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看到那一夜的黑暗中,沉入迷幻中的她也这般茫然失措地紧抱着他,寻求他身上如同父祖一般坚定宽弘的气息。
而在这一刻,却是她紧抱着他,用自己单薄荏弱的怀抱,安慰着那个在星河之下追逐母亲的小男孩。
许久,等到他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她才低低问:“后来……你追上了吗?”
“追上了,可惜,晚了一步……”他声音如呢喃如呓语,怀着无尽的懊悔,却又似乎夹杂着恨意,让他的身躯下意识颤抖起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怒,“我会杀了他们,所有人……”
第四十七章 伪装
千灯心下迟疑,正要辨认他这含糊的话语是何意思,他却猛然从她怀中抬起头,紧紧盯着她,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
那是一种熟悉又迷蒙的,模糊又清晰的印象。
她的眉眼虽带了残损,但依旧与父亲昌化王世子十分相似。长眉浓睫,眼仁清亮,看人时有一种照亮俗世的辉光。
就像现在的她,水汽氤氲的眸子中倒映着他的影迹。
就像当年的昌化王世子,怜悯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仿佛如梦初醒,他从她温热的怀中慢慢抽身出来,站起身来。
千灯抬头看他,迟疑问:“你娘……怎么了?”
他别过了脸去,仿佛从一场短促的梦境中抽身,明白自己不应该对她倾诉那么多:“我娘后来……还是跟着那个姓孟的茶商走了。直到去年,我终究才与她……见了十八年后的最后一面。”
只是他眼底凶狠的怨愤,如一头尚未杀出危局的野兽,让千灯知道,他轻描淡写的话语下,隐藏了深浓的悲恸哀伤,无人可窥探。
当时年幼的他,千里奔波想带母亲回家,最终遇见了什么呢……
她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没关系,虽然你一开始隐瞒了,可,这也是我们相遇的契机啊……别担心,我一定会帮你安排好一切,只要你我两心相同,这世上便没什么难事。”
她目光如此坚定,满是对他的信赖,这让凌天水的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仿佛如同幻觉一般,一闪而逝孟夫人临终之时望着自己的那双眼——
孤灯下,她的目光已经迷离涣散,但她也和千灯一样坚信他。
母亲固执地抓着他的手,说,答应我……
十八年的煎熬悔恨,让他明知道自己可能做不到,却还是点了头,应允了她。
也因此,他在纪家找上门来时,答应了进入昌化王府,协助并保护“表弟”纪麟游。
他确实想要帮助一个人,只不过,那人不是纪麟游,而是他秘而不宣的同母异父弟弟,孟兰溪。
他要保护孟兰溪在这状况不明的王府中别出意外,更要帮助他和母亲实现愿望,履行自己对母亲遗愿的承诺。
可他没想到的是,纵横西北未曾有过对手的他,挡得住朔风暴雪,克得了万千铁骑,却每每总在这纤细削薄的少女面前忘却一切,做出自己也不明白的那些举动。
——就像如今,他明知道自己不应该,不可以,不可能,但望着她凝望自己的双眼,却不觉迷了心志,以至于让他平生第一次无法掌控自己,任由自己沉溺在汹涌的情潮中。
他听见千灯低低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那么近,近得仿佛他们是这世上唯一的共犯;可又那么远,远得好像从一个迢遥的幻梦中传来:“如今你已不再是北衙禁军的人,到了昌化王府后,很多事情我们操作起来就方便许多。我知道你现在的面目应该是经过改装的,不过这反倒是好事。去西北之前,我会安排一个稳妥的机会,帮你金蝉脱壳,说你已经为保护我而牺牲,顺理成章将你从我府中名册划去,大唐军中便再也没有你这号人物了。”
凌天水望着她明亮灿然的目光,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你不介意我欺骗你,愿意送我脱身?”
“那你也逃不掉啊,等你回到西北朔方军中,恢复原来身份之后,我也马上会随太子去西北。所以不久后的某一天,你就能以真实的身份在阳光下与我重逢,到时候,我一定会马上从人群中认出你来,绝不会出错的。”
望着她那胜券在握的笑容,凌天水只觉得心口轻微颤动起来:“如果……你见到的我不是你喜欢的样子,或者说,和你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你……会不会失望?”
