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过虽然住在外间,但后来孟兰溪开蒙后,还是回孟氏族中读书了。而且听说他挺聪明的,后来族学中拿到两个入国子监的名额,他凭着学业被取中了;另一个是他堂兄孟永顺——也就是孟伯父的儿子,则是被保进去的。”
千灯略一思索,问:“既然如此,那怎么被孟家送来候选我夫婿的人,是孟兰溪?”
此事崔扶风是经手人,自然清楚:“原本礼部择取入选的确实是孟永顺,他家世自然比孟兰溪好上许多。只是不巧他在遴选前几日摔折了腿,无法再去王府候选。当时事起突然,礼部哪有时间再筛选一个人出来?还好孟家及时推了孟兰溪过来顶替,同宗同族又同在国子监上学,而孟兰溪的品貌还要更胜一筹,因此礼部便接受了,让他顶替孟永顺成为了候选人。”
他没有提其他,薛昔阳也只笑了笑。
千灯更是明白,之前她在长安人口中,一直都是毁了容的母夜叉形象,因此颇多名门子弟都千方百计推脱候选。
看来这个孟永顺是因为无法逃避,所以狠心使了些手段,让孟兰溪被拉过来顶替了他。
第二十八章 是非事
“孟兰溪这个人么,表面上看来神清骨秀,不过我听商洛讲过他在国子监中日常的行为,感觉此人天性凉薄,不是很好相予。”既然已经在背后说坏话了,薛昔阳干脆再添油加醋,“他父亲和祖母不是在泥石流时,被淹埋在茶园中了吗?听说至今尸骨还在那下面,未曾挖出来呢。他母亲去世后,国子监有夫子认为他应当扶棺回乡,再将父亲遗骨寻回,让两人好生合葬,可孟兰溪却置若罔闻。国子监的学子们都说——”
薛昔阳拖长了声音,望着千灯微蹙的眉头,不无幸灾乐祸道:“说孟兰溪是担心回去后一年半载找不到父亲尸骨,会耽误他在县主跟前献殷勤,因此干脆便将父母弃之脑后,一心只放在县主身上了。”
千灯默然无语,而崔扶风停下了笔,没有将他说的这些记录在案。
薛昔阳见他们都没有回应,也并不尴尬,只笑了笑:“当然,这些都是外间流言,别说县主和崔少卿了,其实我也不太信孟郎君是这般人。”
千灯知道薛昔阳常年混迹坊间,三教九流都有结交,各种犄角旮旯的破事儿几乎没有不知晓的。
她心念一动,开口道:“其实,此事我也觉得奇怪。凌天水曾说孟夫人对他有大恩,因此格外照顾孟兰溪。可他手下是有人的,派几个士兵去帮忙寻找遗骨,应当不难吧?怎么这两人都想不到这处去呢?”
崔扶风意味深长地看了千灯一眼,但并未开口说什么。
而薛昔阳则来了劲儿:“可不是么,要我说,凌司阶与孟兰溪的关系属实有些古怪。别的不说,后院所有郎君中,谁像他们这般形影不离、几乎要搬到一起住的亲密关系啊?比亲兄弟还要亲了!”
亲兄弟……
这无心的三个字,听在千灯的耳中,却让她眼前猛然闪过那深而圆的一对酒涡。
那是孟夫人的,是孟兰溪的,也是……凌天水的。
曾在心中隐约闪过的猜测,此时如巨浪卷过耳畔,一瞬间让她陷入恍惚。
而薛昔阳看看神情尚且恍惚的千灯,最终只笑了笑,说:“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凌天水的表弟是纪麟游呢。”
崔扶风瞥了薛昔阳一眼,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口吻淡淡道:“我记得薛乐丞天赋异禀,听力远超普通人,不知昨晚三更左右,是否有听到外间的异动呢?”
他这一问,薛昔阳当即道:“有!大概半夜时分,我听到有人开过门,好像脚步还踏上了走廊,但只有几记轻微脚步声。不过那时候应该是三更,正是好眠时候,因此我迷迷糊糊间又睡过去了,没有在意。”
这话倒是和孟兰溪的证词对上了。
崔扶风便问:“薛乐丞能判断得出,是谁开的门吗?”
薛昔阳想了想,说:“应该在我房子的左侧方位,不是纪麟游就是孟兰溪。”
“可以确定吗?”
