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不动声色,收回了迈出门槛的脚,缓缓转头看向这对夫妻。
孟伯父瞪了妻子一眼,但此时也无可奈何,只能向着千灯行礼:“请县主禀退闲杂人等,草民有要事禀报。”
千灯就等他们这一番作态,立即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去,待厅中只剩了他们三人,才取过案头尚且温热的茶轻嗅着,低垂双睫:“怎么,听你们的意思,孟兰溪身世有问题?”
“唉,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我心中一想到此事,总觉得难受,思前想后,还是趁现在尚未确定,禀明县主为好。”孟伯父一脸恳切,说道,“其实当年孟兰溪要上族谱时,有许多人是反对的。县主不知,当年我堂弟带着弟妹从西北回来后,成亲不过六七月,便生下了孟兰溪,这从日子算来,肯定是不对的呀。”
袅袅茶烟遮住了千灯的神情,只听到她口吻淡淡:“或许他们在西北已经私定终身,虽然说来不好听,但依然是婚生子,怎会不是你孟家的血脉呢?”
孟伯父面露迟疑之色,而孟伯母早已脱口而出:“县主有所不知,我堂弟曾经丢弃过孟兰溪!若是亲生的,他怎么会舍得呢?”
骤然听到此事,千灯一时错愕,抬眼看向他们。
一见县主果然在意,丈夫也闷不吭声,孟伯母更加眉飞色舞:“真真儿的!当年我们回洞庭老家,结果正逢那孩子走失了,弟妹跟疯了似的整日在外寻找。我们便与堂弟商议多找点人手,结果堂弟阻止了我们,说那孩子看着碍眼,他不想要了。我们一听也心里有数,就都不吭气了。”
千灯料不到孟兰溪年幼时竟有这般遭遇,问:“但,后来我看孟兰溪不是还好好地随母亲进京吗?”
“嗐,孩子丢得太近,被附近村落一户人家带走了。结果被熟人看到,回来跟我那弟妹说哪村哪家捡了个娃儿,看着跟她儿挺像的。弟妹当时就跟疯了一样跑去寻,我们也跟着去看了一场热闹。”
说起当年的事,孟伯母颇有点眉飞色舞样:“那家人吧,自己有俩孩子了,白捡个六岁男娃也懒得伺候,见他不听打骂,就丢到牛圈任他哭闹去了。我弟妹过去时天都黑了,下雪天牛棚漏风,小孩冻得抱着牛发抖呢,全身滚得都是牛粪泥巴,我弟妹硬是把他背回来了。”
说到这儿,孟伯父暗地踢了一下她的脚跟,她察觉到自己有些忘形了,赶紧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说:“哎,他们母子当时看着是真可怜,可也没辙呀,哪个男人愿意替别人养儿子呢?更何况还是在西北被一群乱兵糟蹋了生下的,连谁的种都不知道……”
听她说得如此粗鄙,孟伯父终于忍不住一声干咳,示意她收敛点。
千灯的手下意识一颤,茶水溅上了她的手背,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发紧:“西北乱兵?”
“是……是啊。”看看县主的脸色,孟伯母终于有点紧张起来。
孟伯父忙道:“我们夫妇绝不敢欺瞒县主!当夜弟妹将孟兰溪带回来后,我堂弟喝得酩酊大醉,酒后吐真言,把自己和弟妹相识的过程都讲了一遍,虽然醉话有些七颠八倒,但孟兰溪不是我孟家人,千真万确啊!”