“唔……”千灯对着他看了又看,想象他原本的模样。
但他脸上的伪装做一次不易,需要维持好长一段时间,如今又没有帮他化装的人,除掉后便无法出现在熟人面前了,所以无法卸下来让她看看真面目。
“那也没关系,毕竟你现在的模样有点凶,又总是不苟言笑,真实的你肯定会比现在好。至少,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对着我笑啦。”
说着,她抬起两根食指在唇角上比了比,笑盈盈道:“反正,你笑起来的那对酒涡还在,一定很好看的。”
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波动抽搐,令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冷硬封存的心口不由自主涌起温热的血潮。
不敢多看他的笑容,他微微侧开了头,说:“既然如此,那就按照你的意愿来吧。我……确实也要找个机会离开了。”
“嗯,等暂时的离别后,我们定会迎来更好的重逢。我真的很期待你光明正大地归来,回到我的身边。”
说到此处时,她又觉得这样的说法委实有点越界了。
她不应该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下、在后院还有六位郎君的情况下,对其中的某一个人说这样的话。
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她的脸颊微显绯红,在窗外斜照进来的日光中,生长出一朵桃花盛开的姿态。
清了清嗓子缓解尴尬,她站起身:“那就这么说定了。走吧,王府新上任的凌典军——我陪你去卫队跟大家打个招呼。”
其实根本不需要千灯介绍,王府中哪还有不认识凌天水的人。尤其是侍卫们,无论资历大小,一听说他来担任王府典军,个个兴奋又惊诧。
等转回头看千灯,侍卫们的神情又带上了崇拜,对她能从北衙禁军中挖到这尊大神敬仰不已。
看着他们这些古怪神情,千灯不由板起了脸,往堂前一坐,示意原先的侍卫长:“取王府军律令条例来。”
这是所有侍卫入队时都熟习背诵的,千灯将它交到凌天水手中:“这是我父祖当年亲自制定的王府军条例,请凌典军研读过目。”
凌天水接过来翻开,目光落在第一条军籍上。
军籍第一:王府侍卫皆有登记,纳入军籍。若有冒名顶替或私自脱籍离队者,鞭五十,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冒名顶替的凌天水抬眼看向面前的千灯。
千灯朝他眨了一下眼,努力往下压的嘴角挡不住强抑的笑意:“凌典军,既然进了我昌化王府,请切切不要违背了条例,否则,无论你是谁,王府法令难饶。”
凌天水翻阅过前头不打紧的内容,重点扫过了赏罚内容。
赏罚第一:王府军亦正编,日常巡逻护卫不可松懈。凡护卫行动中有立功者,分三等行赏,一等则晋升一级,加俸一贯……
赏罚第二:军中严禁私斗、劫掠、酗酒、赌博等。初犯者鞭二十,降职一级;再犯者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赏罚第三:包藏祸心、勾结外贼,意图对王府不利者,一经发现,鞭五十,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他将一应条例浏览完毕,合上书卷起身向千灯行礼:“请县主放心,凌天水定当谨遵王府军规,严明军纪,令行禁止。若有违逆,甘受军法处置,绝无怨言!”
见他很快便融入王府军中,千灯也放心告辞离去。
就在她走出院墙后,里面侍卫们惊喜喧哗的声音轰然传来,纷纷嚷着要请新上司喝接风酒,亦有人表示自己有相熟的渔夫,明日弄条大鲤鱼来请厨房炖了,以作烧尾之贺。
见他在此间如鱼得水,强行将他调过来的千灯也放了心。
候在外间的琉璃也笑道:“咱们府中的侍卫是王爷和世子选出来的,都是身正行端的好男儿,凌司阶——哦,现在是凌典军了——和他们肯定投契的。”
千灯笑了笑,心想,可是谁会知道呢,凌天水暗地里,好像十分关注且介意父祖的旧部,尤其是十八年前黄沙谷那一战的旧人。
十八年前……刚好是六岁的凌天水去追母亲的时刻。
一个幼童,介入黄沙谷的可能性很小,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当时尚在西北的孟夫人,曾遭受过什么……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在男主人离家参战之时,被主母设计犯错,仓促卖给过路的行商,在战乱荒芜的西北荒原中,会有什么遭际呢?