“肯定。因为我右侧隔壁就是凌天水和金堂啊。金堂要是开门了,凌天水这么厉害的人,又住得比我还近,怎么会没听到声响?而凌天水要是半夜出来,我们寻常人应该听不到动静,所以只能是住在我左侧的人发出的,离凌天水比较远,所以他没听到,而我听到了。”
这番话有理有据,千灯与崔扶风皆深以为然,毕竟凌天水的身手他们都清楚。
见自己的看法得到县主肯定,薛昔阳顿时来了精神,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更显神采飞舞:“我就说孟兰溪嫌疑深重吧?”
“但,据孟兰溪所言,他也听到了有人半夜开门的声音。”
“他也听到了,难道说……”薛昔阳讲完孟兰溪,立刻又将矛头对准了纪麟游,指了指隔壁纪麟游的房间。
崔扶风依旧语调平淡:“目前案情还在调查中,一切都还难说。”
“虽然如此,但……崔少卿,我又想起一件事,虽然我与纪麟游素日也有些交往,我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啦……”
薛昔阳这性格,说着自己与纪麟游有交情,但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县主和崔少卿皆知,我专精音乐,对声音十分敏感,昨夜那人开门时,我虽未曾起来查看,但那开门的吱呀声中,夹着一点木轴顿挫的声音,不知是否也算是一点线索?”
木轴顿挫声……
千灯与崔扶风对于薛昔阳这个说法尚有不解,但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破庙之中,与福伯一样死于刀片下的山羊胡——
最有可能对这群兵匪下手的,自然是他们的那个“恩公”。
而当时所有在场的、不在场的她的未婚夫候选人中,嫌疑最大的,就是不在破庙之中、却精熟杀人之技的纪麟游。
“另外还有件事我觉得奇怪。”说完孟兰溪和纪麟游,薛昔阳又提起了鸣鹫,“我也不知这事有没有关系,就是……我们当时想尽办法打开金堂封死的屋内,每个人都焦急挂心他的安危时,我偶尔一转头,看到了人群后面的鸣鹫王子,他脸上那表情,全是幸灾乐祸的笑容,好像知道金堂已经死了一般……”
千灯默然垂眼,心下思忖着,以鸣鹫的性格为人,发现金堂出事后,幸灾乐祸怕是也难免。
见县主神情平静,薛昔阳便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轻声说:“我当时觉得古怪,于是便离他近了些。因为我当年去西北各处学诸部乐时,学过一些简单的各族语言,因此我听到了他所说的东西——”
说着,他回忆了一下,口中吐出两个回纥语。
“我寻思着,这两个词在咱们这边,应当是表哥和复仇。”薛昔阳昨日并不在庙中,因此他对金堂与鸣鹫二人的恩怨并不知晓,只好奇地复述之后,才问,“原来金堂的表哥得罪了鸣鹫王子,所以两人不对付吗?”
“这是金家与回纥的恩怨,如今我们尚不清楚。”崔扶风一语带过,照例询问,“那么,薛乐丞日常与金堂交往如何?”
“我与他有什么好交往的?我擅长琴棋书画,在太乐署任职,素日唯风花雪月;他呢,商贾豪奢,未免流俗了,就连他那只鹦鹉唱歌都是荒腔走板。我们三句话说不到一起去,不过点头之交。”
这倒是实话,他们往常确实来往不多,就连金堂这般四面树敌的情况下,薛昔阳也是唯一与他没有纠葛的人。
薛昔阳这边问讯结束,两人收好卷宗,来到纪麟游房前,敲了敲虚掩着的房门。
“来了。”纪麟游大声应着,起身来开门。
“吱呀”一声,拉开门的声音悠长,其间果然带着一丝钝挫卡顿的声音。
千灯与崔扶风的目光自然而然都落在了门轴上。
都说户枢不蠹,但这房间平时少有人住,门轴尚未磨得光滑,木轴上有一颗坚硬的木结,在制作时显然未曾彻底打磨。于是开门时那轻微悠长的吱呀声中,确实会夹杂细微的顿挫声。
两人都未曾说什么,默契地入屋坐下。
寒暄几句后,崔扶风例行公事地摊开问讯卷宗:“纪录事昨晚睡得还好吗?昨夜屋内是否有什么动静?”
“说实话,睡得不太好。”纪麟游性子爽快,直接说道,“昨晚我与金堂那场纠纷后,心下一直不忿,想着当年枉死的将士们,想着金家在里面动的手脚,直到三更左右才合眼。谁知一觉醒来,金堂竟然死了,虽然我心下对他有芥蒂,但……唉,怎会如此!”