千灯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些微的恐慌,后背有冰凉沁出,让她的脊椎都开始发僵发硬。
曾在脑中一闪而过的隐约预感成真,她的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破庙中那几个乱兵讲了一半却被打断的故事。
西北,乱兵,姚皋涂打劫的那个回纥人,被主母卖掉的那个貌美女子,失落又重现的玉佩……
甚至,那些葬身于破庙的兵匪,当年也曾是父祖的部下——
凌天水一直关注追查的,十八年前被逐出父祖麾下的士卒。
仿佛有一线冰凉从她的额头贯穿而入,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有了相同的痕迹,只需要她扯过一条线,就能将十八年前与十八年后的所有彻底贯通——
如今那条线已经赫然显现,就在面前这对夫妻的口中,即将清清楚楚呈现。
而她明知这可怕的真相会让她面临的世界崩塌,却依旧还是竭力稳住自己的气息,让说出口的话尽量平稳:“说吧,把当时你堂弟所说的话好好复述一遍,本县主要仔细听一听。”
孟伯父今日来,早已将当年事情一再回想,也琢磨好了说辞,因此一叠声应道:“是。我那堂弟名叫孟长山,十八年前曾经凑入了一群行商中,他们雇了保镖和向导,前往西北贩茶。谁知返程中遇到局势动荡,战乱一触即发。他们怕有命赚钱没命花,所以知晓黄沙谷一带要有战乱时,便赶紧结队往回走……”
第五十二章 旧事
在匆忙赶路之中,他们遇见了带着个单身女子赶路的回纥人。那女子实在太过美貌,在这贫瘠的沙漠中如清泉一般,让他心口突突跳着,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偷眼瞧了一次又一次。
那女子很快注意到了他,在行路中她的马偶尔擦过他的肩时,他听到她低声问他:“小哥,你知道朔方城吗?”
他结结巴巴回答:“我……我去过,城池很高,有……有很多将军和士兵。”
这没见识的回答,她却只抿了抿唇,露出双颊一对迷人的酒涡。
趁着回纥人不注意,她俯身双唇飞快擦过他的耳畔,问:“你能替我送个东西去朔方吗?我定会重谢。”
全身的血仿佛都涌向了耳朵,孟长山在鼓噪的血潮中忙乱地点头,恍惚接过她偷偷递来的一枚花钿,慌忙握在掌中。
谁知那回纥人看起来是个粗人,心眼却远超寻常人,一看他那模样,当即赶上来,劈手一扭,他手中的花钿顿时松脱,掉落在地。
孟长山吓得呆愣在地,回纥人一声冷笑,一个巴掌将他扇倒在地,回身揪住那个女人,口中一连串回纥话,暴跳如雷。
他虽听不懂,但也知道事情败露了,捂着被打肿的脸爬起来。
行商们哪敢惹回纥人,向导赶紧催促,一群人匆匆东行,将那两人抛在身后。
可越是走远,他越是无法控制地回头,肿痛的脸颊和热辣辣的耳根,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更让他难受。
终于,在内心翻涌的血潮鼓动下,他仓促回头,疯一般向着后方跑回去。
他心下想,纵然那回纥人要发疯打他,可他是男人,总能替她挡两下,把他们之间的事说清楚,免得害了她。
谁知等他跑回原来的地方,却只看见空空的荒漠上,那个回纥人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他震惊不解,走过去推了一把,那回纥人身体翻转,满脸血污,眼睛暴突,已死在了荒漠之中。
他吓得魂不附体,转身要跑,旁边却传来诡异的动静,伴随着一个女人凄厉绝望的哭叫声。
他迟疑着走近,待拨开草丛,看清眼前发生什么时,一时吓得呆在当场。
那群乱兵自然也发现了他,有人踹他一脚,呵斥他快点滚。
看看他们手里的刀,又看看正在遭受凌辱的那个女人,孟长山最终手脚并用爬着逃跑了。
就在爬出不远时,急促的马蹄声在荒原上哒哒响起,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匹黑马正从荒漠另一头奔来,马上坐着的,是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小男孩。
他显然独自在这荒野中跋涉了很久,人与马都已疲惫,满身尘沙。
唯有他一双眼睛,又黑又深,如同草原的狼崽子一般凶狠又尖利。
虽然年纪幼小,可他打马驰过来,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呲欲裂地狠狠催马向他们冲去,将正压在女人身上的一个乱兵掀翻。
旁边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那男孩已势若疯虎地扑下马,旁边的人未来得及反应,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已经传来。
那惨叫声却不是小孩发出的,而是正在旁边系裤子的乱兵首领。