即使千灯只是个生长于锦绣长安、在父祖荫蔽下幸福成长的少女,但那不言而喻的结果,那流言中早在孟父孟母成亲之前已经在腹中的孟兰溪,还是让她下意识觉得恐惧无措,竭力深呼吸也无法压制胸臆间的恐惧无措。
“县主,怎么了?”
耳畔传来温柔的低唤,她抬眼看到崔扶风关切的眼眸。
就如找到了支撑一般,她从那种溺水般地窒息感中脱身,脑子渐渐清明过来。
“崔少卿……”千灯竭力镇定心神,把自己的思路引回来,“你查明纪麟游与金堂之前的纠纷了吗?”
“没什么重要的,三两句话便问过了。”两人其实都知道,那只是凌天水支开他,要与她单独讲重要事情的借口而已。但见她神情这般不好,崔扶风还是有些担忧,“是凌天水与县主说了什么重要事情吗?”
“没什么,我将他调到府中担任典军,他一开始有些抗拒,但如今已经应承了。”
崔扶风始料未及,愕然问:“他来担任王府典军?”
“嗯,调令已下,他不来也得来,只能接受了。”千灯自然不能吐露其中关键,她如今心乱如麻,总觉得有些事情很不妥,让她内心恐惧不安。
恐惧的源头是什么呢……
黄沙谷。
凌天水对于黄沙谷中逃出来的昌化王旧部,明显有不一般的关注。
而冯翊那群兵匪,在黄沙谷一战前后,也曾经归属于她父祖麾下。
兵匪们被军法处置、逐出军队,显然是因为十八年前姚皋涂带着他们劫掠那对男女之事。
纹路相同的玉佩……那个女人毒杀了买她的回纥人……与他们一起的茶商……
听到了马蹄声的兵匪们,他们抬头看去时,出现在荒野中的,会是谁呢?
为什么刚好在这个时候,所有兵匪被杀,当年的内情就此中断?
千灯的心口忽然涌过一阵难言的恐慌。
一直缄口不言的凌天水,十八年来执着调查黄沙谷的背后真相,不肯罢休。
其实她并不知晓他为什么要查探,可他是这世上,她最倾心信任的人,所以,她不问缘由,并且尽力帮助他,给他争取机会。
可事到如今,她无法再放任,她应当尽快去寻找那些兵匪的痕迹,拼凑出仅存的希望。
她竭力定了定神:“崔少卿,你有空吗?陪我出去一趟。”
崔扶风颔首:“县主要去何处,尽管开口。”
见县主有崔扶风相伴,璇玑姑姑与侍女们都默契地没有阻拦。
千灯戴好帷帽,与崔扶风一起直出长安城,奔向城郊那座兵匪聚集过的破庙。
马校尉和老魏一干人忠于职守,这几日辛劳忙碌,已将坍塌的破庙废墟清理了大半。
他们带着千灯与崔扶风进入破庙,指着地上做过标记的地方:“这是那几个兵匪丧命的准确地点,县主和崔少卿请看,四具尸体虽然已经被带走了,但血肉痕迹尚在,大体轮廓我们也标记了一下。”
千灯与崔扶风蹲下来,详细查看地上模糊的痕迹。
她首先查看的,是那个山羊胡的尸身。他是被割喉而死,因此扫去沙土后,破败青砖地上的鲜血喷溅痕迹尚在,只是已干涸黑褐。
她看得十分仔细,而身旁的崔扶风则若有所思,目光从地上的痕迹转向她的侧面,欲言又止。
“怎么了?”千灯低低问。
“勘察痕迹、追索踪迹,应该是凌天水比较擅长……”
千灯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咬了咬下唇,却道:“他今日刚到王府任典军,上下还不熟悉,让他先忙过那边的事吧。”
崔扶风哪会不知道其中定有缘由,但既然千灯不说,他便也不问,只陪着她仔细查看死者身体倒下的角度,并且顺着方向与窗口处比了一比。
一旦开始审视,便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崔扶风取过仵作们验尸的档案看着,皱眉道:“奇怪。我记得当时此人被凌天水踢断了胡子后,被绑在了柱子上。如果凶手是从窗外射进刀子的话,割断的应当是他的颈侧动脉,可这个角度为何却是喉管?”