见他叹息,千灯也是心下黯然。
崔扶风则问:“所以,你昨夜一直在屋内,未曾出去?”
纪麟游不假思索地点头:“没有。”
崔扶风平淡地翻了翻前页卷宗:“但据我们走访,有人曾听到你这边半夜有开门声。”
“对啊,我开了门,但我没出去啊。”纪麟游理直气壮道,“半夜我越想越气,拉开门就想去找他算账,但再一想,县主不是让我表哥住在金堂旁边吗?表哥这人与孟兰溪关系比我还好,我哪有办法越过他去揍金堂,还要出去干嘛?于是气得又把门关上了。”
“大概什么时候?”
“忘了,可能三更时分吧。”
崔扶风又翻回他刚才的供词:“你刚才说,三更左右合眼睡觉,所以刚生完气开门,转头就睡着了?”
纪麟游一时语塞,良久才辩解道:“也没有更漏钟鼓什么的,我可能估得不准吧……反正我和金堂隔了这么远,中间还有我表哥在,我绝不可能悄无声息绕过他杀人的!”
他坚决不肯承认,而重新询问他与金堂的恩怨,也只有关于黄沙谷一战的未解谜团。
“无论如何,我怎么可能半夜偷偷去杀人?”纪麟游郁闷道,“毕竟,黄沙谷之战的真相还没揭露,金堂现在死了,我还怀疑是不是有人为了掩饰内幕而杀人呢,这下线索全断了!县主,你可一定要追查出当年真相,给当年的兄弟们一个交代啊!”
与金堂同住一侧厢房的三人问询完毕,剩下的便是与崔扶风住在另一侧厢房的鸣鹫了。
“昨夜我们住在隔壁,我倒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动。”崔扶风说着,又看了看面前泥泞的院落,“按照这边的布局来说,鸣鹫要去杀害金堂,也远没有其他人方便。因为风雨连廊只有三面,金堂那边靠墙,并无走廊通道,所以鸣鹫要不横穿满是污泥的天井、要不就从廊下绕过去,经过所有人的房门前,才能潜入金堂房中。”
从这一点来看,鸣鹫作案的机会不大,但他有动机、有异常,又是同在一院中的县主夫婿候选人之一,自然也得详加询问。
“对呀,金堂死了我有点开心,因为少了一个人跟我抢仙珠嘛!”
鸣鹫完全不惮将自己的幸灾乐祸表现出来,根本不只是一点点开心的样子。
“我还在心里跟我表哥讲了讲,奉献了一下这件好事呢!”
千灯猜测他想说的不是奉献,应该是分享。但因为心绪低落,所以没有开口纠正。
而崔扶风已摊开卷宗,掭墨落笔:“所以,鸣鹫王子如何看待金堂之死?”
“当时纪麟游开了门,我就走到门口看。”鸣鹫显然不明白什么叫看待,挠着自己那头雄狮般丰浓的卷发,努力装得比较庄重一点,“唉,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死得挺惨的,希望他走得一丝不挂吧。”
崔扶风的手停了一停,纠正道:“无牵无挂。”
鸣鹫毫不在意:“哦,对。”
千灯忽然问:“你讨厌金堂吗?”
“那肯定的啊!我最讨厌他每天对着仙珠辛勤(殷勤)的样子了!”鸣鹫说着,迟钝的他终于察觉到了千灯的情绪,即使金堂已经死了,也难免心中郁闷,吃了一下飞醋,“本来我想把他抓回去,放在我妈姐……我大姨的坟前,按照我们回纥风雨(风俗),先剁四肢,再割脑袋,然后把死体(尸体)丢去喂狼——但是看在仙珠的脸上,我都忍住了!”
崔扶风问:“难道你原本打算不经查证便对金堂下手吗?”
“我们回纥人就是这样汉子!”鸣鹫理直气壮,“我表哥死了,是金家人干的,那金堂就是金家人,所以我要杀他有什么不对?”
这理直气壮的蛮横,让崔扶风竟一时无语。
而千灯则问:“可你表哥去世时金堂刚出世未久,绝不可能离开长安去西北杀人,就算真凶是金家人,难道你不想从金堂身上下手,查出当年真相吗?”