原来那小孩不知何时已抽出了一柄短刀,捅进了对方的小腹中。
腹部中刀,剧痛让对方当即扑倒在地,捂着肚子一时爬不起来,只是满脸狰狞扭曲地哀叫。
见头领被刺中要害,乱兵们立即手忙脚乱抓起各自的刀,向那小孩扑去。
那小孩不退反进,仗着身子尚小,矮身扑向当头一人,刀子扎入对方大腿,鲜血顿时喷涌了男孩一脸。
可那乱兵毕竟悍勇力壮,倒下时也将小孩踹了出去,摔在对面草丛间。
孟长山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瑟瑟发抖中撑起瘫软的身躯一看,旁边被凌辱的女人已经精神崩溃,她眼神空洞,拼命地扯着破烂衣服想要裹住自己身体,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一般。
他迟疑了一下,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丢给她,帮她遮住身躯。
后方乱兵们已一拥而上,将那孩子围住。
他用衣袖狠狠抹去满脸的血,咬牙举着匕首要爬起来,右手却已被人一脚踩住。
但那男孩凶悍无匹,右手被制,左手抓起沙子朝面前士兵们扬去,嘶哑的喉咙尚在怒骂:“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眼看乱兵就要一拥而上,将他剁成肉酱之时,耳边忽然响起哒哒马蹄声,斜刺里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那队人马来得飞快,为首之人年轻俊美,骑着一匹毫无杂色的高头白马,身上银盔银甲,如同神祇临世。
听到此处,千灯不由低低地“啊”了一声。
那个时候出现在那边的人,这样的年岁样貌,那样的装扮,只可能是她的父亲。
她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然与那对母子的悲剧有关。
而孟伯父不知县主为何有异,停顿了口中叙述,迟疑着想要询问。
千灯掩住自己的诧异,道:“继续说,我听着呢。”
昌化王世子一眼扫去,看见衣衫不整的士兵与颤抖哀哭的女人,立时便知晓发生了何事,厉声喝道:“整队!”
乱兵们狼狈拉扯衣服,赶紧归队。
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士卒年纪大些,显然是个老兵油子了,知道劫掠财物污辱妇人要受军法处置,立即禀报道:“启禀世子,我们跟随姚校尉在此巡守,结果发现这女人下毒害死了那回纥人,我们正在审问,这小孩过来,以为人是我们杀的,发疯拿刀就跟我们拼命——姚校尉死在他的刀下了,您可定要为他作主,严惩凶手啊!”
昌化王世子听他这般说,回头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回纥人,又打量那满脸血污的小孩,斥道:“死者与他装束完全不同,大唐小孩何必为一个陌生异族人豁命?显然这女子是小孩亲人,她受了你们折辱,孩子为救她才与你们拼命!”
见他一眼看透实情,乱兵们两股战战,不敢开口。
那小孩咬紧下唇,仰头看着他,狼崽子一般怒射凶光的眼中,似乎终于透露出一线神志。
“虽然你杀了人,但事出有因,这个罪,我替你抹平了。姚校尉杀人越货,劫掠良善,论军法难逃一死。”昌化王世子在马上打量那孩子,又抬手指指那个女人,问:“她是你娘吗?你可以和她回家了。”
那小孩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委顿在地的女人,眼中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血泪纵横斑驳。
最终,他却只咬紧牙关,重重地摇了摇头。
昌化王世子有些诧异,问:“那她是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我不能带她回家,她……她不是我什么人!”
那小孩的声音破了音,尖厉而嘶哑。
女人捂住自己的脸,痛哭失声。
第五十三章 残阳
昌化王世子知道其中必有缘由,但他战事繁忙,如今黄沙谷附近战事迫在眉睫,哪有太多闲心管一对荒野中的母子,挥了挥手便道:“总之,你们走吧。”
那女人披着孟长山的衣服茫然站起,呆呆望着那孩子,不知所措。
孟长山又是害怕,又是迷茫,心跳得厉害,不知怎么的,就拉住了那女人的手。
而她一直颤抖着,仿佛也在等待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于是他扶着她,她靠着他,两个陌生人趔趄着,逃也似地离开了那血腥又可怕的地方。
远远的,他只听到那小孩咬牙切齿道:“你是将军,你该把他们全杀了!”
“我不能杀。”昌化王世子拨转马头,准备去下一处关隘巡视,“军中自有人管法纪,法度要由他们按照军法衡量,严正执行。”
“军法会让他们都死吗?”