“其实,崔少卿,有件事情我一直觉得有问题。”千灯看过档案,确定了山羊胡是喉管被割断后,又压低声音思忖道,“凶手既然要打断此事隐藏真相,那不是应该先对正在讲述的冯翊下手吗?为何他选择下手的,却是这个已被控制住的山羊胡?”
崔扶风回忆当时的情形,赞成她提出的疑点:“按照当时的角度,冯翊被我们绑了丢在破庙正中,无论凶手在庙里、窗外或者什么角度,冯翊所处的位置都是最方便下手的那一个。”
“那么,为什么凶手要放弃最便利也最简单的动手方式,偏偏要先去攻击无关紧要的人呢?而且……这个角度,绝对有问题。”
千灯说着,起身走向对面,查看坍塌的庙壁。
可惜庙宇焚烧后,现场全是烧焦的破砖烂瓦,当时的痕迹已荡然无存了。
千灯想了想,回头问马校尉:“起火点发现了吗?是从哪里开始烧起的?”
“应当是从后方柴房开始烧起的,就在这边。”马校尉立即带他们去了后方。
破庙后方临时搭建了个棚子,里面原本胡乱堆着些柴草,充作柴房。如今火焚之后,柴草灰烬堆在一起,看起来地面似乎有些凸起。
崔扶风一撩衣摆,在土堆前蹲下,拿起一块石头翻了翻灰烬,露出下面的痕迹来:“好像是新土堆垒的,下面应该埋着什么东西。”
虽有柴草灰烬遮掩,但根据石缝间砂石痕迹及草根的生长情况来判定,这土堆垒好不过两三月。
按照土堆的形状大小来看,下面刚好可以埋一具尸身。
崔扶风立即招呼马校尉带人过来,抄起家伙便开始挖掘土堆。
挖不过三尺,下方便露出了一抹靛蓝色。
小魏率先探手,将土中一条褪色的靛青蜀锦碎布扯出来,送到千灯面前。
布条的颜色已经褪淡,丝线也扯得破破烂烂,但千灯之前曾注意过这衣服,并且曾取了相同颜色的丝线来诱迫穿这衣服的人吐露罪行,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
崔扶风亦是记忆深刻,他与千灯对望一眼,虽然未曾开口,但“苏云中”三字都已写在彼此眼中。
马校尉等人加快挖掘,不多时,下方露出被草草掩埋的一具尸骨。
尸体已只剩了白骨,身上衣服破烂不堪,既有扯破的,也有野兽撕咬的痕迹。
一看这番情景,马校尉等人都是脸色大变,赶紧遮掩劝告:“县主先去旁边歇着,您是女子,又是贵人,不可接近这些东西。”
又见崔扶风那高雅出尘的模样,也请他与县主一起离开,将这些脏活留给他们来处理。
“不必了,马校尉,请你先去大理寺,喊几个仵作过来验尸,再去一趟义庄,吩咐人过来收尸。”在大理寺任职这段时间以来,崔扶风早已不是那派名门世家子弟的作风,叮嘱他们先将尸骨起出,在地上拼好。
千灯想了想,终于加了一句:“顺便也去王府,对凌典军说一声。”
第四十九章 痕迹
凌天水的速度总是胜人一筹,等到遗骨大致清出来,大理寺的仵作们还没见个影子,废墟前马蹄起落声传来,千灯抬头一看,他已经纵马踏着荒埂过来了。
跃下马背,他大步向着千灯走来,到她面前却不说话,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旁边理出来的那具白骨上。
千灯却若无其事问:“和府中兄弟们熟络了吗?我本想和崔少卿顺便过来瞧瞧,没想到却有意外收获,便赶紧通知你过来,没有打扰你正事吧?”
听她这般说,凌天水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怎会?你当初寻我入府便是为了办案,只要与案件有关,就是我的正事。”
“嗯,你一来,我就放心了。”千灯朝他微一点头,指向尸骨,“我看那衣服,好像是苏云中的,你瞧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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