠迷梦。
他猛然起身,向她走去时,声音也显得恍惚:“零陵?”
千灯屈身向他行礼:“零陵来此,特向殿下致谢。殿下在如此局势中还心系我娘身后事,此恩此德,零陵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太子忙扶住她:“你我之间何须客气?当年你舍身掩护我与父皇母后避难,我亦终身难忘,定会为你竭尽所能。”
千灯抿唇点头,起身后匆匆扫了周围的环境一眼,略略安心,轻声问:“殿下在这边一切可好?”
“挺好的,只是长安尚未光复,局势未稳,你何必为些许小事,冒险来向我道谢?”
千灯尽量轻描淡写道:“我听说长安攻城战正如火如荼,想必临淮王定能尽快光复长安,送殿下入朝吧?”
“是,这几日攻城战捷报频传,昨日临淮王亲自督阵,在通化门下斩杀了朱泚麾下最得力的几员大将。今晨他出营时对我说,今日城门必破,还……还问我是否要去观阵。”
千灯心下倒是一怔,看这情形,临淮王似乎并未拘限太子,难道她一路来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随临淮王一同前去?”
烛火摇动,照出她眼中满满的关切,太子下意识别过了脸,不敢看她晶莹明澈的双眸,支吾道:“我自然信得过临淮王,刚刚斥候也传信来说,丹凤门将破,但,我、我不想踏着血路进宫……”
“帝后已避于奉天,太子殿下自当入主长安,安定朝野民心,如何可任性躲避?”千灯看他神情似有畏缩之意,便劝道,“殿下大可放心,有临淮王和这么多将士在,定能护您平安入城,安然无恙。”
“可是零陵……”太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声音哽咽道,“你可知昆阳王的尸身现在还曝于丹凤楼下,齐国公的头颅……悬在楼顶……他们是我的堂弟与舅舅啊!昆阳才十六岁,他……他前几日还与我在曲江投壶,说着笑,喝着酒,说他年底要迎娶杜家三娘子了……”
望着他脸上深深的恐惧,千灯心下终于了然,同时也伴随着些许不该有的失望——
临淮王有没有拘禁太子挟持权柄之心尚未可知,如今,是太子殿下无法克服自己的畏惧,不敢踏进那血腥旋涡,背负起他需负担的责任。
千灯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外面脚步声响,混合铁甲摩擦与皮靴踏地的橐橐声,起落迅捷。
侍卫奔到门口,禀报道:“殿下,临淮王来了。”
但临淮王已从门口进入,她出去必与他撞见,太子也是一时无措。
眼见那条渊岳般凛然的身影已经迈过院落,千灯抓起自己的弓与帷帽,闪身进了内堂,紧贴在了板壁上,大气都不敢出。
临淮王脚步声迅疾沉稳,转瞬进了门,那迫人的气势,似可隔着薄薄的板壁传来,令千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向太子殿下问候,便坐下问:“战事正吃紧,局势一日千里,怎么殿下不随我前往大明宫,反而在此蹉跎?”
太子嗫嚅着,没有说话。
内堂的千灯屏住呼吸,借着门缝偷偷望向外间。
临淮王背对着她而坐,那身明光铠上染了不少血迹。他下阵后除了头盔,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耳后与下颌上也溅了些许血污。
烛火摇曳映照,令他隐于血腥与阴影中,一如杀神。
她心下暗自发紧,心知他这副模样,显然是从前线冲杀出来,赶赴过来寻找太子。
“孤现在就去吗?大明宫……已经控制住了吗?”太子在深宫中被娇养长大,难免有些畏惧他周身的凌厉肃杀之气,说话也显了怯懦之色,“临淮王这一身的血污是……”
临淮王却毫不在意,随意抹去血迹,道:“不是我的。适才在丹凤门前有场血战,因匆忙回来迎接殿下,未来得及清理。如今城门已破,朔方军主力已控制丹凤门,请殿下即刻随臣等入主大明宫。”
千灯听他这话,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看这般趋势,临淮王是要送太子进含元殿的——虽然,究竟是扶助还是挟持,如今尚未可知。
她在心里思度着临淮王的生平,想着他十八岁便斩杀监军使,跋扈嗜杀无人能制;他为了一举全歼乱军,导致她的父亲与祖父死无全尸;可无论如何,即使因为将自己当成了太子,他毕竟还是救了自己两次……
她内心尚在矛盾厮杀,外边已传来太子的声音:“孤听说,昆阳王和齐国公的尸身……”
这微颤的畏惧,却只引来临淮王似笑非笑的一哂:“原来殿下是担心直面自己熟人的尸身?既然如此,本王会命人提前收拾好,免得殿下受惊。”