“对啊,不然我昨晚为什么听仙珠的话,放过他呢?”
看他这坦荡模样,千灯与崔扶风都沉默了。
就算鸣鹫想要对金堂下手,应该也会按照回纥人的风俗,将其拉到死者亲属前残杀复仇,而不是背地里暗戳戳给金堂下毒,用这种迂回手段杀人报复。
告别了鸣鹫,至此,四位郎君都已经问讯完毕。
千灯与崔扶风在前厅将诸人的口供都集合对照着,听到外面传来迅捷的脚步声,一抬头,凌天水已经大步迈进了院中。
他向着二人一颔首,随即目光落在他们手中的卷宗上:“问完了?”
千灯点头,问:“你那边呢?”
“韦灃阳带了两个首级回去,剩下的两具尸身我命人送往御林军了,记在纪麟游名下。”
这安排十分妥当,想必大家都不会有异议。
“冯翊和蓝秀容呢?找到了吗?”
“没有。”提及此事,凌天水脸色不太好看,没说其他的,只拿过他们手边的卷宗,翻看了一下各人供词。
崔扶风道:“我与县主正在整合他们几人口供。目前看来,孟兰溪和鸣鹫有动机,但没有下手机会;薛昔阳没有动机,但他有与金堂相约开门下手的机会;唯有纪麟游,既有动机也有作案时机,但还没有确凿证据,我们目前掌握他的那点嫌疑,还不足以下准确判断。”
凌天水详细将四人的话都看了一遍,皱眉沉吟。
千灯见他神情凝重,便问:“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你觉得他们四人,谁嫌疑更大?”
“恐怕是纪麟游。”凌天水毫不犹豫道,“毕竟,我们还得加上另一条考虑,那就是在水阁的柱子上发现的标记。他们四人中,鸣鹫元日才到长安;孟兰溪与薛昔阳并不熟悉行伍中的标记,两人的身手更是不足以悬在廊外观察标记;唯一可能做到的,也只有纪麟游了。”
崔扶风沉吟颔首:“若如此说来,咱们还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即之前说过的,昌邑郡主死于御林军刀下,而杀害她的人,很可能就是在荐福寺杀害时景宁的人。”
千头万绪、条条线索,如同被看不见的手牵引,全部汇聚到了纪麟游的身上。
杞国夫人之死,他在庄子上;时景宁惨死,他在荐福寺中;昌邑郡主临死前,喊破了前后两桩凶案的关联;最终到如今,兵匪们“恩公”的身份呼之欲出,再难遮掩。
三人都没说话,一时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虽然如此,他有嫌疑,但都没有确切证据。”千灯沉吟摇头,“毕竟,金堂死于密室之中,毒下在茶水里。而纪麟游根本没有机会在金堂关门之后潜入他的房间,在茶壶中下毒杀人。”
若无法确定金堂究竟如何中毒、毒药究竟何时被放入茶水中,这个案子的真相就肯定无法查证。
“走吧,咱们再去金堂遇害的屋内,详细搜寻一下。”
乌头的毒能使人失去意识,陷入麻痹,因此发作时虽有痉挛昏迷,但死者不会有剧烈翻滚嘶吼之类,只会逐渐失去意识。
因此即使凌天水就在隔壁,也未能察觉一墙之隔的金堂已经被毒物夺去了生命。
而因为死前反应并不强烈,所以屋内也没有留下太多痕迹。除了床铺上金堂无意识痉挛留下的凌乱痕迹外,就是床头有他呕出的些许血迹,但也并不太多。
甚至屋内的一切可以算得上井井有条。昨夜孟兰溪与他发生争执后,璇玑姑姑亲自带人为金堂重新收拾了一遍,桌椅用具都清理过,显得屋内比其他人的房间还要更加整洁一些。
这井井有条的屋内,一眼便可看见金堂的尸身盖着白布躺在床上。千灯看这那白布下的隆起,忽然一瞬间恍惚,觉得他只是睡着了。
或许下一刻,他就会依然提着自己的鹦鹉金团团,面上带着灿烂却有点傻气的笑,兴高采烈地让她听金团团新学的小诗小曲儿。
她深深出了一口气,转开目光,去看屋内的情形。
昨夜的脚步痕迹历历在目,并未被破坏。
首先是摆在床前的乌皮靴,一只歪歪斜斜地靠在床头小几上,一只则倒在地上,鞋尖向内,仿佛被踢过一脚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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