“不会。”
战乱之中,军纪本就松弛,烧杀劫掠只能尽力控制。何况如今大战在即,正值用人之际,领头的首恶既已被杀,从犯大概是从轻发落了。
眼看昌化王世子就要离开,那小孩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马辔头,厉声问:“你们不是守卫大唐的将士吗?为何你们是坏人,为何你要帮助坏人?!”
急于巡防的昌化王世子勒住马,顿了顿,最终只丢下一句:“放心,坏人定会按军法严惩,我白家军容不下这些人。”
眼看一行人带走那几个乱兵,策马离去。
独留小孩孤零零一条身影站在荒漠中,盯着被他们带走的乱兵,如血的残阳染得他遍身通红。
孟长山想起适才他杀人的模样,只觉胆寒,拽着兀自麻木颤抖的女人,赶紧逃离这可怕的场所。
在经过回纥人尸身边时,他一脚踢到了什么,慌乱中低头一看,是那块价值不菲的美玉,裹满血污。
他下意识将它捡起,连血带土塞入怀中,逃离了这片可怖之处。
这本是十八年前的旧事,孟伯父又是从醉酒的孟长山口中辗转听到,其中许多细节都模糊不清。
但千灯听那群兵匪讲述过前半段,又在后来洞悉其中不少关键内容,是以将这内容大致拼凑了出来。
孟伯母听着这些不堪的过往,掩不住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哎呀,弟妹也真可怜,际遇这般凄惨,连孩子都嫌弃她而不认了——县主您说,这世上怎么有那么狠心的娃啊!”
千灯没有搭理她,或许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那个孩子下抉择时的痛苦悲恸。
她猜得没错,他出身应当是朔方城中的显赫家族,父辈定是临淮王手下的要人。
大家族内宅,一个卑微侍妾遭受凌辱后,结局可想而知。
即使他能奔波千里将母亲带回家,可昌化王世子和诸多士兵都亲眼目睹,以后若有碰面机会,他母亲的遭遇注定无法遮掩。
没有哪个世家大族能容忍这样一个污点存在,就像落在满堂金玉上的灰迹,自有人尽快抹去,免得碍了贵人的眼。
她面临的结局,只会是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上。
所以,即使终此一生他再也无法投入母亲的怀抱;即使他从六岁起就要孤身面对人生无尽的暴风骤雨,可那时六岁的他,依旧流着血泪选择了放手,说,“我不认识她”。
——自此后人生迢遥,南北永隔,再见便是临终那一刻。
见县主气息凝塞,久久不曾开口,孟氏夫妇惶惶不安,不知是不是孟兰溪这身世太过不堪,把县主给膈应到了。
孟伯父试探着问:“所以,县主您看……孟兰溪这身份,我们孟家当初让他来顶替我儿永顺,实在是愧对朝廷!如今真相已大白,县主看是否要将我儿召回京……”
千灯却缓缓搁下了手中的茶碗,道:“适才我说过了,孟兰溪已凶多吉少了。所以,你们还敢将儿子送进王府,来竞选我的夫婿吗?”
一听此话,原本心头火热想把儿子送进王府的两人,此时又生出一丝忐忑,难免迟疑了片刻。
最终孟伯父回话道:“这,县主您看我儿来信,他寻访名师,怕是要专心求学一年半载。待他学成归来,我们再将他送来可好?县主一心为母守孝,想必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家人倒是选定好时机,想等她把其他人给克完了,或者别的郎君先斗个死活,他们儿子再过来捡便宜。
千灯懒得开口,抬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起身之时,孟伯父迟疑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向千灯打听:“兰溪这孩子,虽然身世存疑吧,但毕竟族中养了他一场,不知……有没有对县主提过西北通商之事?”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来,千灯只觉心口顿时有火焰烧起来。
她想着年幼的凌天水放弃母亲的那一刻,想着孟夫人将孟兰溪从牛棚中背回来的那一幕,想着她牵挂孩子苍白逝去的那一夜……
这摧残心肝的生离死别,却只换来旁人的唾弃与讥嘲,甚至被他们践踏着,用来谋求利益。
因为心口腾起的火焰,她冷冷地指了指座位,示意他们先坐下:“二位稍候,我倒差点忘记此事了。”
随即,她吩咐了府中人过来,让去一趟金家,把金保义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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