“不是,孤只是……”太子声音艰难,低低道,“有临淮王相护,孤自然安心,只是,朔方军尚不熟悉宫中布局,怕有逆贼漏网……孤听说,齐国公就是、就是躲在冷僻宫室中,却被人搜出来的……”
临淮王眉梢微扬:“无妨,我定会亲身扶助殿下入宫,不让殿下受到任何惊扰。”
他已说到这个份上,太子却还是犹豫不答。千灯从门缝中望去,却见太子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微微发抖。
她忽然明白过来,或许太子最怕的,是要带自己进入大明宫的临淮王。
她抬眼看向临淮王的背影。他依旧坐在椅中,一言不发,神情淡淡地转着手上扳指。
从侧后方看去,他下颌的线条利落而清晰,过于浓长的睫毛沉沉压着眼眸,没有泄露任何神情。
她正揣度着,手中的弓不自觉一斜,哒的一声撞在了门上。
她吓了一跳,立即将弓收紧,贴在门后一动不动。
只听得外间铁甲的轻微摩擦声响起,临淮王已经起了身,声音也放缓了,对太子道:“殿下乃是储君,安危至为要紧,原该等局势安定之后再请殿下进宫。但如今局势危急,朱泚在城中纵容乱军烧杀,而帝后百官又仓促西行,城中人心惶惶无从组织抵抗。为今之计,唯有殿下立即进宫,才能镇住局势,组织散兵游勇,一举奠定胜局。”
千灯靠在板壁上,忽然一时恍惚。
她想起来,四年前,也就是临淮王与如今的太子差不多年岁时,老临淮王去世当夜,十九岁的他便以雷霆手段彻底扭转自己命运、夺取了煊赫权柄。
所以他自然不可能理解,一直生活在锦绣富贵中的太子殿下,究竟为何恐惧。
——李颍上,他不懂这种无法控制命运的感觉。能以铁血拼杀出局势的人,不会明白被时局推涌着、卷袭着,身不由己的可怖。
她这样想着,却听临淮王又提高了声音,问:“殿下因何一直犹豫?难道,是信不过本王麾下的朔方军么?”
话音未落,他一脚踹开虚掩的门,纵身踏入了黑暗的后堂。
背后抵着的门骤然被踢开,千灯立即趔趄向前方扑去,躲开了拍击下来的门扉,却未能避开临淮王的攻击。
他抬手向下击落,黑暗中既稳且狠,带着一击毙命的狠戾。
就在这致命一击要落在千灯背上之时,太子慌乱急促的声音在外间响起:“临淮王,是零陵县主!”
这仓促的话语,救了千灯的命。
临淮王的手掌落在她背上的瞬间,堪堪收势,抓住了她背心的衣物,将前扑的她扯了回来。
黑暗中刺啦一声脆响,夏日衣物轻薄,千灯穿的又是简素单衣,抵不住临淮王凶戾的拉扯,上身的衫子顿时被撕了下来。
但他的力量太过强悍,即使衣服被扯破脱卸掉了,她的身躯依旧向后倾倒,回身扑倒向他。
黑暗中,她仅着袔子与下裙的身躯重重撞在了他尚带血迹的盔甲之上,光裸的肩臂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身躯。
铁甲冰冷,血腥气扑面而来。千灯痛得身体一颤,扑在他颈边的呼吸不由得沉重了几分,微带痛感的喘息笼罩住了他的右颊与耳朵。
浓稠的黑暗内,浓烈的血腥味包围着他们。这剑拔弩张的瞬间,却成了耳鬓厮磨的诡异境地。
他怔愣了一瞬,下意识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身上收回,背转过身推开她,快步迈出了内堂。
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内堂没有灯烛,太子看不见里面千灯的状况,但见临淮王下巴绷紧神情古怪,以为他是动怒,忙道:“零陵县主她……找孤有些事情,只是想着不便与王爷相见,才避在了后堂。”
临淮王点了一下头,一言不发,抬手将内堂的门带上了。
目光低垂,他看着自己按在门扉上的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来,转过来看了看掌心。
常年持刀驰骋磨出厚茧的掌心中,尚沾染着血迹,也似乎,还留存着将她推开时,那种滑腻温软的触感。
心旌微悸,一些莫名的血潮缓缓流过他的胸臆。
这一瞬间,他平生第一次在大敌当前时失神分心,须臾恍惚。
攥紧了手掌,收敛心神,他的声音比适才更沉了一分:“本王适才听声音,是有人手持弓箭躲在后堂,还以为是刺客潜入殿下居处,意图不轨。”
“不是,是零陵她……她带着弓箭过来……”
“启禀王爷,我怀疑这弓箭与杀害我娘的凶手有关,因为庄中无人能识,因此我拿过来,想找军中弓手帮我看看。”千灯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只是她显然也心绪不定,嗓音气息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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